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卡波現身時,她的神色非常疲憊。尤利爾從火堆邊擡頭:“事情不順利?”
“不。”冷光西塔搖搖頭,“材料差不多收集齊全了,但尚未找到合適的地點。舉行儀式需要特殊環境。”她環視一週,很是詫異:“我們的聖騎士長閣下上哪兒去啦?”
破爛的偵測站裡空無人煙,一樓還算完好,梯子落滿灰塵。但二樓如同在一下午時間裡承受了上千年風摧雪壓,地板佈滿裂紋,一面承重牆消失不見,只剩半截磚牆支持傾斜的屋頂。原本擺放在房間中央的“夜鶯剋星”,被連桌子搬走,留下一塊積灰描繪的正方痕跡。幾根上好的桃木在當中熊熊燃燒。
“他另有麻煩。”尤利爾面不改色地告訴她,“我來保護你們的安全。假如你們願意的話。”
“可……噢,我相信你,尤利爾。但你不必這麼……”
“不必?”
“也許你該趁機離開。”蒂卡波坦言,“瞧,這是聯盟商隊與惡魔結社的爭鬥,不是小打小鬧。說實話?它將會持續到時間盡頭……而你只是來找當地的歷史文化。二者嚴重衝突。”一粒碎石掉下來,她掃掃肩膀。“我知道,你和萊蒙斯閣下並不樂意見到彼此。他有職責在身,難免行事嚴格。眼下是大好機會。”
“見鬼,你是在建議我走?”
“還不明顯?我不是萊蒙斯,也不是霜盔領隊。我和妮慕是你的朋友。”
私人關係比公事更重要,似乎是守誓者聯盟的一貫作風。聖米倫德大同盟解散後,這些神秘種族仍顧念舊情,不肯斷絕來往,最終組成新的聯盟。人們認定新聯盟是爲了提高話語權而存在,但此時此刻,尤利爾很難說服自己承她的情。
因此,當蒂卡波表明態度,他只好說實話:“萊蒙斯在處理學派巫師。”
“巫師?”
“他們是追著我來的。”
墨綠色的西塔微微一笑:“這裡是佈列斯,萊蒙斯閣下的確有管束外來神秘支點的權力。”
“他自以爲辜負職責,如今一心一意作你們的護衛。”
“我可不這麼想。”她說,“如果學派巫師真相信他們能在‘商隊護衛’眼皮底下闖進佈列斯,還挨家挨戶搜查異端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尤利爾盯著她許久。“你說得有道理。但我可不是異端。”
“我說‘他們大錯特錯’。”
“好吧,你說得對。”
蒂卡波在他正對面坐下,享受光線的映照。“佩欣絲還要再等等,但我想時間就快過了。”
“儀式的時間?”
“沒錯。”冷光西塔表示,“舉行神秘儀式需要特定的時間地點,準確來說就是環境。我是元素生命,對秩序壓降非常敏感——人們也稱其爲元素潮汐,因此隨隊前來,找尋正確的節點。”
“你自己找?”
“沒人幫手啊。少有西塔願意來諾克斯,你們這兒一半的時間是夜晚。”
“約克就很適應。”
“是嗎?他沒失控?”蒂卡波只需看尤利爾的表情,就明白了一切。“正常情況。年輕的元素使也這樣。最近我們的珍珠款冬賣得很好。”
“……十二點半魔藥?”
“就是那東西。它是魔藥主材料。”
“難以想象,西塔在諾克斯居然過得這麼艱難。”尤利爾嘀咕,“萬一買不起魔藥怎麼辦?”
“那就——砰!爆炸咯。幸運兒會被遣送回閃爍之池,倒黴蛋得在諾克斯的大氣層飄一陣子,直到有人發現他們不見了爲止。”冷光西塔微笑,“這可不是舒適的體驗。好在潮汐千年一遇,少有能趕上的傢伙。我們的壽命遠比人類長得多。”
“據我所知,你們是諾克斯最長壽的神秘族羣。”
“對。我們的壽命上限很高,其次是森林種族……但我們的下限也很低。許多對自己不滿意的族人,剛出生沒幾年就會自殺。你大可不必羨慕。”
尤利爾本有一肚子話要說,事到臨頭,卻不禁跟著她的思維走。“約克和你口中的族人不太一樣。”
“這估計和他來諾克斯生活有關。閃爍之池雖無黑夜,生活卻枯燥乏味,賓尼亞艾歐每天都有很多趣事。”她一聳肩,“沒來諾克斯前,我也想過重新開始。每天都想呢。”
“每天?”每天都想自殺?
“你總會遇到煩心事,對不?生活就是這樣。但西塔和凡人不同,露西亞爲我們創造了絕對舒適的環境。西塔沒有物質追求,結果爲一點小事,就能使人產生重來的念頭——誰讓我們的確能重生。”蒂卡波哼了一聲:“我見過兩位女性同族,明明身具優秀的神秘天賦,卻爲爭論一條裙子的色彩而死。也許她們認爲這樣能提升品味罷。”
尤利爾覺得十分荒唐。他試著理解西塔,生在女神精心創造的神秘之地,壽命悠久,不缺吃穿,不慎死去也能重新復生,閒得無趣就自殺……自殺?諾克斯人絞盡腦汁要活下去,這幫露西亞創造的神秘生物卻對恩賜得來的美好生活興致缺缺。他理解不了。
“你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學徒無法評價。
“後來女王陛下禁止了隨意自殺的行爲。”蒂卡波說,“但即便這樣也沒能遏制。畢竟,當衛隊找上門,犯法的目標死都死了。我們不能懲罰新生兒。”
尤利爾目瞪口呆。
“不過死亡並非沒有代價。”冷光西塔告訴他,“當我的火種熄滅,全部人生都會成爲記憶,留給新生兒。他將是獨立的個體,如一張白紙。我的記憶不能干涉他的行爲和思考,就像每天睡前閱讀的故事,他了解,但沒有感觸。”
“西塔的確存在死亡的概念。”尤利爾不禁說,“這就是一種消亡。”
“沒錯。所以當你擁有了珍貴的回憶,就不會再期待重生。你所珍視的一切屬於你自己。”蒂卡波輕聲說,“很可惜,並非所有人都有珍視的事物,即便擁有,或許也無法察覺。”
“要我說。”學徒忍不住開口,“這纔是正常的思維。”
“你不懂。尤利爾。你有目標,有想做的事,有珍惜的同伴。而西塔看似什麼也不缺,無慾無求,其實他們的火種渴望苦難。生活中的坎坷是會給人力量的,信使大人。這是種精神支撐。”
“信仰不能支持你們?”尤利爾問。
“信仰的約束是我們的底線,要求我的族人嚮往光明。”蒂卡波說,“但這與生活態度無關。只有最虔誠的族人,纔會從露西亞的教典中得到慰藉。這對大部分人都很難,連我也做不到。”她一挑眉。“支持我的另有其人,不巧正是這種意志堅定的傢伙。如果沒有他,我活不到來聯盟輪值。”
“你的朋友?是海灣戰爭的那位參謀長?”尤利爾隱約記得,當時蒂卡波身邊的同族中,有一位地位非凡的紅光西塔。但對方的名字他根本給忘了。
“安戈?不。”冷光西塔否定,“幫我的傢伙是我的伴侶。人們稱他爲‘夜焰’閣下。”
提起他讓她很愉快。“你從沒見過他,尤利爾。說實在的,連我也少有機會和他見面。桑明納是女王陛下的近侍。他不常露面,大多數時間都待在閃爍之池,反正無趣的生活動搖不了他的堅定信念。”
一位真正虔誠的露西亞信徒。尤利爾心想。此人既有分隔兩地的愛人,神秘度在諾克斯也稱得上高手,卻寧願待在閃爍之池,忍受著無趣的生活而不爲所動。
“夜焰”桑明納·米斯法蘭。他想起此人的名號。不論如何,白夜戰爭的聯盟指揮官總要比他手下的參謀更引人注意。
冷光西塔蒂卡波·魯米納森是“夜焰”閣下的伴侶,這在神秘領域罕有人聽聞,但卻不是秘密。“你們結婚了?”
“沒有。婚姻對我們來說不重要。西塔的生命太漫長了,很難界定幼兒和成年人。”冷光西塔伸手撥了撥火苗,照得面孔一片明亮。“我和桑明納認識四百年了。仔細想想,甜美回憶都集中在最開始的那段日子。”
“也許你們該多碰面。”學徒建議。
“好方法。見面才能製造更多回憶。等我找到他,我會照做的。”
“找到?”尤利爾頓住了,“什麼意思?”
“他失蹤了。”蒂卡波說,“就在海灣戰爭前。沒人知道他的去向。”
“對不起。我不知道……”
“只是閒聊。閒聊而已。”墨綠西塔搖搖頭,“藏起情緒有何意義?沒準說出來還能有收穫。誰讓佩欣絲回來得太晚!”她做個鬼臉。“況且,尤利爾,你可認識高塔的占星師。你們能不能找到桑明納?聯盟裡的占星師一點兒也不頂用。”
尤利爾不敢保證:“高塔占星師也不會強到哪兒去。奠定克洛伊名譽的是先知大人,他恐怕分身乏術。”令人失望的答案。他真不想說出口。“不過,我會把這件事告訴天文室,他們未必辦不到嘛。”
“先知?不。不。天文室已經足夠了。桑明納的確是空境,但他不精通占星,也不會隱匿命運。聯盟占星師沒幾個高環,神秘度差距太大,纔會一無所獲。”蒂卡波回答,“但不用麻煩。很快將舉行儀式,我會向女王陛下求助。”
“這肯定快得多。不等我告辭,你就已經找到他了。”尤利爾安慰。
“取決於佩欣絲。過去多久了?”
“我等了兩小時。”很明顯,矮人領隊遇上了麻煩,非得先處理不可。這麻煩多半來自於秘密結社。
蒂卡波也明白這點。“鋼與火結社還在黑城活動。”
“萊蒙斯認定佈列斯塔蒂克是他們的大本營。”
“對。襲擊我們的無名者全是佈列斯人。惡魔必須隱姓埋名,因此很難四處遊蕩。這些人總在當地組成結社,抱團躲避神官的追緝。”
她的語氣十分冷淡,火光和她身體的深綠熒光交融,在濃稠夜色中擴散。尤利爾退入陰影,拾起乾柴扔進火焰。篝火稍一萎縮,倏然躥升,發出溫暖的嗶剝聲。
他深吸口氣:“繼續下去,我們的勝算很低。”鼻腔裡涌入煙的氣味。硝煙和火油……“儀式多半會失敗。”
冷光西塔皺眉。“我不認爲……”
“結社知曉你們的位置,自然也會清楚商隊來到佈列斯的目的。瞧,加速閃爍之池的降臨對他們沒有好處。說實話,我擔心結社先派來增援。”八成還是我們抵抗不了的增援。
“神秘領域正在圍剿惡魔。”蒂卡波指出,“結社無暇他顧。”
“恐怕沒這麼簡單。近來亡靈襲擊了高塔屬國,說明他們仍有餘力。秘密結社不是孤軍作戰,沉淪位面加瓦什已與惡魔聯盟,而死人是無窮無盡的。”
“秩序也發起了號召,催促神秘支點攜手應對。”
“我說不準,蒂卡波。”尤利爾坦白自己的憂慮,“七支點的聯合遠比結社與死靈的結合困難,我們各有所求,且彼此差異過大。結社成員面對生死存亡,無疑會殊死一搏,但聯盟商隊……好吧,瞧,你們舉行儀式,召喚閃爍之池和光之女王陛下,這對秩序有好處,對單個的神秘支點卻得另說。”
“鼠目寸光的人才會阻撓。”蒂卡波惱火地說。
“正是如此。閃爍之池終究會回到諾克斯,區別只是早晚。我們都清楚。然而,女士,有時候,這點時間將對局勢產生重大影響。很難說其他神秘支點會幫你們。”
蒂卡波沉默以對。她一定想不到解決方法,因爲如今局勢註定聯盟的動作得不到任何幫助。除了光輝議會,恐怕高塔和寂靜學派都不希望看到閃爍之池加速回歸,他們真正不期望的是伊文捷琳,這位西塔的女王,諾克斯的聖者。事實上,她的到來將使神秘領域重新洗牌。
快贏牌的人當然不期望變化。
尤利爾不曉得七支點的政治結構,但他理解這些事情並沒有門檻。隨著克洛伊塔與神聖光輝議會結盟,守誓者聯盟同時加入,寂靜學派選擇商談……一切似乎向著有序的方向開展。
然而,合作不等於融合。大人物們默契地將爭鬥限制在邊界下,卻不會放任自己人吃虧。說到底,我能與蒂卡波和妮慕做朋友,與萊蒙斯達成協議,但他們都不是“自己人”。尤利爾知道,就算他願意真誠相待,雙方也永遠存在隔閡。在他們眼裡,我也永遠擺脫不了高塔信使的身份……
他忽然非常想念約克和多爾頓,還有伊士曼的諾克斯冒險者們,不論如何,在這些人眼裡我可以只做自己,做箴言騎士尤利爾,而非高塔信使。
“你有辦法,尤利爾?”冷光西塔輕聲說,“你能說動占星師,或者勸說寂靜學派嗎?我並不想爲難你,但如果真如你所說,我們已經孤立無援。”
“能解決問題的只有你們自己。”尤利爾終於說出口:“我們需要解除後顧之憂。”
“你指惡魔?”
“只能是他們。”
“我不明白,尤利爾。”
“甩掉他們,或者打垮他們。”
“顯然兩者都辦不到。”
“真是這樣?”尤利爾反問,“‘鋼與火’結社沒有惡魔領主,單論神秘度,聯盟商隊並不遜色,甚至贏面更大。說實話,蒂卡波,如果霜盔領隊願意全力以赴,我們肯定能把夜鶯攆走。”
這可不是撒謊。尤利爾身爲高環,佩欣絲·霜盔和蒂卡波同樣是高環,也都是經驗豐富的戰士。其次,霜巨人妮慕和黑熊騎士巴拉布·塔蘭尼塔司,這兩人對付尋常夜鶯足以佔上風。鋼與火的無名者再強大,也不會是聯盟正規衛隊的對手。
更別提還有聖騎士長。
萊蒙斯·希歐多爾的存在,無疑在一開始就宣告了結社的失敗。當首波襲擊未果,“鋼與火”就失去了阻止儀式的可能。眼下他們不間斷的騷擾只是無謂消耗,可在結社消失前,無名者們不會停止。
冷光西塔明白這點。“擊退他們,會招來十倍的人。”
“也許罷。但如今是大好時機。”學徒指出。“空島霍科林遭受襲擊,秘密結社一定會將重心放在那邊。”
“……‘鋼與火’結社很可能沒有支援。”蒂卡波低語。“你要反擊?”
“不只。反擊只是手段。我們需要加快進度,在空島局勢穩定前,完成你們的神秘儀式。”
“但那需要特定時間……”
“秩序壓降早已開始,浪潮正在上漲。等到最高峰自然有好處,但你們本身就是在提前行動。”尤利爾的目光從火焰移開。“你有辦法,對不對?唯有你們自救,才能創造可能。”
雖然是疑問句,但尤利爾其實非常確定。『靈視』早已給出答案。
一種顯而易見的焦慮浮現在蒂卡波的面孔上。“……我不確定!噢……也許成功率不高。但還能怎樣?拖下去徹底沒機會,是這個道理嗎?”她的手指無意識灼穿地板,留下一排深孔。“那騷擾怎麼處理?惡魔……”
“只要夠快,他們甚至不會找來。”
她仍半信半疑:“也許我們該等萊蒙斯回來,畢竟,聖騎士長閣下才是最大保障。”
“等不了那麼久。”尤利爾低聲說,他的話讓她側目。自然,空境對付環階的優勢是壓倒性的,連高環惡魔也一個照面就被趕走。但萊蒙斯要面對的敵人遠非尋常巫師……“這麼長時間,要解決早就解決了。”
蒂卡波的眼睛瞪圓了:“什麼人能絆住聖騎士長?”
“同一水平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