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有詩這般雲: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UC小 說 網: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今日小老兒如此雲:草廬於偏境,混是心聲喧。問君如何爾?身靜情難安。滿把相思淚,愁雲籠青山。山氣沉暮霞,倦鳥盼早還。此中有真意,欲語已凝噎。
便是昔日繁華宮殿,已是蒿草悽悽;便是當日嬌麗容顏,已成白髮高懸。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白駒過隙,渾然不覺。待得回身之時,驚覺鏡中蒼老枯瘦。思及往昔朝暮,便是無言以對,只得清淚兩行,便撒江流。春江涌浪,月黯星稀。壺中空空,殘杯對月,風聲鶴唳。縱不至草木皆兵,卻也是寢食難安。若要問個緣故,自然是說來話長。
諸位看官,小老兒並非無病呻吟故弄玄虛,且隨小老兒去那囧朝一觀,方知人世情態因緣際會,半點不由人。所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萬事不由人,愁煞相思命。怎得一襲地,將心向月明。雲過風已靜,樹影尤森森。萬山輕舟過,白髮伴君行。
便是落雪,一地素白,紛紛揚揚,漫天飛舞。琉璃瓦頂一層,便是遮得嚴嚴實實的,宮禁紅牆在雪中反倒鬱郁的,說不出是個甚麼意思。倒是牆角的梅花含苞了,可惜沒人去看它。
宮女太監們穿著孝服,偌大的宮中寂靜異常,只聽得見落雪簇簇的微聲,並著偶爾的幾聲咳嗽。
親王們各自歸家進行齋戒去了,各部院大臣和官員也去了本衙門住宿齋戒。方纔還人頭攢動的隆棲殿此刻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案上放著掐絲鏤空刻花防漢的香鼎,慢慢騰起股子香氣來。一色兒的素白寡黑,低沉壓抑的垂在每個人心頭。趙壑剛換過粗陋的生麻布做的衣裳,拉著未曾逢邊稀稀拉拉的袖口,眼淚便在眼眶中打轉。望著長明燈旁皇帝的梓宮,這就嘆了口氣。
“趙大人,還請節哀。”福公公送上茶來,眼圈兒亦是紅通通的。
趙壑接過茶來頷首謝了,卻也端著不喝:“先帝停靈這幾日,我便都來看著吧…方纔議定,先帝廟號做高祖…”
福公公低聲道:“趙大人,便是如何呼喊先帝,亦是不會回來的了。趙大人又何必呢?”
趙壑搖頭苦笑:“我自然曉得…但是福公公,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我當年的頭回子見著先帝時候兒…這便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諸位看官,這壑三郎並非普通人家,其母便是當朝高祖皇帝之胞妹,閨名喚作敏敏的崇娉公主。想當年,崇娉公主出生之日,東方紫霞漫天,雲蒸霞蔚,時人無不驚羨稱奇。時太祖皇帝爲同平章知事,目此女爲異,特請名師悉心教導,詩詞歌賦女紅德言,無一不精。京中人稱“欲道千古美嬌娃,還看今朝齊家敏”。這位當年的趙小姐十八歲時,奉父母之命嫁與刑部趙侍郎之子家趙世硯。趙世硯正值而立之年,時爲馬軍都指揮使。趙家小姐美豔動人,溫婉可親。趙家公子雄姿英發,俠肝義膽。兩人琴瑟和諧、相敬如賓。第二年便生下一子名喚趙丘,自是疼愛有加。又二年得一子,喚趙良,奈何早夭,夫妻二人悲痛欲絕。好在一年之後又添一子,便是趙壑。可惜齊敏心力交瘁,誕下麟兒便亡故,時年二十五歲,當真是紅顏薄命。趙世硯痛失愛妻,便不甚喜趙壑。且趙世硯自此不再續絃,趙壑便多在高祖同平章知事府上出入,深得高祖垂愛。待得高祖義師舉旗成事,趙世硯榮升兵部侍郎,更是以軍務繁重北方戎族成患爲由,直接送壑三郎入宮隨侍。
入宮時壑三郎不過八歲,正是天真浪漫,又生得靈秀可人,與亡母竟有幾分相似。高祖皇帝四年不見之下驚而起身,口喚敏敏上前握住壑三郎之手。壑三郎年紀雖小,卻已知禮儀,立即跪下磕頭,低喚了一聲舅舅。這一聲,直叫高祖皇帝滿目當年兄妹之情,不免垂淚。這便殷殷垂詢,壑三郎口齒清晰伶俐,進退得宜。待趙壑正式入宮後,高祖皇帝心中始終記掛,這就下旨追封皇妹爲崇娉公主,特準壑三郎以皇親之身入宮伴讀。還命宮人壑三郎一切吃穿用度,皆以皇子爲例。
這趙壑在皇宮一住便是四年。四年間與皇子們同食同寢,共同向學。高祖皇帝多次過問,得知趙壑聰明伶俐,過目不忘,這便大喜,多加賞賜。時常於朝政間隙招他來問答,偶爾考先賢之書,趙壑無不倒背如流。再考時政之方,雖是孩童,言語稚氣,但對答如流,頗有見地。高祖皇帝愛而撫其頭,笑曰:趙家三郎胸中果有丘壑,日後定是宰輔之才。這便愈加寵愛。
奈何花無常紅,月無長圓。趙壑十二歲時父親與大哥皆戰死沙場。時趙家軍因戰敗損兵,致使戎族得志,家族蒙羞,一時目爲國之罪人。趙壑心中悲痛,高熱不斷,昏迷之中數日不得進米鹽。高祖皇帝心急如焚,親至榻前過問。不顧九五之尊,自執羹勺餵食。說也奇異,別人喂時,趙壑嘔吐不止。高祖皇帝來時,壑三郎昏迷中竟只是咳嗽數聲便將藥食嚥下。高祖皇帝自此每日皆來,親自過問,趙壑方慢慢好起來。面對滿朝非議,高祖只是一挑眉頭淡淡道:“三郎年方十二,趙家縱使有罪,按律也不株連。何況三郎乃朕子侄,自小入宮,如同親生。”自此之後,再無人敢妄言是非。趙壑因之襲父爵位,且高祖皇帝以他天資聰穎,特命他入朝聽政。時滿朝文武或是飽學之士,或是戰場宿將,偌大一個威儀朝堂,只得他一個小人兒。高祖皇帝對他十分寵愛,史官曾記,一日殿前朝會,兩位戶部大臣對景州究竟是種麥還是種稻各抒己見爭論不休,高祖皇帝心中煩悶。正欲叫他二人住口,卻見壑三郎因朝會早起正是睡眼朦朧,且年小站不住,正東倒西歪的。這就親自下去將他抱上龍椅坐在自己懷中,問他以爲如何。小三郎眨眨眼睛,只道:“桑農一事,國之大本。民之所欲,國之所依。爲何不問景州之農?”
高祖聞言大悅,這便道:“所言極是。天下之事,合該天下之民共商之。古之有俗,地之有靈,該種甚麼不該種甚麼,豈是爾等說了算?”這便令戶部依景州天時而定,言罷高祖皇帝親自抱著三郎,大笑退朝。
如今在想這些,便是傷心之極。趙壑想著,忍不住落下淚來,福公公看在眼裡,便也是心疼如絞,上前聞言寬慰道:“趙大人還望珍重,雖說您不是先帝親出,但先帝寵愛至深,您便是爲著先帝,也要保重自個兒啊。”
趙壑苦笑道:“可不是?待得送先帝下葬入廟諸事罷了,還需齋戒期,聖旨便都擬定了,明日就昭告天下,王以下文武官員不得作樂,禁止喪服嫁娶。在京軍民百姓二十七日內摘冠纓、服素縞,一月內不得嫁娶,一百日內不可作樂,四十九日內不得屠宰,二十七日內不得搞祈禱和報祭。”便又皺眉,“是了,服未除前,票擬都改了用藍的,冊文一律用藍墨印。還得告之司禮監的公公們,唉…打從大喪之日始,各寺、觀鳴鐘三萬次。對了,明日還 要在隆慶門前行頒遺詔儀式…”話音未落,便咳嗽起來。
福公公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忙的上前拍他後背:“趙大人,自個兒身子骨兒還是要仔細的,總不能老仗著自個兒還年輕便不留心啊。”
趙壑好容易緩過來,這就淡淡一笑:“福公公,我省的的,你且安心吧…對了…”
話音未落,便聽外頭兒喧譁不斷,喊殺聲突地震天。趙壑一皺眉正要出去看時,一支箭嗖的射進來,定在離腳背只得幾寸之地。福公公嚇得軟在地上,趙壑揚聲道:“有勞看護先帝!”這便一個轉身拔出牆上先帝寶劍,仗劍舞開箭雨衝出殿外。
只見外頭刀光劍影血水橫飛,便是一夥兒雜色衣裝的軍士子自東南角殺進來,周圍護衛正在血戰。禁軍方從四面八方趕來,眼看現下敵衆我寡,兇險萬分。
趙壑立在殿下高舉寶劍大聲喝道:“先帝御劍在此,還不住手!”
這就一頓,那些軍士卻只是攝於趙壑軍威不敢妄動,但眼中神色詭異,時刻準備伺機而動。趙壑一皺眉,朗聲道:“便是先帝駕崩便要靈前動刀兵,實乃大逆不道!”
“哈哈哈,壑三郎,你便總是先帝皇上的,難怪父皇寵愛你甚過他的親兒子!”
趙壑看過去:“郕王,果然是你!”
但見亂軍中立著一個手持血劍的男子,身長臉瘦,雙目赤紅:“趙壑,你便是甚麼身份,也敢服此斬衰?!”
趙壑沉聲道:“三郎自小沒了父親,便是先帝養大,待先帝如親父,便又有何不可?”卻又瞇眼道,“郕王殿下,你便也是皇長子,如今父皇駕崩,你便如此行事,想叫先帝不安麼?!”
郕王大笑,他身後轉出裕王笑道:“趙壑,你和齊微生是一黨的,糊弄父皇與羣臣,今日我和皇兄便要替天行道清君側!”
趙壑將劍一橫:“兩位王爺,當今天下初定,皇上將大位託與榠王,又囑臣輔政,便由不得你們放肆!”
“甚麼遺命甚麼遺詔,分明狗屁不通!”裕王上前一步,“分明是你們趁父皇病重,假傳聖旨!誰不曉得微生小兒身份低賤,既非長子又非嫡子,何德何能繼承大寶?!”
郕王亦道:“閒話少說,速速投降,說不定小王念在與你是表兄弟的份上,留你個全屍!”
“好大的口氣!”一陣朗笑突地響起。
趙壑看過去,只見榠王齊微生騎在馬上,正引著千餘禁軍將裕王亂黨團團圍住。榠王昂首道:“你們威逼宮禁,不尊先帝遺詔便是犯上作亂,昭文館大學士趙壑苦言相勸仍舊冥頑不靈,可見天厭之!衆將聽令!速速將亂黨拿下,反抗者殺無赦!”
“是!”衆將齊聲而答,聲勢震天。立時情勢逆轉,亂黨兵士或是被殺,或是被俘,另一些索性繳械投降了,只餘下幾十人隨了郕王裕王且戰且退。
榠王騎在馬上砍倒一名亂軍,見裕王等要逃出陣外,這就背身引弓,直至那方。趙壑衝殺在敵陣中見狀大喊:“還請榠王箭下留情!”
“他們是亂黨。”榠王瞄準前方冷冷道。
趙壑連忙奔過去:“可他們也是你親兄弟——”
話音未落,榠王引箭射出,裕王應聲倒地。趙壑腳步一頓,這就愣在當下,旁邊一個亂軍趁機一刀砍在他背上。趙壑只覺一陣劇痛,鮮血噴涌而出。榠王齊微生大喝一聲:“大膽逆賊!”這就一箭射死此賊,自個兒翻身下馬衝過來抱住趙壑。
趙壑看著齊微生,只覺著渾身血似要流盡了,緩緩道:“微生,不要殺他們…”
“三郎,三郎!”齊微生雙目圓睜,死死抱著趙壑。
趙壑淡淡一笑,眼目望著宮牆上灰色天際低聲道:“若是死了,便將我葬在先帝陵側,我便再去伺候舅舅他老人家吧…”說著含笑緩緩合上了眼睛。
隱隱還聽得見齊微生聲嘶力竭喊著“趙壑壑三郎”,奈何趙壑只覺渾身沉沉,這便暈了過去。
諸位看官,欲知後事如何,咱們下回“瓤紅籽黑那是西瓜 遍尋南山不見菊花”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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