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孔如令一手捋著鬍鬚,一手指著兩桶水道:“這裡有一桶裝滿了水的和一桶只裝了一半的水,桶裡的水好比學問,幾位皇子是想要一整桶的水還是半桶?”
“一整桶。”五個皇子齊聲喊道。
孔如令瞇眼笑著,滿意點頭。
五歲的儀和公主公孫妤突然從窗戶蹦進來,吃力地拎起半桶水前後搖擺,笑嘻嘻道:“這半桶水不管怎麼搖都不會灑,反而那桶裝滿了的水一動就灑,太傅,我要半桶的。”
五個皇子紛紛改口。
阿妤笑得無害,孔如令氣得面紅耳赤:“公主此言差矣,這半桶的水誰都可以拎走,但這整桶的水卻可屹立不動,所以還是整桶的好。”
“可是太傅說這水就好比學問,既然整桶的水拎不走,那太傅的學問不也一樣拎不走嗎,既然拎不走我幾個皇兄爲什麼還要跟太傅做學問?”
孔如令無言以對。
小公主蹦蹦噠噠跑到太子跟前:“大皇兄,我們比賽抓螞蟻吧。”
次日,太傅孔如令辭官。
元定一十八年,太宗皇帝駕崩,太子公孫靖繼位。
朝堂之上,百官喪服未除,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仿似雲端的金鑾殿。
太監擰著尖細的嗓子高聲喊道:“遼國求親使團覲見——”
一行五顏六色的人物走進雪中,爲首的使臣行了個禮,一番開場之後道出來意:遼國王子求娶儀和公主。
百官面面相覷,誰人不知儀和公主不僅是先帝的掌上明珠,更是當今聖上最寵的幼妹,遼國此舉分明是想握住皇帝的軟肋。
若然公孫靖不肯嫁妹,遼國便有了興兵的理由。如今正逢新帝繼位根基不穩,民心未定,此時交戰必是遼國佔了上風。
在羣臣滿心波瀾之時,公孫靖面不改色,只道:“儀和公主自請爲先帝守靈三年,昨日便已前往皇陵。若是貴國王子願意三年不娶妃,那就請使者三年後再來。”
三年之後,孰強孰弱誰又說得準。
華蓋馬車在軍隊簇擁下往著遠離皇城的方向駛去,另一邊,公孫妤換了常服坐上了平原侯府的馬車。
世子蕭勤道:“昨日接到皇上的密旨可把我嚇壞了,還當是什麼家國天下的大事,沒想到是接你這泥鰍出去耍。”
平原侯是阿妤的表舅,蕭勤同阿妤自小玩到大,說起話來並不拘謹。
阿妤撅嘴道:“那你是忍心看我嫁去遼國還是悶死在皇陵?”
“行啦,你這丫頭上哪能活得差了,真要去了遼國,怕是遼國亡國滅族的日子不遠矣。”嘴上雖是這麼說,遼國求親的消息傳來之時蕭勤可沒少擔心,這個寶貝一樣的表妹若真讓遼國搶了去,他拼了命也要去奪回來。
“還有多久才能到天縱書院?”阿妤挑起車簾一角看著車外人流如織,往後三年她也可以似他們這般自在了。
“再有半個時辰吧。”蕭勤道,“不過孔先生能聽你的嗎?當年的事情只怕他還記著吧。”
阿妤嘴角微揚,記著纔好。
孔如令接到蕭勤拜帖之時正捏著棋子思量殘局,鞋子一隻在東一隻在西,頭髮也是亂蓬蓬的,眼角還掛著黃色的物事。
自從辭官回書院當先生之後,孔如令越發不修邊幅,周圍的人都當他是受了打擊才如此意志消沉,其實他私下一直如此,只是辭了官便懶再擺那架子。
不過蕭勤既是侯府世子又是自己的學生,孔如令可不能這般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換了副齊整的模樣見客,爲人師表的架子端的可正了。
阿妤把蕭勤留在了門外,獨自去見這位曾經的孔太傅。
“多年不見,太傅一向可好?”清甜的聲音比阿妤先一步出現,孔如令一驚,擡眼只見儀和公主披著夕陽施施然而來,臉上掛著他熟悉又膽寒的笑容。
“公、公主?”七年不見,當年那個愛鑽窗戶的小公主長高了許多,眉眼也長開了,像是一個粉團兒驟然綻成了顆白蘿蔔,不不不,是精妙的牙雕。
孔如令猛地反應過來,忙不迭行了個禮,心裡惶恐不已。本該在皇陵的公主跑到他這天縱書院來,怕是不妙。
孔如令臉上那繁複的變化阿妤一一收入眼中,仍舊笑得糯米餈一般:“孔太傅何以這般驚恐,莫不是還介懷本宮當年下了你的面子?”
“豈敢豈敢,說來下官,不不不,草民還要多謝公主搭救。”初時他確是氣惱,還暗地裡責怪過先皇教女無方。後來才知是先皇要動二皇子一黨,他若非辭官也難全身而退。先皇藉著儀和公主的嘴,既保全了自己又不驚動二皇子,真是一步好棋,想來先皇對這位儀和公主不僅是寵愛,更是信任。
阿妤走近幾步,踮起腳尖把一張圓圓的笑臉掛在孔如令眼前:“你真要謝我?”
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清澈的眸子泛著水光。
“這……”孔如令額角冷汗欲滴,正是公主笑,事不妙。
“聽聞天縱書院人才輩出。”阿妤腳跟著地,轉身看著那塊她父皇親書的“天縱英才”匾,鼻尖不由微酸。至今她仍不能接受父皇離世的事實,總覺得父皇只是國事繁忙才無暇來陪自己。
孔如令一聽這誇讚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腰板也直了許多。先皇還是皇子之時曾微服入學天縱書院,孔如令也是因此才得以在先皇登基之後做了太傅。
“父皇生前常說,孔太傅學富五車,在天縱書院學到的東西令他受益匪淺。”
帝王之師是多少人一生求而不得的榮耀,皇帝的金口誇讚更是無上之光,孔如令正得意著卻聽見嗚嗚的抽泣之聲。
“父皇還說,若我是個男子定也讓我來書院跟著孔太傅學學問。”
紅紅的眼眶淚水打著轉兒,哀懇的眼神教孔如令如何能不心軟,孔如令總算明白爲何先帝膝下公主衆多,獨獨寵這刁蠻的八公主。
“母妃也常說,若能興辦女學,讓天下女子也讀書識字,才德兼修,必定也是於國有益。”
阿妤掩面而泣。
“興辦女學?”孔如令隱約明白了八公主的來意,嘴角不由有些抽搐,“畢竟沒有這樣的先例,有益無益誰也不能說準。”
阿妤驟地擡眼:“太傅也覺得應有先例?”
沒等孔如令說話,阿妤先拍手道:“大皇兄也是這樣說的,我就說太傅一定會肯在天縱書院先做試驗。”
孔如令臉都綠了,他幾時肯了?
“若是女學真的可行,推而廣之,流傳後世,孔太傅可就是鼻祖了,定然要名垂青史,教後世敬仰。”阿妤抹了眼淚,重展笑靨,“本宮這就往宮裡傳信去。”
阿妤箭一般跑出去,獨留孔如令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