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先入耳的是鳥兒的歡叫,入鼻的是花香,但入口的卻是一股甜甜的汁水。
等海風再醒來的時候,藍書兒正耐心的守在牀邊,用小湯匙一口口的喂他喝一碗豔紅色的湯水。
“你總算醒了,這藥果然有效!”藍書兒高興的叫起來,立刻站起身來,連藥碗都來不及放下,便向外走,“我要去告訴姑姑!”
海風卻伸手拉住她,胸口的傷似乎好多了,他這樣動作,竟只感到一點點痛,可見這藥很有功效,“藍姑娘,謝謝你。”
“你謝什麼呢?”藍書兒抿脣而笑,很是嬌媚,“只要你能好起來就好了!我要去告訴姑姑,等會兒記得謝她纔是真的,別忘了真正救你的可是她呀!”
海風看她笑得好看,連痛也忘了,順口便道:“你姑姑一定是個很年輕的女子。”
“我姑姑?”藍書兒倏然瞪大眼睛,滿臉狐疑。
“難道不是?”海風也很疑惑。
藍書兒怔了怔,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像是滿山異花突然開放,她笑盈盈的道:“她不是我姑姑,也不是什麼人的姑姑,她姓谷,名字也叫谷,山谷的谷。她叫做谷谷。”
海風終於恍然,也明白爲什麼冷曉曉叫她“姑姑”,藍書兒也叫她“姑姑”。原來她竟叫谷谷,是自己聽錯了。
藍書兒本來笑得很燦爛,可臉色忽然就變了,指著海風顫聲道:“你……你的臉色怎麼……”
也就在這時,海風已感覺到有腥熱的液體從鼻孔和口中流出──血!
“你……你中毒了嗎?”
這分明是中了劇毒的徵兆。
“你剛纔喂他的就是劇毒之藥,他當然是中毒了。”淡淡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谷谷仍是站在門外,窈窕的身影,飛揚的衣裙,卻絕沒有要走進去的意思。
“啪”的一聲,藥碗跌得粉碎,藥碗裡豔紅色的汁液流了有一地。
藍書兒臉色蒼白。
“越是鮮豔的東西,毒性越強,但滋味卻越好。這藥汁色澤鮮紅,味道又很甜美,自然是最上乘的毒中極品了。”谷谷語氣裡竟然有得意之色。
海風閉上了眼睛,他忽然想到那個紅衣如霞的女子。
第一次見她,她飛豔驚鴻,紅衣如血,像是浴火而生的燦爛罌粟,第二次見她,她楚楚動人,可憐兮兮,像柔弱蒼白的小花。這讓他一見牽魂,二見動心的女子,最後竟會使出狠辣的手段來對付他。
果然是越美的東西,毒性越強。
──絕美,也絕毒。
如果谷谷的這碗藥是毒中極品,那麼她便是比這毒藥更毒一百倍的絕毒女人。
可是他明知道她是個狠毒的女人,可在盛怒之後的沈思中,自己竟然仍是對她牽腸掛肚。
藍書兒望著海風,幽幽道:“谷谷,你爲什麼這麼做?我是要你救他,而不是……”
谷谷淡漠的道:“我只會毒死人,你可見我救過什麼人嗎?”
藍書兒道:“可是……”她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任何話。
可谷谷卻忽然道:“我雖然從不救人,可卻有一個人可以救他。”
“誰?”藍書兒的善良是一種取之不盡的,只要有一線希望,她也不會放棄。
谷穀道:“天付!”
“他住在對面的山谷中,黃瓜架下的小木屋就是他的窩了。”
”他的醫術還算不錯,但卻輕易不救人,但是隻要是我送去的病人,他一定會盡全力救治的。”
“你們見到他,順便告訴他,如果三天之內解不了他身上的毒,那就只好一輩子做我的僕人了。”
黃瓜架近在眼前,黃瓜都已經成熟了,卻無人採摘。門前小小的院子裡擺滿了曬草藥的木架子,一個精緻如玉的少年正在陽光下,仔細的篩選各種草藥。
黑眸黑髮的少年,掩映在黃瓜架後的木屋,在背後羣山的襯托下,顯出迥異塵囂的寧靜,仿若仙境。
精緻如玉的少年剛好擡起頭來,先望了望被四個壯漢擡來的海風一眼,才望向跟在一旁的藍書兒,嘴角悠悠然浮起一朵同他的人一樣精緻的微笑,“有貴客到了。”
他放下草藥,向著藍書兒迎了過來。
藍書兒卻完全怔住了。她自然對谷谷用毒的本領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從谷谷口中能說出“他醫術還算不錯”這句話,足見他的醫術已經高得不得了。她本以爲這個“天付”一定會是個老人,縱使不是,也絕不會這般年輕,而眼前這黑髮黑眸的少年卻只怕連十八歲都不到。
他的醫術真的很高明嗎?
“你好。”他的笑容很親切,態度也很真摯。
“你若在三天之內治不好他,便只好一輩子做谷谷的僕人了。”
她雖然善良,卻並不代表她愚蠢。在谷谷對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便已知道谷谷和天付之間一定是有什麼約定的,而這約定肯定是有關於醫與毒的比試。她之所以在一開始就這樣說,當然是要天付無從拒絕。
她是善良,也同樣相信別人跟自己一樣善良,但在必要的時候,她也可以智慧。
天付望了一眼平躺在木板上被擡來的海風,仍然微笑道:“我在看他第一眼時,便已知道是谷姑娘動了手腳,就算你不這麼說,我也一定會治好他的。”
洛陽仍舊是一片繁華。
快近中秋,傍晚的集市上已有人在賣賞月的花燈了。
無名走在熙攘的大街上,他再也不是以前的無名了。
自從他那一晚見過鳳鳴之後,他就發誓要改變了。
他身上穿的是蘇州的錦繡金緞,腰上系的是嵌著寶石的玉帶,而用來束髮的則是一座紫檀珠冠。
他從頭到腳都是貴公子的打扮,絕沒有任何人能想到他竟然是個鄉下少年。
他長得本來就極好看,穿成現在這般模樣,簡直就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再配上他那柄“一劍飄香雨”,絕對可以傾倒一大片女子的芳心。
現在,他應止水之邀,正趕往“棲鳳樓”赴宴。
能成爲水夫人的入幕之賓,不僅要有文才,更要有權,有勢,有財,缺一不可。所以止水公子在洛陽的財勢與地位自也不用多說了。任何能得到止水公子邀請的人都會感到十分榮幸的。
而無名卻是因爲鳳鳴姑娘會出席今晚的宴會,才答應赴宴的。
華燈初上。
棲鳳樓外華麗的馬車停了一排,與宴者也幾乎到齊了,只有鳳鳴姑娘尚未到。
身爲主人的止水公子,臉上病容很重,似乎宿疾加重,但精神卻非常好,正在招呼客人。
與宴的客人並不多,連無名算上也不過五人,只是讓無名想不到的竟是會在這裡見到那晚在水夫人處見到的撫琴男子——蘇二七。
剩下的三個客人,聽止水介紹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至於姓名,無名根本無心去記,因爲他將全部心神都放到了蘇二七的身上。
別人的桌上放的是酒菜,可蘇二七的桌上卻放著一張琴——綠綺寶琴,僅在桌角置了一隻漆金的酒杯。
樓內的客人都在互相寒暄,談笑風聲,可蘇二七卻用手輕按在琴絃上,眼神溫柔得彷彿這張琴是他的情人。
此時,忽聽一陣嬌笑傳來,鳳鳴姑娘姍姍而來。
今夜,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錦繡宮裝,只用一根珠釵綰著滿頭秀髮,成熟的風韻加上恰到好處的一顰一笑,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洛陽名妓,果然是名不虛傳。
她容貌並沒變化,可無名卻像是認不出她般怔怔望著她,朦朧間只聽止水笑著說了兩句,說的是什麼卻沒聽清。
在場衆人目光便全都投向了鳳鳴姑娘,而我們的鳳鳴姑娘秀眸只在他們的臉上一掃,便笑盈盈的向無名走去,並在他身邊坐下,然後無名耳中便一字一字清楚聽到她清脆的聲音,“止水公子請了我來不是陪酒,而是請我來當客人的,既然我今夜身份並不是花娘,那麼我就只陪我的朋友。在座諸位裡只有劍飄香一個人是我的朋友,今夜我只陪他一人。”
她說完便抿脣而笑,以袖掩口,藉機在無名耳邊纏綿的罵了一句,“大傻蛋。”
她說得聲音很小,只能讓無名聽到,話語雖短,卻足以令無名銷魂。
衆人眼見鳳鳴姑娘選了無名,只好各自回座。
待各人坐定,止水公子已微笑道:“今夜的宴會,只是好朋友聚到一起,諸位不必感到拘束。”
他的態度彷彿永遠都這麼恬靜溫和,再加上一臉病容,讓人不由心生憐惜。
鳳鳴忽然笑了出來,道:“上次在水夫人的宴會上止水先生沒有注意到妾身的容貌,這次可要好好看看人家呀!”
她雖只對止水一人說話,可明眸善睞,奪魄勾魂,在場衆人皆有她是在對自己說話的錯覺。
“鳳鳴姑娘絕世驚豔,這一點不用姑娘提醒,在下等也會注意的。”冷漠的男子即使說的是這種調情的話也仍是冷漠的。
這年紀在二十七八的男子修長的身軀裹在灰色的儒衫內,狹長的單鳳眼裡除了冷漠仍是冷漠。
鳳鳴這樣的女子,盡日在風塵中打滾,記人的本領自是一流,雖然止水只介紹了一次,她已牢牢的記住了他——逍遙客。
鳳鳴忽然躲到無名身後去,嬌羞的道:”哎呀!逍遙公子,真把人羞死了,你好壞,人家不來了!”
她這種神態,這種語氣,完全是一個迎來送往,紅袖邀歡的煙花女子所該有的造作,有著八面玲瓏的手腕。
無名再也無法從她身上找到一絲一毫初見時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的影子了。
鳳鳴躲到無名身後,卻藉機去打量在場的每一個人。
判斷每個人的性情以掌握全局,憑一兩句話便令得所有人圍著自己打轉,這是一個名妓最基本的本事。
所以,鳳鳴在這極短的時間裡,便掌握了在場每一個人的情緒。
逍遙客仍是那般冷漠,似乎他的臉上除了冷漠就再沒有其他的顏色。
坐在他下首的是一個白衣男子,他雖也穿白衣,可卻與蘇二七那波瀾不興的壅雅態度完全不同,他古銅色的膚色閃著悅目的光彩,刀雕般的五官並不顯得嚴厲,反是吊兒郎當,一臉邪氣,他還有一個更邪氣的名字:忘憶邪影——阿邪。
在阿邪的旁邊是一個叫做“昆明虎”的男子,任何人聽到他的名字都一定會以爲他是個虎背熊腰,滿臉胡茬的粗魯漢子。如果你也這麼認爲,那就大錯特錯了。
他是一個非常纖細的男子,並不是說他瘦弱,而是纖細,有著水晶一般透明的膚色,卻偏偏穿了一身黑衣,整個人都好象透明一樣。
止水微微一笑,忽然道:“何以解憂爲有杜康,而要解鳳鳴姑娘的羞怯,該只有蘇公子的琴聲了。”
蘇二七突然被點到名字,怔了一怔,鳳鳴姑娘的妙目已轉到了他的臉上。
止水溫吞的道:“前日在水家堡初見公子,在下便爲兄臺風采所迷,今日有興請到公子,真是三生有幸。”
他邊說邊觀察著蘇二七的神色,“蘇公子是雅士,美人受窘,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而在下厚顏在旁傾聽一曲,不知可否?”
鳳鳴妙目流轉如珠,嬌笑盈盈,一臉期待。
無名劍眉緊皺,這鳳鳴明明坐在自己身側,卻跟別人眉來眼去,心中微有醋意。
鳳鳴面上雖望著蘇二七脈脈含情,可底下卻猛的用力握了無名的手掌一下,她這重重一握,立時讓無名醋意全消。
止水看得清楚,暗中讚歎鳳鳴姑娘不愧爲洛陽名妓,真是面面俱到,箇中高手。
“忘憶邪影”阿邪舉杯呷了口酒,邪邪道:“蘇兄一定不會讓佳人失望的吧?”
蘇二七微微一笑,正要推遲,忽聽樓外傳來一陣琵琶聲。
這琵琶曲調憂傷哀婉,如哭如訴,彷彿一個少女在訴說著自己的哀傷情事,哭訴著自己一去不回的青春,以及那像風中凋謝的花瓣般的幽婉愛情。
這曲子像是一把鋒利的尖刀,直刺到你的心底,讓你一同去感受那股椎心刺血的痛。
鳳鳴姑娘已聽得淚流滿面。
蘇二七微皺眉,神遊物外,彷彿這曲子出動了他心底的傷口。
明如水晶的昆明虎忽然清嘯一聲,“咄”,琵琶絃斷,曲子已停。
衆人心中一震,緩過神來,皆涌到窗口。
夜色已深,市集早散。
棲鳳樓外的長街上空空蕩蕩,僅有一兩個乞丐縮在屋檐下,在秋夜的寒風中抖成一團。
一個女子孤零零的站在長街之上,比秋月還要青白的玉手中抱著一把琵琶,她正幽幽的嘆,“小女子感懷身事,調絃訴苦,卻不料打擾了諸位的歡宴。”
她緩緩走向一個乞丐面前,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放到乞丐乞討的破碗中,在那乞丐連連道謝聲中,轉過身來,仰首與衆人對望。
在這一刻,所有看清她的人,心頭都有一種無可形容的震撼。
她的容貌雖然朦朧在月色之下,可那一身幽冷的氣質卻迫得人不敢直視。
但所有人的震撼加到一起也不足以形容蘇二七見到她時心中所產生的震動。
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夕海閣驚鴻一現,一掌一劍一腳將海風打入深淵的那紅衣如血的女子!
“碰”的一聲,她把琵琶摔了出去,跌得粉碎,在靜夜之中,聽來格外驚心動魄。
衆人一驚。
只聽她淡淡道:“曲傷人,弦又斷,不彈也罷。”
她的聲音低弱,如夢一般虛弱。
昆明虎已然垂頭道:“姑娘,在下錯了。”錯在不該以內力喝斷她的絲絃,他向來不是個會向人認錯的人,可這一次他認錯,因爲他從不曾見過這麼決然的女子,絃斷可以再續,可她卻用力將之摔破,真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止水道:“姑娘,請上樓一敘如何?也好讓在下等向姑娘賠罪。”
“公子言重了,到是小女子該向諸位賠罪纔是。”
鳳鳴膩聲道:“好姐姐,咱們也別管到底誰向誰賠罪,快上來一敘好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卻像花瓣落盡的薔薇般慘烈,“這位姑娘同意,可並不是所有人都想讓我上去呢。”
衆人面面相覷,蘇二七忽然回座,淡淡道:“你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你想做的事情,誰又能攔,誰又敢攔?”
空氣中流竄著一種詭異的氣息,衆人目光皆流轉到蘇二七身上,心中都升起一個疑問──他們認識?
有腳步聲響起,衆人回頭,那女子已上到樓來,紅影如炬。
蘇二七擡起頭,便看到靜立梯口的她。
她依然如故,一身紅衣,紅衣如血,只是那雙會笑得彎彎的眼裡婉約的是蘇二七從不曾見過的清冷氣息。
這女子,向來是嫵媚妖嬈,熱烈如火,像千軍萬馬中殺出的一匹血汗寶馬,慣常笑吟吟砍出甜蜜的一刀,致人死命,殺人無形。
可現在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枷鎖困住了她奔馳的腳步,熄滅了她身上的火焰。
蘇二七忽然感到一股心疼,這不是他認識的她啊!
她應該像炸雷一樣怒放,像烈火一樣燃燒,像罌粟一樣燦爛!讓所有人都像撲火飛蛾般明知危險,卻還是要向她靠近!
鳳鳴咯咯笑著向她招手,親熱的道:“姐姐快來,到我這兒坐,我可從不曾聽過彈琵琶比姐姐更好的人了!快來!”
紅衣女子仍站在樓梯口,道:“我不僅會彈琵琶,還會跳舞。”
鳳鳴眼睛一亮,止水已道:“不知我等是否有幸一睹姑娘舞姿?”
紅衣女子淡如清風的道:“要我獻舞也不難,但我要第一流的樂師爲我奏樂。”
鳳鳴笑眼彎彎的望了蘇二七一眼,“這真是太巧了,我們這正好有一位琴技驚天下的絕代琴師呢!姐姐這下是要推脫也難了。”
她這樣說著,自然是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蘇二七身上。
蘇二七輕輕嘆了口氣,有一種痛揪緊了心口,他垂下頭,五指用力在琴絃上一揮。
琴音,如金戈鐵馬。
紅影飛閃。
誰也不能形容她的舞姿,由極靜到極動,她就像一簇火焰突然炸射開去,火光亂迸,豔驚四座。
蘇二七奏得不是任何熟悉的曲子,紅衣女子舞得也不是任何著名的舞蹈,兩人都是隨性而就,可卻配合的如此默契,彷彿這曲便偏爲了這舞而作,彷彿這舞便偏爲這曲而編。像是兩人演練了千千萬萬次的一套武功,如此優雅,如此自在。
每個人都深醉其中,連鳳鳴這樣對舞蹈造詣頗深的人都看得癡了。
紅衣女子云袖飄飄,玲瓏的身軀閃到蘇二七面前,突然飛掠而起,一道寒光起自袖低,向蘇二七直刺過去。
蘇二七並不慌張,只是望著紅衣女子的眼中有了一抹深痛,彷彿他早已知道她會如此,五指一揮,綠綺寶琴騰空而起,在空中急轉。
“嗡”,長劍穿弦而過。
這個時候,蘇二七本有時間擊琴身而令之撞到劍鍔上,使她鬆手放劍。可他卻突然呆住了。
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了兩個字,這兩個字正刻在劍柄:海風!
這正是師弟孤獨海風的劍!
──海風的劍怎麼會落在她手中?她把海風怎麼樣了?
一時間,一連串的問題在他腦中閃過。
那紅衣女子在他這一呆之際,長劍一挑,“嘣、嘣、嘣!……”數響,琴絃俱斷。她手腕一轉,長劍一絞,“砰”的一聲,琴身也變了木屑紛飛。
綠綺寶琴終被毀了。
蘇二七也只不過一呆,立刻回神,伸手抓住她肩頭向懷中一帶。
紅衣女子猛力轉身,“嘶”的一聲,背後一大片衣衫被蘇二七撕去,她也不管,長劍隨著她這回旋之力再次向蘇二七刺去。
蘇二七冷哼一聲,既擔心師弟,又恨她毀了自己心愛的寶琴,手下再不留情,身形微側,刁住她手腕一扭,轉過她身子,一掌向她後心拍去。
這一掌拍下去,足可致命,可他卻忽然停住。
她衣衫被他撕破,露出了整個背部,光滑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著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有的還向外滲著血絲。
這一掌他如何打得下去?別說這個女子與自己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便算是一個陌生女子他也下不了手。
“大膽!竟敢行刺蘇公子!”
劍光寒徹,病弱得禁不起風吹的止水公子竟然一劍橫飛而至。
從她斷絃毀琴,到被他扭腕而擒,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止水飛來一劍速度奇快。
可紅衣女子卻連看也不看止水刺到胸前一劍,而是回過頭望著蘇二七。
她就這樣望著他,帶一種絕然,含一份憂傷,是那樣一種令人心痛的堅強。
在這一刻,蘇二七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情,她切齒恨著的,不惜一切要毀掉的只是他的琴。
他又想起了一年前。
那時她紅衣如霞,媚眼如絲,是怎樣一種動人魂魄,是何等迷醉風情?
這一年來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歸結起來又能怨誰?也許真的只怪這綠綺寶琴,若無有他當日揮弦奏曲,焉能引她而至,牽她心神?
這琴,記錄了她多少快樂,幾許甜蜜,如今她已親手將之毀去,對人生還有何留戀?
一直一直,她要毀的都是這琴,而不是真的要殺他的。
如今這琴已毀,她再無奢求,只求速死!──只求速死!
所以她纔會如此絕然,如此絕然──
劍尖及胸,蘇二七突然出手,食、中兩指輕彈劍脊,“咚”的一聲,劍已斷爲數截。
止水彷彿下了決心非殺她不可,應變極快,長劍剛斷,他衣袖一圈一甩,竟將片片斷劍當暗器打了出來。
蘇二七手掌在桌上一按,桌角置著一隻漆金酒杯,杯中有酒,蘇二七一掌按去,酒水飛起,點點酒花濺出,將斷劍一片不留的激飛出去。
止水忙側身躲開,斷劍直向鳳鳴飛去。
鳳鳴驚叫一聲,以袖掩面,可袖後的眼中卻連半點驚恐的神色都沒有。
鳳鳴身邊的無名突然閃身而起,長劍出鞘!
劍光一閃而沒。
斷劍一片一片,整整齊齊的在桌面上擺出一柄劍的形態。
從紅衣女子一劍刺出,到無名出劍,這些動作都只不過發生在眨眼之間,可也在這一剎那,蘇二七,止水,無名皆露了一手絕技。
昆明虎,阿邪,逍遙客三人雖沒有動作,可卻互相望了一眼,心中不由都對蘇二七,止水,無名三人重新估量一番。
無名回身望向鳳鳴,柔聲道:“鳳鳴姑娘,你沒事吧?”
鳳鳴鶯聲燕語,楚楚可憐的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蘇二七忽然一轉手臂,將紅衣女子攔腰抱起,朗聲道:“真是抱歉,因在下之故令得衆位受到驚嚇,在下告辭了。”
止水道:“蘇兄!”他眼望紅衣女子。
蘇二七抱著紅衣女子向樓下走去,輕輕道:“多謝止水公子的好意,這個女子我是一定要帶走的。”
“等一等!”鳳鳴忽然追了出去,攔在蘇二七面前,道:“蘇公子不介意我與這位姐姐說兩句話吧?”
蘇二七道:“請講。”
鳳鳴吸了口氣,望著紅衣女子道:“我不知道姐姐與蘇公子之間有何嫌隙,但鳳鳴對姐姐的舞技卻是十分佩服,今日觀姐姐一舞已令鳳鳴受益非淺,我無以爲報,就將這支鳳簪贈與姐姐吧。”
她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支鳳簪插入紅衣女子發中。
紅衣女子似有若無的笑起,“多謝。”
無名一看,暗吃一驚,這鳳簪正是鳳鳴從水夫人手中偷來的,卻想不到竟會這麼輕易送給別人。
而蘇二七一見之下,竟也大吃一驚,道:“這鳳簪……這鳳簪是……”
鳳鳴挑眉道:“蘇公子,這鳳簪有什麼問題嗎?”
蘇二七望望鳳鳴,又望望懷中紅衣女子,道:“沒有什麼了。”便從鳳鳴身邊走了出去。
弦月如勾,夜涼如水。
八個宮裝少女在棲鳳樓外燕翅排開,每人手中提著一盞宮燈,上面寫著“水家堡”三個字。
一個清清冷冷的女子站在最前面,冷豔的容顏在勾弦月色下看來更加清冷。
蘇二七一走出棲鳳樓,看到的就是這陣仗,他有些吃驚的望著那絕色女子,吃驚的道:“水夫人?”
清冷如月的水夫人卻指著他懷中的紅衣女子,只說了一句話,“把人留下。”
“怎麼樣了?”藍書兒即使是十分焦急的時候,聲音也仍是溫柔的。
精緻如玉的少年──天付收回了爲海風把脈的右手,皺起了眉心。
藍書兒憂心道:“情況很不好嗎?”
天付轉了轉眼珠道:“他胸口上的是什麼藥?”
藍書兒道:“只是普通的金瘡藥。”
“不對,還有別的。”天付搖搖頭,伸手脫掉海風的上衣,將纏在胸口的藥布解開,仔細觀察著癒合的傷口,道:“從傷口來看,這是被劍所傷,這一劍本是勢在必得,兇猛絕倫,但卻爲外力所震,偏了幾分,否則便必死無疑。但卻刺得很深,若只是普通的金瘡藥,斷不會好得這樣快,而且谷姑娘所下之毒算時間也應該發作了,但卻沒有。”
他又仔細的看了一會兒,才道:“他這傷口處尚有幾處抓痕,抓痕用力不大,但在傷口處卻很用力,分明就是想致使癒合的傷口破裂。”
海風見他雖然年紀輕輕,可眼光卻如此犀利,僅憑傷口就可判斷出這多事情,暗中欽佩,道:“不錯,我是被人襲擊過。”
藍書兒道:“若不是他傷口裂開了,只怕早已結疤了。”
天付輕笑一聲,道:“若不是這一抓,只怕他現在傷口已經發炎,在半路毒發而亡。”
藍書兒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天付道:“這一抓雖然將傷口抓裂,卻將一種奇特的藥物留在了上面,不僅使他的傷口快速癒合,而且還抑制了毒素的擴散。”
海風皺眉暗忖,“難道冷曉曉是在救我?”
他忽然想到冷曉曉臨走時那句沒說完的話,“你這吃裡爬外的家夥,若不是因爲……”
因爲什麼呢?
他當時沒有注意,現在想想極有可能是冷曉曉受人之託,前來救自己,可他想不通的是她爲什麼要用那麼激烈的手段?
天付動手爲海風重新包好傷口,站起身來,道:“我去熬副藥給他喝,先看一下效果再說吧。”轉身而去。
夜以深,月如弦勾。
藍書兒將窗子關好,秋夜寒風隔在門外。
海風躺在牀上,看著她美好的姿容,輕輕道:“在下有一句話一直想問,但卻容不出空來。”
藍書兒給他拉了拉被子,坐在牀邊笑道:“現在有時間了,你問吧。”
海風沈吟了一會兒才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蘇二七的人?”
藍書兒臉色突然變得蒼白。
“藍姑娘?”海風吃了一驚,想不到她會反應這麼大。
藍書兒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去,平復了一下心情,才道:“你……你是他什麼人?”
海風道:“我是他師弟。”
藍書兒站起身,轉過頭,好象要離去。
海風叫道:“藍姑娘,你一定認識他!你一定就是我師哥口中的書兒!”
藍書兒回頭道:“我認識他又如何?我是書兒又如何?”
她聲音很平淡,是那種經歷過無數苦難後的平淡,是那種對所有事都已心死的平淡。
海風大聲道:“現在不是如何不如何的問題,而是有人要殺他!”
藍書兒波瀾不興的望了海風一眼,彷彿笑了一下,“誰能殺得了他?”
──誰能殺得了他?
她也許不知道,她說得雖然淡然,可卻充滿了對蘇二七的信任。
海風道:“有一個人能!這個人一定能,她是一個女人,紅衣如血的女人。”
藍書兒終於一震,瞪起眼睛叫道:“是她!”
她的神情像是晴天白日突然見到惡鬼一樣,又像是中了邪般喃喃道:“她能……她能……她能……”
海風趁機道:“你知道她是誰?她叫什麼名字?”
藍書兒驚慌失措,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平靜下來。
她緩緩坐下來,坐到牀邊,幽幽的道:“我可以告訴你二七的一切……那是……”她笑了一下,眸光遙遠如夢,“我也記不清是多少年前,我和我的一位遠房的表姐紫沁便認識了你師哥,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很快樂,生活也十分開心,我們甚至已談婚論嫁……可是在一年前,一年之前……”
她眼裡忽然涌滿了淚水。
一年前,師哥說一年前,書兒也說一年前,一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海風追問道:“一年之前怎麼樣?”
“一年之前……”她沒有流淚,只是神情恍惚的道:“二七在峨眉山下結識了一個女子,紅衣如血的女子。那女子容貌絕比不上紫沁,也不夠體貼溫柔,可卻妖嬈嫵媚,迷得二七棄我們而去。”
她嘆了口氣,聲音低弱,“她那樣的女子,熱情如火,卻又冷厲如刀,性情嫵媚而豪放,實在是個變幻莫測的女子,我若是二七也會喜歡她的。只是……”
她擡起頭來,淚光盈睫欲滴,“只是可惜表姐紫沁性烈如剛,寧折不屈,一氣之下,竟嫁給了洛陽城中的一個乞丐。”
海風“啊”了一聲,心中實想不到那個叫紫沁的女子性情竟如此絕斷。
藍書兒閉上了眼,淚水終於還是流了下來。
海風小心的問道:“難道你不知道那紅衣女子的名字?”
“豈止是我,只怕二七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砰”的一聲,窗子被吹開,冷風一下子涌了進來,寒如刀鋒。
“把人留下。”
寒風狂涌,冷如刀鋒。
蘇二七輕輕道:“我不會把她交給任何人的。”
水夫人秀眉一蹙,忽然望見紅衣女子頭上鳳簪,神情立變,接著竟笑了起來,大笑,狂笑,“怪不得,怪不的!我還以爲鳳鳴有多大的膽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目射棱光,厲聲道:“蘇二七,你竟將送我的簪子偷回去送給了這個女人?好,好,好,你做得這麼絕,也就別怪我不留情面了。”
蘇二七吃了一驚,“紫沁……”
水夫人冷冷道:“我們完了。”竟是字字帶血。
蘇二七心中一跳,回頭望了鳳鳴一眼,鳳鳴臉上竟有一抹奇異的笑容,他又轉頭望向懷中女子。
“這難道又是你的一條毒計?”他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也冷到不能再冷。
紅衣女子望著他的眼,望了好一會兒,猛的掙脫出他的懷抱,向前衝出幾步,以一種毀天滅地般絕然的姿態叫道:“我的事我自己解決,不要你管!”
她叫的是這樣絕望,這樣孤獨。
心啊,早在這一瞬間碎成千萬片。
看她這樣,蘇二七立時就後悔了。
他實在是沒有什麼理由懷疑她的。她什麼都沒有做,那鳳簪也不過是鳳鳴贈與她的,若是懷疑,也該是鳳鳴搗的鬼,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怎麼可以以那麼傷人的口氣對她說那麼冰冷的話語?
她如何承受得起?
“我……”夾在這兩個女子之間,他已說不出話來。
水夫人冷聲道:“這樣最好,我一直尋找你的下落,今天既然碰到,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
紅衣女子忽然笑了,笑得像罌粟一樣燦爛,伸手拔下頭上鳳簪,轉著手腕道:“手下敗將,何言其勇?”竟將鳳簪摔出去,跌得粉碎。
女子嬗變,她更是變幻莫測,剛剛她還絕望欲死,可這一刻卻儼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水夫人大怒,身形一閃,擡手向紅衣女子臉上摑去,“賤婢!”
紅衣女子揚出一臉詭異笑容。
“啪”的一聲,十分清脆。
可這一掌並未摑到紅衣女子的臉上,當水夫人玉手摑來,紅衣女子突然揚手迎了上去,兩掌拍到了一起。
紅衣女子借力向後飄出十丈,亭亭玉立於樹下,手中已多了一丈來長的一截樹枝。
她笑得很輕盈,“原來你這麼愛生氣呀,早知道我就不氣你了。”
水夫人玉臉生寒。
蘇二七忍不住道:“沁,別上她的當!她是故意要激怒你的。”
水夫人冷冷掃了他一眼,可情緒已經平復,“不用你多事。”揚手處已涌起一股怒浪般的暗流。
紅衣女子咯咯一笑,“哼,馬屁拍到馬腿上了!”說話之間,一抖手中樹枝,迎了上去。
剎時間,只見紅影漫天。
棲鳳樓上憑欄觀戰的昆明虎忽然“咦”了一聲,道:“看她剛纔刺蘇兄所使的劍法,我還以爲她是崑崙派的弟子,卻原來她是灕江虞家的兒女。”
逍遙客卻搖頭道:“她這棍法雖然有七分是出自灕江虞家,但太過雜亂,多半是偷學而成。只是以虞家大小姐的性格,怎會容忍有人偷學虞家棍法?”
陡聽“咯”的一響,衆人凝神望去,原來那紅衣女子手中樹枝被水夫人一掌削斷,只剩一半。
紅衣女子觸變不驚,一揮手中樹枝,竟將之當劍,“唰、唰、唰”刺出三劍。
她武功本不及水夫人,可這三劍快速異常,加之水夫人也未料到她變招如此之快,竟被她逼退三步。
阿邪已叫了起來,“她從哪裡學了這套劍法?”
逍遙客忽然笑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是什麼時候把自己的絕招傳給別人了?”他本是很冷漠的人,可這句話卻說得十分輕佻,臉上神情簡直比阿邪還要邪氣。
無名奇怪的望了他一眼。
逍遙客發覺無名在看他,立時又變作一臉冷漠,變臉奇快,看得無名目瞪口呆。
水夫人素指輕挑,斜引橫拍,“啪”的一聲,樹枝折斷,僅剩一尺來長。
水夫人踏上一步,揉身而上。
紅衣女子持著那一尺來長的樹枝卻連半點猶豫都沒有,變招之快之流暢比之剛纔棍法轉劍法更加迅捷。
剎那間,她手腕一顫,竟使出判官筆的招式,樹枝揮舞如霧,罩向水夫人周身要穴。
她怪招層出不窮,出人意料,水夫人只好又退回去。
她雖使著判官筆的招式,可每出一招皆不相同,只一瞬間便至少使出了七八個門派的武功,在側觀戰的人皆目瞪口呆,誰也想不到她竟通曉這麼多門派的武功。
蘇二七雖然知她武功博雜,卻也料不到會博雜到此種地步。
鳳鳴忍不住道:“她怎麼會這麼多武功?她是怎麼學來的?”
止水目光深邃,沈沈道:“會得再多也沒用,蘇兄如果不出手救她,她便必死無疑。”
無論誰都明白,她會得雖多,卻是雜而不精,剛開始或許能以奇招取勝,但時間一長便對她不利。
她武功不過在三流之數,水夫人卻足以當得一流高手,時間一長,她內勁已比不過水夫人,而在招式轉變中的破綻必成爲她致命的弱點。
止水忽然凝住鳳鳴,道:“鳳鳴姑娘,在下想知道你送她那鳳簪,到底目的何在?”
他臉色嚴整,病容也似在一瞬掃光。
她爲什麼別的不送,偏要送那鳳簪?而鳳簪剛好又造成了水夫人,蘇二七,紅衣女子三人間的誤會?水夫人爲什麼會來到棲鳳樓?難道這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鳳鳴駭了一跳,伸手緊緊握住身邊無名的衣襟,道:“我……你……”
無名踏步上前,冷聲道:“止水公子,你不覺得這樣質問一個纖弱女子太過分了嗎?”
止水眼眸如炬,自無名臉上轉過,終於緩和了語氣,“我只是想知道答案。我想在場諸位也都想知道原因。
止水是什麼樣的人?他絕不會與無名起無謂的衝突,卻將決定權推給了其他人。
戰火在無名與止水交錯的眼神中無聲的燃起。
只是這場戰爭絕非武力所能解決,而是變成了心智的較量。
無名轉過臉來望向昆明虎,逍遙客,阿邪三人。
棲鳳樓外刀光劍影,棲鳳樓內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鳳鳴眼珠一轉,臉上露出她做爲那個小女孩時纔會有的古靈精怪的狡詐,道:“你想知道爲什麼,我就告訴你!”
她幾乎是用喊的,“我以鳳簪相贈,只不過是要致她死命,開始的時候,你不也是想殺她的嗎?”
她垂下頭來,悽婉如蝶,“你們也許不會相信,我鳳鳴雖是煙花女子,可也是有真性情的人,在我的生命中,我只喜歡過一個人,全心全意喜歡著他,而他──就是蘇二七。”
衆人皆吸了口氣,每個人都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聽到名揚天下的洛陽名妓的心聲。
無名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深邃的痛。
鳳鳴繼續道:“我的愛意藏了好多年了,可卻絕不會因爲時間的流逝而減淡。我是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的。”
敢傷他的人,下場只有一個──死!
她望著樓下全神觀戰的蘇二七的側臉,聲音如夢。“他自然永遠也不會知道有一個女子曾經如此深刻的愛過他……”
她是個怎樣的女子?
她的生活裡除了咽淚賣笑,紅袖邀歡還有什麼?
這迎來送往中所蘊的是怎樣的一種寂寞與清冷?
明明是處於繁華鬧市,卻偏生像是在無人的荒野。
那是不是“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倚樓明月,斷腸殘夢?
到了這一時刻,還有什麼人可以怪她心思惡毒?
她只不過是一個爲愛癡迷的女子,她只不過是一個想要保護自己所愛的男子的可憐女子。
她所用的手段就是再毒辣十倍,那又有什麼錯?
止水已說不出話來。
忽聽一聲尖叫。
衆人皆轉頭向樓下望去。
水夫人如月清冷,也如月寧靜,清清冷冷的站在月下,衣衫隨風飛揚。
紅衣女子倒在十丈之外,她一動不動的倒在那裡,像一點塵埃在風中可憐的喘息,可也只過了一會兒,便又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她嘴邊仍有血絲滲出來,胸前紅衣已被鮮血染成了絳紫色,在月光下看來淒厲如鬼,可卻又有一種妖豔悽迷的瑰綺。
她還在笑,笑著道:“水夫人,你想殺我沒那麼容易的。”
水夫人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揚起左掌逼近她,冷聲道:“你想死也不容易,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你嘗一嘗椎心泣血的滋味!若不是因爲你,書兒也就不會那麼痛苦,若不是你的出現,蘇二七他也不會變心的。”
她已到了她的面前,只要手掌落下便可要了她的命。
蘇二七站在原地,握緊雙拳,手背上青筋突起。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是多麼的矛盾。
他該怎麼辦?是出手相救還是任由事情發展下去?
他雖然已經不小了,可卻還有一點孩子脾氣。
他要得不多,只要那紅衣女子望他一眼,不用她哀憐乞求,只要她望他一樣,他便會出手相救。
可是──
她又是個何等樣的女子?她是何等的堅強倔強?
從她喊出那句“我的事情我自己解決,不要你管”之後,便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她這樣的女子,帶著一身火樣的紅焰,就像一柄出了鞘的刀!
她不是劍,劍往往是優雅的,閒適的,象徵著身份與地位。
而刀不是。
刀是狡詐的,詭譎的,兇惡的,也是剛強的。
她也像刀一樣詭譎,剛強。她甚至比一把刀更鋒銳,可以兵不刃血的殺死一個人。
此時,她正笑對水夫人的冷厲,“變心?你若以爲他真的有變過心,那就大錯特錯了。”
“哼!”水夫人冷哼一聲,並指截向她胸前,“隨便你說什麼,我先廢了你的武功,看你還能耍什麼花樣!”
“不要!”蘇二七衝了過去,可他再快也比不上水夫人這一指。
紅衣女子眼中現出驚懼,不過在那一瞬間,她卻終於望了衝過來的蘇二七一眼。
這一眼有著最後一眼的訣別之意,也帶了必死的決心與無奈的幽然。
蘇二七看著她,這一瞬間明明極短,他卻把她所有的神情都看得很清楚。
看清了她眼角溢落的淚花,看清了她眼中那淡然的慘烈,更看清了她瞬息間向左閃動了一點的動作。
她只這麼一挪,在水夫人的指尖要觸碰到她的一剎那,便將死穴迎了上去!
她明知自己躲不過水夫人這一指,卻偏偏倔強的不讓水夫人得逞。
她寧願選擇死,也不要受人折辱!
她可以死,卻絕不可以敗!
“不!──”
蘇二七全力衝過去,卻又絕望的叫喊著。
他再快,也快不過水夫人,他距她十丈有餘,水夫人與她卻近在咫尺。
這距離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他拼命向前衝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天際……
指尖觸到衣襟──
──天!不是這樣的!快停手!……
這個女子,她怎麼可以這樣絕然?面對死亡,她怎麼可以這樣坦然?她怎麼可以當著他的面做出這樣慘烈的事情?
力透薄衫──
──不!──
“好姑娘,給點賞錢吧!”一個乞丐衝了出來,抱住了水夫人的雙腿。
水夫人一驚縮臂。
蘇二七已經衝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紅衣女子,閃身消逝在夜色深處。
當這個乞丐一衝出來,所有人便全怔住了。
在場諸人皆是高手,卻絕沒有一個人在事先察覺。況且水夫人與紅衣女子一交手,隨水夫人同來的八名宮裝少女便排開陣勢,將兩人圍在當中。
照理說,這乞丐是絕衝不進來的。
可這乞丐去忽然就衝了進來。當所有人發現他時,他就在了,彷彿是他一直就在一樣。
而這個乞丐正是紅衣女子在進入棲鳳樓前賞了他一錠銀子的那個。
蘇二七抱著紅衣女子閃逝時,八個宮裝少女緩過神來,嬌吒聲中一齊向那乞丐撲去。
“退回去!”水夫人竟揚手將八個少女逼了回去。
她神情非常激動的望著那乞丐,突然彎下纖腰用盡渾身的力氣抱住那乞丐。
而那乞丐卻像見鬼一般突然推開她,落荒而逃。
沒有人去追他,因爲所有人都被眼前發生的事驚呆了。
那麼高貴冷豔的水夫人竟會去抱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而這個飛來豔福的乞丐竟會落荒而逃。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