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祝前輩。”
洪範拱手見禮,待禮畢時滿身壓力已不見蹤影。
“最後那一步本座往你肩頭壓了六萬斤力道,你還能站直了見禮,傲視同儕當是不難。”
祝湛然淡淡稱讚了一句。
“你剛剛所用那真元,應是轉修了《熾火爆裂典》,多半是掌武院所賜了?”
他挑眼再問。
“前輩所言不差,但不是賜,而是憑武勳所換。”
洪範回道。
“好一個‘換’。”
祝湛然冷冷發笑。
“這門武道在本朝原是由漢州莫家所有,七十年前莫家家世衰頹,不知怎麼就亡軼了原典,結果二十年後卻在掌武院的武勳閣中重見天日……”
“哼,算了,今日不說這些廢話;本座請你來是爲了正事。”
他說著指了指銅案側面的鐵椅。
洪範不推辭地坐下。
“你那天南行做得不錯,尤其是轉爐鍊鋼的技藝格外高明,竟令我莊內數千匠人束手無策。”
祝湛然開門見山。
“本座今日請你來,是想買下你這門技藝。”
洪範聞言想要說話,被擡手製止。
“莫急,你先聽本座的條件。”
祝湛然以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
“本座聽說你這商行先期投了三四十萬兩銀子,且你佔據半數股份。這樣,祝家作價三百萬兩——其中五成是現銀,三成是西京城的房舍田產,二成是古玩珍寶——換取你的技藝與天南行所有股份。”
“憑這條件,只要你點頭,修羅宗也好,沈家也罷,想必都會同意。”
這個方案哪怕是洪範聽來也暗自咋舌。
三百萬兩。
這是洪家如今資產總量的十倍,是涼州兩千萬人近半年的稅賦,可以換取大華所能提供的最奢靡優渥的物質享受,以及一切有市有價的武道資源。
這是隻有天人才有能力和魄力提出的條件。
但洪範無法同意。
因爲鋼鐵是一切未來藍圖的根基。
“呼,祝前輩……”
他深長地吐了口氣,而後堅定搖頭。
祝湛然臉頰上的筋肉繃緊了。
“洪範,你再想想。”
“這三百萬兩是祝家現下能湊出的上限,自本座登臨天人之後還從未開出過這等條件,更不希望被拒絕。”
祝湛然凝眸說道,目光猶如實質。
洪範雖正襟危坐,但餘光卻清楚見到漫天彤雲緩緩沉降收縮,彷彿與天人的情緒應和。
他於是雙手置膝結智慧印,關照內心每一絲驚怖恐慌貪婪,直到所有念頭湮滅,只餘寂靜。
“祝前輩,大到武聖,小到走卒,人人都有希望的事,但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數息後,洪範回道。
“呵,你一個小小先天,究竟是哪裡來的膽子?!”
祝湛然怒極反笑。
彤雲應聲翻滾,彷彿紅天沸騰,其間露出的遙遠破口中隱約可見隔絕在外的深黑夜幕與怒風狂雪。
然而青年穩坐如山,不爲所動。
“洪範啊洪範,你可曾想過本座若對你動手將如何?”
祝湛然以手指北,低聲發問。
“你死在這裡,一切籌謀成空;本座或許多幾位仇敵,但也就如此而已。”
“厲破塵、應仗劍、沈摩耶,你或以爲他們是你的依仗,但這三人最多與本座做過一場,絕不會爲你拼得魚死網破。”
洪範聞言微笑。
“你笑什麼?”
祝湛然問。
“我笑是因爲聽了前輩之言,知道前輩並無殺我之心。”
洪範答。
“祝前輩,錢可以買到近乎一切東西,卻唯獨買不了更多的錢。晚輩知道祝氏經營銅雲山莊多年,突遭此變心有不甘,然而商場如戰場,我家鄉有句俗話——戰場上得不到的,談判桌上更得不到。”
彤雲詭異地平靜下來。
“所以你是不願給銅雲山莊出路了?”
祝湛然收斂怒容,漠然作聲。
“當然不是,否則晚輩何苦遠來?”
洪範即回。
“我欲與祝家攜手,共謀未來。”
“怎麼說?”
“以天南行爲主,將銅雲山莊的金屬冶煉業務盡數併入,其中也包含您剛剛提過的那數千工匠……”
祝湛然嘴角漸漸下沉。
洪範加快語速。
“合併後,貴家拿天南行三成股份,與修羅宗、沈家同樣有一個董事席位,其餘幾方股權相應縮減。此外,管理層方面暫時不變,由聞中觀負責技術生產,洪福負責人事,沈鐵心負責財務,祝家則可任命一位高管分管銷售。”
這是一個簡單清晰的規劃,在祝湛然聽來卻幾乎等於天南行將銅雲山莊吃幹抹盡——按這個比例,新天南行中股權大致是三等分,一份在洪範,一份在沈家與修羅宗,一份在祝家。
看起來似乎很公平。
但相比己方付出整個銅雲山莊,其他兩方付出的成本不過是一項突如其來的新技術與數十萬兩啓動資金。
這次的“商戰”中銅雲山莊固然是敗者,勝敗雙方的籌碼當然無法對等置換。
祝湛然知道這一點,心理上卻無法接受。
“好大胃口,好個以蛇吞象。”
他厲聲笑道。
“你這是想將我銅雲山莊百年積累一手摘去啊……”
“不,前輩……”
洪範想要解釋,被立刻打斷。
“本座真是不明白,你是怎麼這般看扁了我祝家?”
祝湛然生生捏碎了寶座扶手。
此時洪範汗毛倒豎,明白對方的忍耐已到了極限。
“祝前輩,言語無力,我們且論跡不論心,暫耐怒氣聽我最後一個條件。”
他豁然起身,急急開口。
“按我推算,此前銅雲山莊冶金方面的年淨利在六十萬兩,可對?
“大差不差。”
祝湛然冷冷相對。
“如此,我願與前輩對賭——若銅雲山莊以三成股份作對價併入天南行,十年後,祝家從天南行每年拿到的分紅將超過一百八十萬兩。”
洪範斬釘截鐵道。
“如果達到,便說明今日我給前輩的估值合情合理,若達不到,到時我將天南行股份全部轉送前輩。”
“你說什麼?!”
祝湛然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
三成股份拿三倍分紅,意味著天南行十年後的利潤規模要超過現在的銅雲山莊九倍。
須知大華社會已在靜態中沉浮了許久。
早在二十年前,銅雲山莊就吃掉了能吃的所有市場——剩下的要麼是進不去,要麼是不掙錢。
整整二十年了,祝湛然每年過目的流水與淨利只輕微波動,不再有絲毫增長。
另一邊,洪範說完實利又開始抒情。
“晚輩自十七歲得命星,三年間走到今日地步,能在通天塔頂與前輩對談,自負爲九州俊中之俊,天下傑中之傑。”
“今日過來,一是爲解商行兩難之局面,二是欲睹彤雲寂照之風姿。”
“前輩身爲涼州南天柱石,聲名響徹萬里,或不知晚輩自幼便對前輩有萬分仰慕。”
“我雖與前輩初見,心頭卻知曉前輩志趣高潔如林中白象,無所謂錢財俗物——以我私心揣測,前輩方纔心念不是因爲些許外財增減,而是身擔一家之重不得不爭……”
祝湛然之前是聽得發驚,現在是聽得發愣。
高潔如林中白象;
無所謂金銀俗物;
心念不因些許外財增減;
身擔一家之重不得不爭……
他細細思量,起初未琢磨出味來,但再品三品之後,越來越覺得洪範這幾句話正搔在癢處。
【這小子是懂我的。】
祝湛然起了個念頭,但對方纔的對賭還是將信將疑。
“你方纔說,十年後祝氏所得分紅須超過一百八十萬兩白銀一年,否則你就把你的股份盡數送出——此言當真?”
他確認了一遍。
“當尊者之面,如何敢有虛言?”
洪範沒有二話。
這下子祝湛然徹底動心。
大華立國三百年,所有蛋糕早就分完。
當所有人都只在一潭死水中打撈,自無人能想象年增速百分之幾十的生意是怎樣的光景。
正因如此,祝湛然無法拒絕這份左右大賺的協議。
“洪範,就你方纔所言,可敢立字據?”
他肅然問道。
“當然。”
洪範鄭重點頭。
話音剛落,他就見祝湛然以指爲筆在紅銅鑄就的幾案上書寫,在銅屑紛飛中將對賭協議逐字寫下。
而後,洪範亦將食指加熱到極限,畫押落款。
“好,好!”
祝湛然見案幾上一切落成,忍不住哈哈大笑。
縱橫江湖多年,他自非幼稚之人,原本不信洪範仰慕自己,但此刻這種條件都寫出來了,哪還能有假?
【咦,攪動涼州風雲的赤沙竟如此仰慕本座?】
【咦,世人皆知我品行高潔,他孃的,爲之奈何,爲之奈何啊?】
祝湛然看著洪範那英武俊朗的風姿容貌,心頭不由飄然,一下子覺得這小子尤其順眼。
“好,好一個洪範,好修爲,好魄力,果然是九州俊中之俊,天下傑中之傑!可惜我這麼多後輩一個比一個愚鈍,不僅魄力不如你,更無一人如你這般知我胸臆……”
他豁然起身,伸手在洪範肩頭親熱一拍,而後扛起那張寫了對賭協議的銅案,自通天塔頂升入空中。
“自今日起,洪範爲我祝家上賓,不可怠慢!”
三句話如雷散開,先清楚擊在銅雲山莊所有人耳畔,繼而滾滾遠去碾入山野。
彤雲彌散,乾坤晴朗。
洪範長舒口氣,頭頂藍夜立於鐵塔之巔。
俯瞰處,山谷如腸,大河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