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你說當初、我若選你,是不是就對了?”巫玥用雪緞般的銀絲遮住臉龐,音聲悵然。
“對從何來,他是天子,我是‘葉子’,自該選他。”葉舟似乎早已習慣巫玥怪異的舉止與言談,一邊答話一邊將帶來的提盒打開,碧綠的荷葉上盛著瑪瑙般殷紅欲滴的山櫻桃。
巫玥儘管黯然憔悴,遲鈍地重複著自己的心傷,卻依舊覺察出此次的禮物和以往不同,歪著頭看著那捧殷紅,等著葉舟開口。
“清歌讓我帶的,她說那株從碧雲山移來的山櫻桃,今年終於結果了,就想著給你送來。”葉舟拈起一顆櫻桃往巫玥嘴邊送,卻在要觸及菱脣的時刻停住了,只僵著手,低頭看地上的暗影。
殘缺之人愛不起。
“要不,你也挑一個吧?”巫玥張口銜住那顆櫻桃,貝齒輕輕咬破,紅汁濺出,像血。
不知這山櫻桃有著什麼魔力,巫玥吃完之後臉上的愁鬱和迷惘竟然散去,伸手解下腰畔繫著的嵌寶玳瑁梳,慢慢梳理著三千銀絲。葉舟倏然發現,她的容顏不若之前那般滄桑,彷彿恢復了幾分生氣與魅意。
“待你成事後再說吧,反正我守在這裡,不急。”葉舟端開提盒的上屜,下屜的景象黯然失色,不過一個小竹罐,放著一盞青梅茶。
巫玥繼續吃著櫻桃,粉白的脣瓣也添了血色,宛若被霞光暈紅的花朵:“虧她還記得我,我可早把她忘了。”
“也不算全忘吧。”葉舟執起竹罐,徐徐喝著那盞冷茶:“至少還記得,你忘了。”
“人在失意時,才更愛回憶往昔。”葉舟瞥見巫玥眼中的陰冷,嘆息著加了一句。
“唔,看來阿彥也快不要她了。”巫玥將櫻桃核吐在地上,一顆一顆都十分隨意,卻湊成了一張女人臉。
葉舟將剩餘的冷茶倒了上去,彷彿以水爲祭:“天子,自然是要江山。”
“那你呢,你要什麼?”巫玥將梳好的銀絲盤了起來,是她從前最喜歡的靈蛇髻,雙眉斜飛入鬢,髮髻似曼妙嫋娜的蛇身,嵌寶玳瑁梳插在發端,紅寶石閃爍著,好似高傲挑釁的蛇頭,將巫女的詭秘與魅力襯托得盡致淋漓。
“你是想要我即將重生的美貌,還是用仇恨練就的,愈加精湛狠毒的巫術?”
“我要你,要你的所有。”葉舟將那枚桃木小牌系在她的手腕,眸中映的卻不是她的臉,而是她脖頸上猙獰的傷疤。
“可惜還要再煉一段時日,不過也無妨,你最擅長的……便是等待。”巫玥輕吁了口氣,脣畔勾起一絲笑意,明媚卻陰沉。
葉舟偏過頭,他對這張倏然靚麗的面龐沒有好感,更願意看地上那幅櫻桃核拼湊的落魄美人圖。
“奇怪了,你和阿彥的喜好不是一直很相契的嗎?”巫玥將手伸進一旁的雜草叢,摸出一面泛舊的牡丹銅鏡,仔細端詳自己此時的容顏:“是你變了,還是他變了?”
“當然是都變了,但皇上如今的喜好,確實愈來愈難揣摩。”葉舟將竹罐放回提盒,拂了拂袍角準備離開:“這事定會鬧得沸沸揚揚,我先回去探探皇上的反應。”
“你就不想問問,韶清歌爲何會挑這個時候,給我送山櫻桃嗎?”巫玥眨了眨眼睛:“或許,她是我的共犯呢。”
“她不是。”還不等巫玥流露不滿的情緒,葉舟已淡笑著搖頭:“有我一個已經足夠,你纔不會讓她進來添亂,壞了大計。”
巫玥聽了這話,噗嗤一笑,可那嬌俏的容貌同她的神情不符,依舊帶著巫女的陰暗與邪氣:“你也覺得,她只會添亂麼?”
“兩個人的情,三個人自然亂,好在她已經習慣了角落,把自己下成了死棋,你無需再顧慮。”葉舟的目光又落在巫玥脖頸的傷疤上,彷彿這樣才能確定她的存在。
“你不能憑眼睛認出我嗎?”巫玥皺起柳眉,手放在葉舟的胸口,指尖輕叩著,好似在斷定他的心跳是否真誠。
“當然能,我只是不想在別人的臉上,看到你的眼睛。”葉舟這才望向那泓幽沉的深潭,看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她神秘的瞳仁中,好似一葉孤舟,飄蕩著,不知何時會被漩渦襲捲粉碎、魂若遊絲?
“你放心,我定會變成你最喜歡的模樣。”巫玥環上葉舟的脖頸,冰涼的指尖輕撫他的傷疤,特意將“最喜歡”三個字拖得格外長,一雙美目凝著他,眼中綻出幽幽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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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舟聞言,心微微一顫,但臉上還竭力保持著溫和從容的神情:“我回去了,要掩人耳目,隔幾日再過來嗎?”
“不用,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阿彥的反應了。”巫玥巧笑倩兮,眸中卻漾著寒意。
*
俏嬪丟了臉。不對,確切地說,應該是臉丟了。
聽起來匪夷所思,卻是俏嬪的貼身侍女,哭泣著跪在彥帝面前,不停重複的話。
“到底什麼意思!”彥帝近日對俏嬪頗爲迷戀,隔三差五便去她的寢宮臨幸,誰知這日竟被攔在門外,宮女太監們驚慌失措地跪了一地,直說自家娘娘“無顏”面聖。
彥帝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回話的侍女也是一副惶惑模樣,乾脆直接踹門而入。內寢的情形,比衆人料想的還要糟糕,俏嬪將妝臺上的脂粉釵環、花冠玉佩亂丟一氣,那架她最喜愛的薔薇雙鸞雕花鏡更是被砸得粉碎。她自己則跌坐在那片破碎的光影中,彷彿凝冰的湖面迸裂,冰花只能隨之消亡。
“究竟出了何事,你直說便是,朕會著御察司查清楚、”彥帝頓住了,他看見俏嬪掩藏在亂髮中的“臉”——顫抖的雙手死死按著的鬼面具。
那面具是跳驅邪舞時用的,青面獠牙一張厲鬼,俏嬪此時竟覺得它能遮羞。
彥帝隱約察覺此事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他瞇著眼睛,透過面具和臉龐的縫隙探了點虛實,沉著臉站了起來:“走吧。”
“代價、代價……太大了,巫女分明還如此可怕,哪裡老了……”俏嬪知道自己的受寵生涯就此結束,傷慘地笑著,頭撞在紅柱上,一下一下,那近乎窒息的呢喃聲,彷彿生怕被巫女聽見,會墜入更悽慘的境地。
彥帝劍眉深鎖,但沒有追問的意思,一摔袍袖,步出宮門。
不到半個時辰,俏嬪的“丟臉”事件已傳遍整座皇宮,巫女重出江湖的消息也不脛而走。衆人顧及巫術的邪性,不敢怎樣閒話巫女,遂將共犯葉舟推上了風口浪尖。
葉舟並未注意到自己“地位”的變化,依舊靜候在龍耀殿的角落,彥帝的一臉怒意也沒讓他緊張起來,反而低頭用拂塵輕拂座燈上的微塵。
“葉公公、”一旁的小太監提醒道。
“都下去吧。”葉舟替彥帝屏退左右,隨後便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彥帝執起酒爵飲了口酒:“怎樣,她說什麼?”
“沒什麼,但這次好像只是小試身手,接下來,只怕戴面具的嬪妃,足夠爲皇上獻驅魔舞了。”
“她是巫女,又因愛生恨,做出什麼朕都不覺得奇怪,倒是你、”彥帝擡起頭,目光驀地變凌厲,彷彿暗器般直刺葉舟平靜的眼波:“此次行事,全然不是你的作風。你就這樣眼睜睜地做幫兇嗎?”
葉舟看著手中的拂塵,一束銀絲徐徐搖曳,在這繁華深重的皇宮,要熬到白髮談何容易,他揚了揚脣角,苦澀而嘲諷:“怨念這東西,即使是熒燭之火,都敢與日月相爭,我攔住自己已屬不易,沒有餘力去攔別人。只怪皇上寵幸的嬪妃,既不聰明,又不心善,不是落入別人的圈套,就是掉進自己的陷阱,莫可奈何。”
“哼,別以爲朕不知道你那顆層層上鎖的心,在想些什麼。”
“她練就的巫術,不論起因是愛是恨,最後都會爲朕所用,你這步棋,會輸得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