已是臘月深冬,關(guān)東早已被白雪覆蓋。在茫茫原野上,偶爾見幾縷裊裊炊煙,定睛望去才發(fā)現(xiàn)在一些山溝裡零星點綴著些許的村落。
這裡是關(guān)東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村,俗稱馬家屯。在僞滿洲國還在的時候,這裡就被人忽略,如今日本戰(zhàn)敗,國共又陷入僵局,這裡更是與世隔絕。於是,滋生了一些土匪。他們打家劫舍,或綁票,或勒索,惹得民不聊生。但,似乎這裡的人們早已習慣,也許也因爲快過年了,這裡的氣氛好不熱鬧。就連土匪窩也是如此。
馬家屯周邊有座連雲(yún)山,山上有座雙頭寨,寨裡有個李四爺。這是人人皆知的。
李坤,不到三十歲,不是很高,稍顯肥碩,明顯的八字鬍是他的象徵,這人有個特點,喜歡捋自己的鬍子,尤其是思考的時候。要是有人看見了他有這個動作,十有八九是他在琢磨事。
四爺有幾個出生入死的兄弟。有從小就認識的大壯,大笨兩兄弟。這兩人長得身強體壯,爲人忠厚,很有血性。二子,這個留著中分頭的男人是去年才上山寨的,當時被四爺搶了,但是卻跟著四爺入夥了;山寨裡沒有女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一個叫盧蘭亮的男人打理,這個人有些娘,大家都稱他蘭蘭。四爺?shù)男值芎芏啵诉@些比較親近的,還有老謀深算的老吳,年輕不懂事的小春……
“兄弟們,看看爺們今天的收穫!”四爺指著院子裡的一堆糧食說。
“四爺,這都是從哪裡弄來的?”
“哼!別說你四爺我欺負人,這次可是從小鬼那裡搶來的!媽的,小日本,敢跟爺玩兒。”
前兩天,四爺洗劫了一羣掉隊的小鬼子,這兩天不知怎地,總有逃難的小鬼子來馬家屯,小日本投降了,難免有些拼死抵抗的。四爺看他們手裡有些東西,自然不會手軟。
“爺!這次幹完了,咱又可以消停一陣了。”
“去去去,誰跟說爺要消停了?”四爺捋著自己的鬍子深思,“有一筆大買賣等著爺們兒呢!”
在馬家屯的邊上有戶小人家。男人叫李長圓,外號李老蔫,可是大家倒是更願意叫他小名圓圓。想當年圓圓也是單挑鬍子窩的漢子,只是成婚後就老實了。
“圓圓,你磨嘰什麼呢!還不劈柴啊!”俊兒從屋裡呵斥道。
“劈,我劈。”圓圓邊嘟囔邊往外走。
圓圓家不大,一個小土屋,用牛糞糊得牆,屋頂是乾草鋪的,偶爾有幾簇刺穿屋頂上的積雪。窗是網(wǎng)格式的,上面貼了些剪紙,窗兩邊還掛了兩串紅辣椒。這是僅有的年味吧!整個院子不是很空曠,有些凌亂,多是東倒西歪的農(nóng)具,還有些破木頭。圓圓家的圍牆是籬笆扎的,半人高,也就擋個雞啊鵝啊什麼的,門更甭提。
啪的一聲,一塊兒小圓木分成兩半。圓圓掄起一大斧頭將立在樹狀上的木塊兒劈開。不久,圓圓身邊的柴火漸漸多了起來。
“李長圓,妻管嚴,老婆一句不敢言,老婆兩句嚇沒膽兒,老婆三句撒腿兒跑……”這時一羣小鬼又蹦又跳地跑來,嘻嘻哈哈地唱順口溜。
“我抽你!”圓圓擡起腳就脫鞋,想用鞋底示威。
“圓圓,劈完沒?”俊兒一邊擦著手,一邊從口袋裡掏東西,“去鎮(zhèn)裡買點兒鹽。”
“連鹽也沒了?”
“還有點兒,這不家裡沒啥吃的,就剩下幾顆大白菜了,我想醃點兒酸菜。”
“那玩意兒都爛了,能當酸菜哦?”
“你去不去?咋這麼多廢話呢!”
“得,得,買多少?”
“給!”俊兒掏出半個手鐲,“那一半我上個月當了,還有這點兒,夠挺一段時間了。”
“你把你那銀鐲子掰了?”圓圓驚奇地問,“那不是你媽的嗎?”
“你他媽痛快兒的!”
圓圓不想打嘴仗,不愉快的接過那半個手鐲,
撇了一眼遠去的孩子們,向村外走去。
圓圓家住在村東頭,雖說馬家屯不大,從家徒步到鎮(zhèn)裡,也得個把個鐘頭。於是他裹上長絨毛的狗皮大衣,戴上棉帽,兩邊有長耳朵的那種,用的時候耷拉下來,不用的話還能像上翹起,在頭頂上打個結(jié)系起來。那時是東北人典型的帽子。
圓圓雙手對插在袖子裡,駝著背,縮著膀,獨自走在被厚雪覆蓋的路上。冷風凍作,伴著呼呼聲。路兩旁是廣闊的田地,白雪皚皚,一片寂靜。偶爾遇見從鎮(zhèn)裡趕集回來的,圓圓嘿嘿地打聲招呼,繼續(xù)趕路。
馬家屯三面環(huán)山,出村就一條路,去鎮(zhèn)上得繞遠。其實原先土匪還不是很猖獗的時候,從村西邊兒翻山就可以直接去鎮(zhèn)了,不過,據(jù)說土匪原來的大當家的麻子死後,新當家的就沒了譜,不搞得你家破人亡不算完。人們都不敢接近那山。
轉(zhuǎn)眼就到鎮(zhèn)上了,鎮(zhèn)裡和鄉(xiāng)下就是不一樣。
石板路,油亮油亮的。街兩旁的門市都掛上了紅燈籠。門兩旁的立柱也重新刷了漆—有黑的,有紅的,也有褐的—準備著貼春聯(lián)吧。不光有店面,出來擺攤的也很多,一個個推著個獨輪車,擠滿了整條街,買的東西更是花樣多的數(shù)不清。有把自家釀的米酒兜出來賣的,也有賣燜肉燜醬的。這些都是圓圓愛吃的,他瞅了了一眼,狠狠地嚥了口唾沫。
“他孃的,咋沒買鹽的?”
“喲!這不李老蔫嗎?怎地?來兩斤?”小販道。
“那啥,我咋沒見買鹽的呢?”
“你不兒道啊?”小販神秘的說,“夏老爺家娶親!”
“誰啊?他爹啊還他兒啊?”
“你這話說得,你兒子二十了你再找啊!”
圓圓狠狠剜裡小販一眼,他最忌諱別人講他兒子了,小販一下明白了什麼,不好意思的賠禮,“李大哥,我一時……”
“別廢話了,夏老爺招媳婦跟鹽啥關(guān)係啊?”
“你過來。”小販貼著圓圓耳朵說,“夏老爺發(fā)話了,成婚那天要全鎮(zhèn)的人去給他道賀,要不然,就不給俺們輸鹽了!”
“他孃的!”圓圓轉(zhuǎn)過臉咒罵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全鎮(zhèn)的鹽,不就指望夏老爺從省城運嗎?”
“這個我知道,那你們幹啥不自個兒去運啊?”
“嘿!你這話說的,你是行啊,土匪大當家的都讓你,你是不怕,我們的,非給搶了不可。”
“瞎掰掰啥呢!多少年的事兒了,麻子早死了,這新當家的我見也沒見過。”圓圓湊過去,“那土匪就不搶夏老爺?shù)模俊?
“誰說的,夏老爺每年都給土匪送的銀子,就是買路錢,這和被搶不一樣嘛!”
圓圓扭過頭,若有所思。
打破沉寂的是一陣嗩吶和喇叭的喧鬧聲。不遠處來了一隊紅裝人馬。
“這是幹啥啊?”圓圓問。
“唉!忘了跟你說了,今兒就是夏少爺大喜的日子,我勸你別湊熱鬧。”小販還沒說完,圓圓就屁顛兒屁顛兒地擠到人羣中去了,他欣喜的樣子無以言表。和他一樣,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花轎吸引到周圍。
“走開!走開!”領(lǐng)頭的人高喊。
人們無不被這氣派震撼,雖然沒到八擡大轎的程度,但二十多人的婚嫁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已經(jīng)很奢華了。
領(lǐng)頭的是個大鬍子,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後面跟著七八人奏樂的。他們頭戴黑紅相間的高筒冒,身著印有圓花的紅色長袍,腰圍黑色寬腰帶。個個昂首,使勁吹的吹,用力打的打。再後面就是新娘的花轎了,四人前後各二,也著紅衣,不過,顯然他們都是貧苦農(nóng)民,累得氣喘吁吁,“齜牙咧嘴”。轎子兩邊分別陪著一個人,右邊是個少女,左邊是個騎在馬上青年。跟著轎子的是兩匹馬拉的二輪木板車,車前坐著兩個駕車的,車後載著兩個黑箱子,應該是嫁妝。
最後面的是八個手持佩刀的彪形大漢,每個都身強體壯,應該是護衛(wèi)的。
轎子是最吸引人的了。它被罩上不同紅色的布料,有玫瑰的大紅,有海棠的粉紅,也有泛光的亮紅。轎子不大,前後見方,不到一人高。轎頂聳起個尖,四角微翹,和屋檐相似,每個角還垂下一個香囊,香囊下面還有兩個鈴鐺,但,叮叮噹噹的聲早已被嗩吶聲掩蓋。轎子的兩邊各有一小窗,但被垂下的小紗簾擋住。前面更是有個大門簾,還刺有金黃的鳳紋,與側(cè)簾不同的是,門簾不是全封的,它下面短一塊,剛好露出新娘子的小腳。
“姐姐,別哭了,快到了。”伴走在轎子右邊的是一個小姑娘,她面目清秀,走起路來體態(tài)典雅,一點都不像是大大咧咧的農(nóng)村姑娘。此時正微微側(cè)著腦袋,腰稍彎,用手掀起簾子對轎子裡面的人說話。
“安(擬聲詞)……安……”聽到快到了,新娘子哭的更厲害,近乎狼嚎。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哭得再大聲,終被喇叭聲淹沒。
“朵兒,到哪兒了?”轎子裡傳來嬌裡嬌氣,伴有啜泣的聲音。
原來這個小姑娘叫朵兒。朵兒迴應道:“到鎮(zhèn)邊兒了,再往前走,繞過小山,就到夏老爺家了。”
集市一般都擺在鎮(zhèn)郊,鎮(zhèn)中心都是些大家貴人們住的,他們最瞧不起這些小販了,看那個領(lǐng)頭的就知道了,這會兒,他正拿鞭子嚇唬人呢。“都他媽給爺讓道兒!小心鞭子不長眼!”
“老……老劉,你……你注……注意……點兒……型相,別……別……”陪著轎子,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說。敢情這是個結(jié)巴。他就是新郎官—夏少爺。看他樣子,二十出頭,頭戴黑色圓帽,身穿紅色馬甲,一看就是上好的絲綢做的。連那匹馬也戴著大紅花,馬鞍是純皮的,邊緣耷拉下來的是幾寸紅娟。他得意洋洋,春風滿面,小小的眼睛上掛了個圓眼鏡,確切地說,應該是鼻樑上架起來的。他笑起來,滿口參差不齊的黃牙暴露無遺,看著牙似乎都能聞到口臭。
他咯咯地衝朵兒笑起來,“朵……朵……朵……朵兒,你……你……姐姐……能……能進……我家門,是……是……”
夏少爺話還沒說完,朵兒就打斷他的話,“是是是!夏少爺,我姐能進你們家門是她十世修來的福分是吧?你閉嘴吧!”
“很……很好呀!”夏少爺點著頭說。
這一行人的派頭可把圓圓饞壞了,他想,自己個兒怎麼就沒這麼個福分呢!他那倆眼沒看花轎,倒是直勾勾地盯著那兩個木箱。
“哎!哎!”一個老頭打斷圓圓的幻想,“想啥呢?”
“喲!王叔。”
“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種田唄,想哪些沒用的幹啥!”
“你咋知道我想啥呢!”圓圓不耐煩地走開了。
眼看著花隊穿過集市,圓圓戀戀不捨,還踮起腳尖張望。“嘖嘖……唉!”圓圓搖著頭嘆息了一下,可是馬上眼裡又有了光,“夏老爺說了,要全鎮(zhèn)的人去給他賀喜,我李長圓好歹也算是個鎮(zhèn)裡的人啊!反正我也得買鹽,對啊!一舉兩得,俊兒不會罵我的,嘿嘿,我太有才了!”想到這裡,圓圓似乎找到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拒絕的理由,又屁顛兒屁顛兒地跟了上去。
他走在花隊後面,走走停停,走走停停。雙手依舊對插在袖子裡,貓著腰。興奮地跟著。很快花隊就離開集市,向鎮(zhèn)中心行去。而圓圓面帶憨笑,似乎等著一場酒席,充滿了無限渴望。
花隊走到了山澗,可圓圓還是沒被發(fā)現(xiàn)。他見到樹就躲在後面,鬼鬼祟祟地。出了集市,花隊就不再吹喇叭了,在空曠的原野上,似乎人的每一聲喘息都聽得到。這一隊紅衣花隊在漫天白雪的世界裡,仿似天山雪蓮被點綴上了紅色的花蕊,分外扎眼。
“駕!”就在這死一般的世界裡,突然,被闖入的一羣野獸—如狼似虎,奔馳而來的土匪—打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