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湖古道,不知名長亭中。
兩道身影靜靜地挽手望著對方,佇立許久,默默無語。
夕陽帶著餘暉,絢麗的撒在長亭內外,遠遠望去,破舊的長亭,略顯蕭索,也不知歷經了多少滄桑歲月;而那一對人兒,又書寫了多少悽婉長歌……
此刻正值深秋,清風微微撫過亭外的蒼松,帶起幾片枯葉,搖搖晃晃的浮萍半晌,纔不甘的墜落在地上。
長亭的寧靜並沒有堅持多久,便被天空的幾道光芒所打斷。破空聲響起,光芒色不一,如流星一般疾馳而下,落在長亭外的空地上,一陣閃動,現出幾個身影。
定睛望去,幾個人影相互間隔很遠,看神情狀態,似乎還相互戒備著彼此,如臨大敵。
對於亭外的不速之客,長亭中的男女沒有絲毫的驚訝,像是一早便料到有此一般。彼此對望了一眼,雙雙淡然的看向亭外。
場面一時寂靜莫名。
不一會兒,天空中接二連三的閃過各色光芒,紛紛落在先前幾人的身後,場面逐漸變得紛雜起來。想來是這些後至的一衆人,修爲尚淺,有所不及,是以才姍姍來遲。
亭中的男子,目光在紛亂中掃了一掃,苦笑的搖了搖頭,神情恍惚間彷彿有些失望,又有些悲涼,或許還夾雜著不爲人知的怨恨,像一把烈火燃盡整片叢林,只留下他一座石碑,孤寂在這滿是灰燼的世間……
直到一雙冰涼的手,緊緊地包裹住他的手臂,這一刻他笑了,因爲她笑了……
男子輕輕捧住她憔悴的臉頰,微笑了一下,柔情盈滿雙眼,道:“怕不怕?”
女子搖了搖頭,笑顏綻放,一如當年的嬌俏豔麗,卻多了分成熟與堅定:“有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或許這份彼此擁有的堅強,纔是真正不朽的傳說。
或許……還有或許嗎……
亭外的喧鬧漸漸停息,所有人的心裡都知道,審判,終於來了!
這時,當先一位老者踏前一步,語氣森然的質問道:“佟章!我勸你不要執迷不悟,身爲正道弟子,你怎能墮入邪魔之流,你對的起你師父嗎?”
“當真是笑話!邪魔又怎樣?你自詡是正道俠義之士,可曾殺過人?你殺人就是秉持正義,老子殺人就是邪魔之流,這是什麼狗屁道理?”一聲冷笑,從遠離老者的另一邊響起,語氣中甚是不屑地道。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說話之人是一箇中年男子,略顯消瘦,棱角分明的臉上,卻被一條長疤破壞了氣質。一身血紅色長袍,其上有幾道紫色紋理,呈符文狀,看上去不似凡物。
對於中年男子的冷嘲熱諷,老者怒氣頓生,卻又偏偏無可辯駁,直漲的滿臉通紅,雙目噴火,像要生撕了男子一般。
這時,一聲佛號響起,只見一老和尚越衆而出,道:“阿彌陀佛,老僧有句話要說,諸位莫怪。”說著,掃了一眼男子繼續道:“雖說出家人以慈悲爲懷,可若當真遇到難以教化的奸惡之徒,老僧不才,卻願渡之一渡!”
老僧聲音雖不大,衆人卻不敢小覷。深信老僧有這本事,只因他的法號喚作“智淨”,乃是當世五強中智善神僧的師弟,一身佛門大藏修爲深不可測。
冷哼一聲,中年男子面沉似水,踏前一步,一身血紅長袍無風自鼓,毫不退讓的冷笑道:“那你便來試試!”言罷,袍袖下黑氣森森,眼見便要出手。
“爹,不要!”
長亭內一聲驚呼,打破凝結的氣氛,也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正是長亭內的女子,此刻柳眉輕皺,一臉焦急的看著紅袍男子,一聲“爹”也徹底道出了她們的關係。女子已知必死無疑,又怎肯再讓父親以身犯險。心中感動之餘的焦慮,情不自禁的浮現,驚呼便脫口而出。
幾息間,排山倒海的威壓瞬間轉移到女子單薄的身上。
她凜然的面對整個世界
沒有哪怕一絲的畏懼
雪白衣衫在風中漂浮,她默默跪在地上,兩行清淚順著憔悴的臉頰滑落,滴在地上與泥土混作一團,重重的叩了幾個響頭,卻再也沒有說一個字。
幽幽的嘆息
淡淡的哀愁
像是從靈魂深處響起......
若是這世間最懂她的,怕是非這紅袍男子莫屬了,輕嘆了一口氣,他又怎會不知她心中所想,可這份倔強,卻又讓他無可奈何。
她憔悴的身子俯在地上,背影帶著幾分堅強,卻又似乎帶著一絲淒涼。
忽然,一道清音從衆人中響起。
“無量天尊,佟章你當真不肯回頭嗎?”說話之人一身天藍道袍打扮,袖口紋有祥雲圖案,仙風道骨,眼神清明溫潤,話中語氣深遠悠揚,令人心生平和,正是當今正道領袖之一,沖虛派掌門——鴻清道人。
佟章聞言神情一動,眉宇間似是掙扎,不多久卻是嘆了口氣,深施道家大禮,擡起頭堅定的道:“師傅!請恕弟子不孝!”
面對著撫養教習他成人的恩師,決定的痛苦,割捨的愧疚,天地間有誰能知曉?
可他更不敢去想象失去她的未來
因爲他無法面對
“冤孽啊...”
衆人聞聲望去,智淨和尚眉頭輕皺,乾枯的手指輕捻一串古銅色念珠,珠身隱有異光流轉,一看便知並非凡物。
智淨頓了頓,道:“佟施主,回頭是岸,你可要想清楚,不要一錯再錯。”
錯?又是錯?所有人都說錯?
何錯之有!一股怒意從心底翻騰涌現,把周身漲的炙熱,像是被烈火焚燒一般。
低低的慘笑聲從亭中響起,帶著無盡的悲涼和怒意:“智淨大師,我夫婦二人相愛便是有錯?”
“身爲正道之人居然與魔教妖女同流合污,還不是錯?”鴻清道人緊盯著佟章的雙眼,語氣森嚴的道,“魔教中人行事陰毒狠辣,凡我正道中人無不除之而後快,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
休湘雪聞言心中一緊,轉頭望向佟章。
“世人皆有好壞之分,師傅又怎知魔教便沒有善良之人,正道沒有奸邪之輩?好與壞的界定真的就能憑藉一句'正魔'來區分的開嗎?”佟章氣血上涌,毫不畏懼的迎上鴻清道人的目光。
鴻清道人面上閃過一絲怒氣,冷哼一聲道:“冥頑不靈,今日我便清理了你這孽障!”
青光一閃,只見鴻清道人凌空打出一道淡青色太極光輪,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太極光輪霍然急轉,毫光大放,急急向佟章夫婦打去。
“阿彌陀佛......”喧了聲佛號,智淨僧人輕垂眼簾,似是不忍再看。
眼見二人便要雙雙斃命於此,突然亭外一聲暴喝:“爾敢!”
霎時間黑氣升騰,一陣陰風夾雜絲絲血腥氣息,猶如一條追命的鎖鏈般,憑空竄出迎上太極光輪,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嗞嗞......”刺耳的碰撞讓人聞之悚然。半晌,一聲爆響,光芒消散在空中。
光芒一閃,一個紅色身影出現在佟章夫婦身前,正是紅袍男子。
“誰敢動我女兒!”男子陰冷的望向鴻清道人,“鴻清老狗,今日你休想動這二人一根汗毛!”語氣森森,讓人不寒而慄。
男子話一出口,正道人人大怒。
“休涵老賊,莫要猖狂,真當我正派人人怕你不成!”話音剛落,一個淡藍色身影從鴻清道人身旁躍出。此人面如冠玉,劍眉斜飛入鬢,英氣十足。手中所持長劍嗡嗡作響,似是迫不及待一般,光芒忽明忽暗,閃爍不停。
休涵輕蔑的掃了一眼來者,冷笑道:“這種廢物也敢跳出來呱噪,當真不知天高地厚。”
男子聞言面上怒氣一閃而過,手握劍訣,閃電般攻向休涵,口中喝道:“妖孽!休要呈口舌之利”
言罷,也不做停留,身隨劍往,氣勢如虹的斬向休涵。
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休涵血紅袍袖一抖,手中便多了一個羅盤,羅盤四方形狀,其上盤臥著一條小蛇,延中間一圈凹陷血槽急速旋轉。羅盤在手,休涵周身血腥氣息更盛,聞之引人作嘔。
“轟!”
一聲巨響,二人激戰於半空之上,滾滾氣浪向四周擴散開來,其威勢之大,讓衆人爲之動容。
驚心動魄的激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長亭中,休湘雪一臉焦急的望著空中纏鬥的二人,貝齒將嘴脣咬出絲絲血痕,卻恍然未知。
佟章看在眼中,心疼的摟住休湘雪單薄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你爹可是六大護法之一,齊桓師兄雖然道法精湛,卻也奈何不了你爹。”休湘雪輕應一聲,但臉上緊張神情卻絲毫未減。
忽然,佟章眉頭一皺,似是在痛苦的壓制著什麼一般,這神情轉瞬即逝,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說話間,齊桓忽然長劍斜指,左手急掐法訣,在空中連續佈下數道枯晦真言,霎時間狂風大作,數不清的風刃形成一條長龍向休涵咆哮而去,天地皆爲之變色。
休湘雪驚呼一聲,心中大急。與之不同的是正道諸人無不拍手稱讚,而鴻清道人身後的沖虛派一衆弟子更是滿臉興奮的望著場中的焦點。這些弟子平日裡哪曾見過這般高深法術,此時此刻皆是一副敬佩驕傲的表情。
“道家神通當真是讓人欽佩,善哉,善哉。”智淨和尚微笑對身旁的鴻清道人讚道。
鴻清道人微微一笑,輕拂長鬚謙遜回禮道:“大師言重了,佛門《大藏經》有奪天造化之能,乃是世人皆知,齊師弟這一手游龍斬在道家諸般玄法中已屬上乘,卻也入不得佛門法眼,讓大師見笑了。”
智淨和尚微笑著搖了搖頭道:“真人客氣了......”語罷便不再多說。
佛道兩家修行法門完全背道而馳,但卻是正道中的兩支最大的流派,於修真一途皆有不凡成就。佛門講體悟自身,重視人類心靈的進步和覺悟,以此將身心化一,感悟大道;而道家認爲天道無爲、主張道法自然,講究“人天合一”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乃是人與自然相結合來體悟真境。雖道不同,但同爲正道支柱,千百年來也一直維持和氣以保這世間秩序,可內裡卻互不服氣,時常暗較長短。
下一刻,兩大正派領袖人物,若無其事的望向場中,好似從未說過話一般。
相較於場外的沸騰,激戰中的二人卻顯得凝重的多。休涵在風龍形成之時便已收起眼中的輕視,心道:此人年紀輕輕,卻當真有些本事。這人將空氣中的風元素匯聚成龍之時,自己周身彷彿凝固一般,行動極爲困難。如此這般神法爲何以前未曾聽聞。休涵暗惱自己大意,手中卻也不停歇,緩緩將手掌附於羅盤之上,口中厲喝:“現!”
只見原本盤繞羅盤器上的小蛇驟然飄起,迎風便漲,霎那間便有十數丈大小,陰騭的蛇目暴然睜大,瞳孔瞬間收縮。
大蛇一現,衆人一陣驚呼,不知道這妖人用了什麼妖法,但下一刻場面便變得鴉雀無聲。只見空中風刃大龍在迎擊大蛇的一瞬間,竟被這大蛇的血盆大口生生吞進腹中,進而將其消化於無形。場面靜下片刻,隨後大蛇動作一變,重新鑽進羅盤之內。
亭裡亭外,鴉雀無聲。
如鴻清道人、智淨和尚這般修爲精深者,皆目光凝重的看向休涵手中的羅盤。
齊桓也滿臉愕然,他還未來得及多想,忽然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涌而出,他整個人便如失控一般,直挺挺的從空中掉落下來。
“咻!”
一道藍光閃過,將齊桓接住落入場中,衆人定睛觀瞧,正是鴻清道人,此刻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支瓷瓶,急急將瓶中兩粒丹藥塞入齊桓口中。
“掌門師兄,齊師兄他......”沖虛派人羣中躍出一人,接過受傷的齊桓,急聲問道。
“無礙,只是失力虛脫罷了”鴻清道人斷聲道。
“是星盤!”
一聲驚叫打斷了鴻清二人的談話,衆人目光齊刷刷望向驚呼之人。
目光所及之處,一位花白長髮的老者,身著灰色長袍,手中握著一把銀白法杖,此時正一臉驚訝的盯著休涵的手中,那個他口中所謂的星盤。
聲音落下,長亭外一片譁然,不可思議的驚歎聲此起彼伏。
大凡修真之士大多都有自己的法寶靈器,藉以幫助修行者戰鬥,其中一些法器本身靈力便不可小覷,可以讓所持之人擁有強於自身幾倍的戰力,稱之爲神兵利器也不爲過。但這種法寶靈器可遇而不可求,世間甚是罕見。眼前這被老者稱之爲星盤的法寶便是天下所熟知的一個了。
傳言此星盤乃是千年前一道家散修之人所鑄,此人名曰:尚微子,生平遊歷天下無數名川大山,在機緣巧合之下偶得天落隕石,遂取其精華以大法神通鑄星象羅盤,並將收復的九斑靈蛇附於其上。鑄成之時百里晴朗,偏尚微子頭上烏雲密佈,雷聲滾滾。尚微子嘆氣曰:天地不容吾。話畢,迅雷疾馳而下,尚微子瞬間便飛灰湮滅,天地也恢復如常,從此星象羅盤便流傳於世。直到幾百年前,沖虛派一位前輩大道持此星盤與當時如日中天的魔教魔尊激戰了一天一夜,雖未分勝負,其神威卻響徹世間。這位前輩大道死後,星盤便下落不明。不想今日重現於世,衆人豈能不驚。
鴻清道人微微測了側身,看向休涵,手中青色光芒隱現。
這邊,休涵也是神情凝重的盯著鴻清道人,緊握星盤的右手青筋暴起,隨時準備迎敵。
他言辭中雖然極盡蔑視這些所謂的正道人士,但心中卻知曉眼前之人實力的恐怖。
當今天下公認的五大高人:慈悲和尚——智善、魔尊——古毅、藥王——陸小槐、酒中仙——元寧,還有便是眼前之人:八重道——鴻清!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時,長亭中的佟章忽然踉蹌的向後栽倒,口中流出一縷黑血,目光渙散,卻沒有死亡前的掙扎和恐懼,還仿若有無盡的不捨。
休湘雪驚呼著撲向倒地的佟章,哽咽的呼喚著他的名字。
一切都已經遲了......
清風吹起亭外的片片落葉,盤旋飛起又再度落下,好似想要帶走更多。
佟章努力的擡手想要撫摸那近在咫尺的面龐,手指卻在接近她面頰的一刻,驟然脫落。縱有萬般不捨,可是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休湘雪懷抱著佟章,挽起絲袖輕輕擦拭佟章嘴角的血跡,像是怕驚醒夢中的丈夫一般輕柔。她沒有擡頭,沒有去看衆人的驚愕,也沒去看父親的焦急,帶著無盡的怨恨道:“天下不容我夫婦二人,佟哥已知必死,不用爲難你們,他自己服毒走了,你們滿意麼?”
“阿彌陀佛,休施主請節哀,佟......”
“節哀?我爲何要節哀?”休湘雪慘笑道,聲音中的淒厲,重重打在所有人的心頭。
智淨和尚神情一窒,無言以對。
“雪兒,跟爹回去,我們回家好不好?”休涵這一刻彷彿蒼老了許多,看著女兒心痛的懇求道。
“爹,女兒不能跟您回家了,女兒......”話未說完突然頓住,雙肩不住的顫抖。
休涵見狀一驚,再顧不得其他,閃電般衝進長亭內,卻突然頓住,像被施了定魂咒一般怔立在當場。
休涵突然發現紅色原來是那麼刺眼......
一把匕首......
一片血紅......
整片世界,赫然崩塌!
是天黑了嗎?
是了
從來都不曾有如此的黑暗!
......
“是你!”嘶啞的聲音帶著凜然的殺機,休涵擡起頭雙目血紅的盯著鴻清道人,緊接著對亭外的衆人咆哮道:“是你們!”壓抑的氣氛充斥著長亭內外。
“放肆!”
聲音如同是九幽閻羅之殿傳出一般,冰冷中又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休涵雙眼的血紅色慢慢褪去,整個人也如同是被冰水澆過,從頭頂冷到腳下,撲通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道:“魔尊大人!”
鴻清道人戒備的掃向周圍的青山古道,冷笑道:“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聚。”
話音剛落,大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雖是笑聲卻讓人寒意頓生。
“不急不急,咱們老友早晚會相見的,今日卻不是良機。”
恰在此時,無數黑影在山中閃過。正派衆人大驚,紛紛祭起法寶,霎時間各色光芒閃現,煞是壯觀。
正在衆人凝神戒備之時,空悠之聲再次響起:“鴻清,今日之事既已了結,便就此作罷吧。”說完也不待鴻清答話,對亭中的休涵道,“把屍體帶上,走!”休涵身子一震,輕聲嘆息,背影顯得無比的淒涼,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逆,遂恭聲應是,紅光一閃帶著二人屍體隱沒於青山茂林之間。
不消片刻,原本人頭攢動的密林深處,除了鳥鳴,再無其他。
“掌門師兄...”
鴻清道人揮手打斷來人話語,嘆了口氣道:“魔教來勢衆多,真要強留,只怕會徒增傷亡,此間事已了,便就此作罷吧,回去!”言罷也不待衆人,袍袖輕拂,一道白光閃過便踏芒離去,慢慢化爲天空中的一個黑點,直至無形。
衆人陸續離開,只留下一抹刺眼的血紅......
夕陽西下,古道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