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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醒娘

阿鯉很久都沒有做夢了,原來是不想,後來則是不敢。

在夢裡他回到了故鄉,有大片大片的草原,潔白的氈房。風很香,星子累累地綴在空中,在又大又白的月亮下,人們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火光映著他們年輕而興奮的臉,每一個人都長得很好看,他們唱啊,跳啊,嘹亮的歌聲直要飄到天上去。人羣中他的阿孃在旋轉,穿著部族的綵衣,旋開的裙襬像是朵怒放的花,她向他招手,說道:“阿鯉,過來,快過來。”

他向阿孃奔去,阿孃邊跳邊笑地往後退,他拼命去追,卻怎麼也奔不到她身邊去。追趕中,他腳下一空,卻是墜入寒冷的黑暗之中,就像是有一雙手拉他去往泥沼,他拼命掙扎,依然無法阻止自己下沉。

好黑,好冷。什麼都看不清,什麼也聽不見。

一雙手溫柔地環住了他。他睜眼一看,自己躺在牀上,雲香姐關切地看著他,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藥。

雲香姐見他醒來,笑微微地看著他,說道:“終於醒過來了,我給你去煮碗粥。你再睡一會,我弄好了叫你。”

他點點頭,看著雲香姐出了房間。不一會兒一個人影悄然無聲地立在他牀前。

他聞到了一股腥甜的血腥味,一股熟悉的壓迫攫緊了他的心,他顫抖睜開眼,看到一張醜陋至極的臉。臉的主人對他陰惻惻地笑:“阿鯉,你讓我找得好苦。”

“啊......”他慌亂地爬起來轉身逃跑,一直逃啊逃啊,從百嬌閣逃到了百里香大街,從官衙逃到了雲臺山莊,整個鎮子都是空的,就像是一座沉悶的黑塚,那女子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幾步之遙,始終都甩脫不掉。他不知道逃了多久,又該逃到何處去,只是拼命驅使自己的雙腿,不讓自己停下來。

慌不擇路地逃進了琳瑯別苑,楚公子站在薔薇花前,微笑著向他招手:“阿鯉,你怎麼來了?”

下一秒,他就不笑了,頭顱從他頸項上緩緩滑落,身子撲通一聲軟倒在地,身後現出了醜陋女子的身影。

“唉喲,死了!”女子用腳一點,頭顱骨碌碌地滾到他的腳邊。

“不要,不要......”他痛苦伏下身子抱住楚月獲的頭顱,絕望地大聲呼喊。

“阿鯉,你逃不掉的,和我一起,永遠,永遠,永遠......”

“啊......!”

阿鯉的驚叫聲驚動了院中晨練的楚月獲,進了阿鯉的房間,見他在雙眉緊蹙,喘著氣在牀上手腳亂抓亂踢。

這孩子是被惡夢魘住了。

楚月獲忙上前試圖搖醒他,喚道:“阿鯉,沒事,別害怕。”

阿鯉怔怔地睜開眼,還沒從夢魘中完全醒來,看到面前一張風華絕代的熟悉臉龐,猛地探身想要撲入他的懷抱,尋求安尉和倚仗。

楚月獲猛然被半大的小子這麼一撲,額角一跳,本能往後退了一步。

阿鯉撲了個空,伸手拽住他的一隻手臂,委委曲曲地擡起他那雙清澈的桃花眼,像是一隻乞憐的小獸,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楚月獲忽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在雪原倒下的情景,迷迷糊糊地看到眼前有個人影,也是這般不管不顧地伸手去抓,後來,他的手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握住了。

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順著阿鯉拉他的動作坐在牀邊,安慰道:“是夢,沒事了,沒事了。”

哪知阿鯉卻默無聲息靠了上來,頭抵著他的手臂。

有溫熱的液體洇進了他的衣袖。

這個少年,在無聲地哭泣。

楚月獲許久未與人捱得如此緊密,自然是有些尷尬。

但是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有多麼傷心,於是耐著性子,陪他靜默地坐著。

阿鯉不安的心逐漸平和下來,意識也逐漸清明。他與楚月獲不過是幾面之緣,心知自己這般真是沒臉沒皮。

可是,他竟然沒有推開他,他便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撒嬌。

這些年,他過得太苦,卻又不能叫苦,只能把驚怕隱到虛僞的笑容後面。他自認爲自己的心早就痛到麻木,流血成茄凍成硬殼。可是此刻,沒來由地,他只想靠著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雖然可笑,雖然荒唐。

林正風神清氣爽地來找楚月獲晨練,看到阿鯉的房間開著,進去看到阿鯉像個小糰子一樣抱著楚月獲的手臂不放,扯著嗓門喊道:“你倆在幹嘛呢?”

兩人被驚地一跳,楚月獲下意識地抽回手,阿鯉猛然直起身。

楚月獲轉頭看著探頭探腦的林正風,不知怎麼地有些著惱,拋給林正風一個“再問就殺了你”的眼神。林正風穩穩地接住了他的眼神,乾笑一聲,忙不迭轉身走了,還順帶關好了門。

楚月獲:“......”。

阿鯉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抱歉地說道:“對不起,我剛纔是睡迷糊了。”

他習慣性地揚起笑容,笑容裡帶著慣常的討好意味。

他的模樣是極好的,笑起來更是如月下漪漣。可是,他並不喜歡他這般笑。

楚月獲覺得心頭有些發堵,於是扔下一句:“既然醒了,就趕緊起來。”三步並做兩步出了門。

阿鯉洗漱好後,站在院中看他們晨練。楚月獲的動作乾淨利落,流暢如行雲流水,迅猛如兔起鶻落,清亮的柳葉眼此刻積滿高嶺之雪,發出專注的寒光。林正風稍露出破綻,就被楚月獲用刀抵住了咽喉。

“幾日沒練功你的身手變鈍了。”楚月獲點評道:“你剛剛在格擋的時候可以順勢一滑將刀挑開。”

楚月獲演練了一遍,說道:“要根據對手的身量估算出刀的角度,這樣可以有效發揮力量。”

“可我這次在你手上過了十招了。”林正風高興地說道。

楚月獲淡言道:”看你懶了幾日,身子骨沒打開,存心讓了你幾招。”

林正風有些尷尬,嘿嘿笑道:“真不給人留情面。”轉頭對阿鯉說道:“小阿鯉,來跟林哥過過招。”

阿鯉連連擺手,說道:“我不行。”

林正風在院中折了兩根青竹子,拋了一根給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說不行!”

楚月獲說要帶阿鯉去容與院,林正風就一直有些在意。這小子看上去只個普通不過的孩子,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值得將軍另眼相看。興之所至,有心試試他。

阿鯉接到竹子,侷促看了楚月獲一眼,說道:“一會兒可別笑話我。”

楚月獲抱胸退至一旁,微笑著點頭示意。

阿鯉手握青竹,像模像樣地起了勢,與林正風過起招來。他的斤兩自己心中清楚,無非是一些保命的伎倆,粗俗難看不說,甚至有些陰狠。可不知道爲什麼,他不想在楚月獲面前顯露,因此束手束腳,越發地笨拙。

林正風一試之下,覺得阿鯉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確實與預料中般平平無奇,索性悠閒地喂起招來。

楚月獲看了一會,心中有數。阿鯉有些功底,但是虛浮凌亂,漏洞百出。唯一可取之處就是足夠敏銳,由於基本功不紮實,所以就像水上浮萍,一打就漂。

他心中並無失望,因爲林正風略一點撥,他很快就能心領神會。這個孩子是個有天賦的,而天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霍寒很快帶來了雲香姑娘的消息。那夜雲香姑娘赴宴,在酒席之上週老爺趁著酒意對她言語輕薄、動手動腳。雲香姑娘稱身體不適,不顧阻攔,中途帶著丫鬟小廝自己回去了,行至碗米巷消失了蹤影。

那一帶巷落七彎八繞,又深又窄,卻是周府至百嬌閣的近道。想來他們從周府出來後,無馬車可乘,因此抄了近道。現在霍寒託杜三公子派人四處尋訪,對那一帶仔細摸排。只是現今正值酒神祭過後,鎮上人流往來頻繁,需要多花上些時間。

到了晚上,探子來報,說是雲香姑娘暈倒在街上,被人擡回了百嬌閣。

阿鯉忙問那名探子:“雲香姐現在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探子看著一臉擔憂的阿鯉,猜他與雲香關係密切,欲言又止道:“就是受了驚嚇,發起了高燒,倒也沒受什麼嚴重外傷。”

阿鯉心急之下,顧不得禮數,急急忙忙往百嬌閣跑去。

楚月獲問探子:“她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她被發現時,衣衫不整地倒在街上,恐怕是受了凌辱。”探子老實回答道。

楚月獲心頭一緊,暗中捏起拳頭,對林正風和霍寒說道:“我去看看雲香姑娘。”

二人要一同去,楚月獲沒有反對,旋即三人出了門,不久就追上了阿鯉。

這百嬌閣就在溯水下游的一處臨街處,離琳瑯別苑不遠。現在正是做生意的好時辰,還未進院,一陣濃烈的香氣從裡頭衝出來。走進張燈結綵的大門,便是裝潢考究的大廳,裡頭的絲竹聲聲。一身花紅柳綠,珠光寶氣的鴇母帶著鶯聲燕語的姑娘們迎了上來。眼睛在阿鯉身上一掃,估量著他帶來的三人不是來找樂子的,還是套路地將笑臉和場面話擺足說足了。

霍寒老道地給足了銀子,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鴇母眉開眼笑叫了個丫鬟帶他們去瞧雲香。

雲香姑娘的閨房本在二樓,因生著病,便移至了後院的一間小廂房。阿鯉帶著他們到了後院,有別於前頭的驕奢淫巧,後院十分簡潔,四方小院三排廂房,地上鋪著青石板磚,東頭一棵高大的古木枝條盤曲地扭過院牆,青葉葳蕤。樹下方有一口井,用白石圍了個井沿。

楚月花輕輕地吐了口氣,前頭樓子裡的香氣薰得他不舒服。

這裡是粗使僕役居住之所,現在是忙時,廂房裡只有一間是亮著的。阿鯉推開門,裡頭一方小桌,四張小凳。桌上燃著一盞油燈。靠窗的地方放著一張長案,長案上放著幾包草藥、一個小藥罐和一個粗瓷碗。案旁放著一張木板牀。阿鯉撩開牀上的紗帳,雲香姑娘安靜地躺著,身上蓋著一條薄被。

在昏黃的燈光下,雲香姑娘臉色潮紅,雙目緊閉,一臉憔悴病容。

阿鯉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摸到一手溫熱的汗,輕輕喚道:“雲香姐......”。

帶他們來的丫鬟說道:“已經叫大夫看過,說是體虛引起的高燒,燒退了好生修養一下就好。”她待了一會,說前頭還有事,便告退了。

楚月獲推開窗,順手看了看藥罐,說道:“大夫既然看過,想來也沒有大礙,一切等她醒來再說。”

阿鯉眼裡閃過一絲陰鬱,藏在陰暗的光線裡,沒讓旁人瞧見。

楚月獲三人略坐了一會,寬慰了阿鯉幾句,就起身回去琳瑯別苑。

路上,楚月獲問道:“雲香姑娘身邊的丫鬟和小廝呢?”

霍寒道:“探子說暫時未找到,一切要等雲香姑娘醒來才知道。”

楚月獲又問:“那古怪女子的行蹤可有線索?”

“香茅鎮不小,暫時還沒音訊。此間每日出鎮入鎮的不少,我已派人守在鎮口盤查。”

楚月獲聞言,臉色沉鬱,暗想:此女子兇戾狡猾,深不可測,若是有意藏匿,怕是極難查尋。

百嬌閣後院,阿鯉在樹下的井中打了盆涼水回到屋內,將帕子浸溼擰乾,搭在雲香姑娘的額頭上,守在她的牀邊說著話。

“雲香姐,你快好起來。楚公子說了,他會贖你出百嬌閣,以後你就不用過這種飄零的日子了。”

他握著雲香姑娘的手心,輕聲道:“等你安頓好了,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門忽然開了,一陣涼風灌了進來。阿鯉不由僵直了身子,本能地打了個冷顫。

木著臉強逼自己轉過頭,看清是跟在雲香姑娘身邊被一同擄去的丫鬟小霞,和他年紀相仿,穿著粉色的長袖紗裙,垂著手衝著他微笑,而那微笑像是層假面糊在臉上,並未笑進眼睛裡。

他本能地感覺不對勁,強自鎮地打過招呼,順勢站起身來,擋在牀邊。

小霞從外頭輕飄飄地走過來,探著頭往牀上看,說道:“雲香姑娘喝的藥裡頭有寧神的效果,好生睡上一覺,燒也就該退了。”

阿鯉扯著嘴角勉強笑道:“小霞姐,幫我去換盆水可好?”

小霞歪著頭看他,說道:“我不方便,你自己去換吧。”

阿鯉注意到她雙袖中空落落的一截,假裝沒看到,不自然地移開眼說道:“你既然不方便,就早些回去歇息吧。這兒就交給我守著。”

小霞搖頭道:“我還是不放心,我同你一起守著。”

阿鯉默了一瞬,盤算著再晚些,院子裡也該來人了,坐在牀中央,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口看。

快些來人,快些來人,不管是誰都好,只要有人來,或許還能找到一線機會。

“咦,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小霞故作關切。

“我昨晚沒睡好。”阿鯉順口回道,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門口。

小霞“哦”了一聲,笑道:“你在看什麼呢?在等人來麼?”她挨著他坐下,似笑非笑道:“我怕有人吵著雲香姑娘,將大門拴住了。”

阿鯉被她挨著,像是被毒蛇猛獸噬咬了一般,身上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全身的骨骼因恐懼而顫抖得咯咯作響。輕輕往旁邊一挪,顫聲道:“我去開門,要不然院裡的人進不來,管事的又要打罵。”言畢火燒屁股般一躍而起,猛地往門外躥。

小霞好整以暇叫住他,輕笑道:“你這樣放著雲香姑娘一個人在這兒,真的好麼?”

阿鯉收回邁出門的腳,眼裡驚疑不定。

小霞收斂了笑意,注視著阿鯉的眼睛:“阿鯉,昨晚你做夢了,是因爲夢裡有我,所以纔沒睡好麼?”

“唔......”阿鯉臉色變得慘白,強自咬緊牙關。

“你在怕什麼?怕我嗎?阿鯉。”小霞看似悠然地一下一下地蕩著腿,說道:“你在對我補刀的時候可是勇敢得很哪。怎麼這會子卻怕起來了?”

阿鯉咬著脣,儘量讓自己抖得不那麼厲害,哀求道:“朱醒娘,求你放過雲香姐。”

朱醒娘不置可否地一笑,擡起下巴示意他過來:“阿鯉,許久未見,讓我好好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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