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亞的紀日方法,與翟星類似。”蘇凜低頭道:“每年二月初,即是‘新節’,島上海民會將家家戶戶的魚獲曬出,大擺宴席,啓大鍋,宰牲畜,做團圓飯,煮一種名爲‘忒尼’的茶。他們相信只要聚在一起吃團圓飯,展現普拉亞人的團結,上天的神明便能被他們感動,賜下更多的魚獲與黃金。”
“在我登上飛艇之前,我的外婆曾經教過我煮‘忒尼’茶的手法。也是將奶與茶混合,放在火爐上焦烤。我面前的這道土豆泥,也是普拉亞慶禮中必不可少的一餐。”
“二月到了,蘇明安。”
蘇凜說完這些話,就專注於攪土豆,不再多言。
蘇明安初次見到如此認真的蘇凜,哪怕在戰鬥中,蘇凜都沒露出過這樣鄭重的表情。
簡直……專注地宛如朝聖。那對暗金色的瞳孔清晰地倒映著眼前的一切,好像透過這鍋湯水,看見了另一個世界的海水與風浪。
蘇明安這才注意到,蘇凜今天穿的這身普拉亞服飾,深色爲主,繫有盤扣,原來這是普拉亞慶禮中的服飾。
“忒尼茶?”蘇明安說。
“嗯,一種奶與茶混合的茶水,味道偏甜,也會有輕微的海鹽味,是漁民收工回來都很愛喝的茶。”蘇凜看了看火候:“外婆當年告訴我,這種茶的原材料越多越好,只要煮到一起都會很有營養。”
蘇明安靜靜看著。
……蘇凜在登上飛艇前,也會有“外婆”,也有他在意的親人和朋友。最開始安慰鬱金香公主時,他也很溫柔,對他人的性命感到不捨。
他會做團圓飯,會煮忒尼茶,會喊“外婆”。他也曾經是一名普拉亞的居民,會和親人們坐在一起吃飯,會祈求上蒼降下福音。
是整整六十年的煎熬和謊言才讓他變成了神。除了對生命冰冷的裁決,只剩下守望島嶼的孤獨。
到了今天,隔了整整六十年,蘇凜才重新開始煮忒尼茶,做起團圓飯。
“我能帶你回普拉亞了。”蘇明安說。
蘇凜立刻擡頭:“什麼時候?”
他放下手裡的鍋,一把搭上蘇明安的肩膀,緊盯蘇明安的眼睛:
“——什麼時候能回去?”
蘇明安第一次看到這麼激動的蘇凜,蘇凜眼底裡的光采像火燭一般“簇”地亮了,像是一張黑白的相片突然染上了色彩。
這時,看見蘇明安眼中的錯愕,蘇凜才察覺到自己情緒不對,鬆開了手。
“你回去的時候,我也必須回去,所以必須要等到我沒事的時候。最好有足足一整天的空缺時間。”蘇明安理了理肩膀的布料。
“好。”蘇凜定定道:“你第一時間叫我。”
他心情變得極好,原本手頭的動作都快了許多。
“你要做幾個菜?”蘇明安說。
“隨意。”
“加上林音那邊的麪食,應該夠了,那我就做個肉湯吧。”蘇明安說。
“我幫你。”呂樹立刻說。
在蘇明安的指揮下,呂樹將塑料袋裡的青菜、蘿蔔、牛肉、豬肉……一大堆東西統統扔進鍋中,猶如處理垃圾車上的垃圾,隨後,蘇明安的手伸向了調味區……
……
“——林望安女士。”
淺藍色的窗簾下,一位女人站在潔白的牀鋪邊,無名指的戒指泛著銀光。
她的身邊,是一架剛剛裝好的鋼琴。
“林望安女士,按照您的要求,我們給您配置了一架最好的鋼琴。”聯合團龍國部署長江干事,七部之一“天裕部”成員陸長申微笑道:“您還有什麼別的要求,都可以告訴我們。”
林望安側頭,她的眉眼間總含著一股憂鬱。當她看到鋼琴的一瞬間,她臉上的憂鬱瞬間消散,眼瞳彷彿在放光。
她走到鋼琴前,細細撫摸著黑白琴鍵,手指從最左劃到最右,似撫摸著情人的皮膚。那眼裡潛藏的摯愛與瘋狂,令陸長申都感到了畏懼。
明明是個柔弱的人,在看到鋼琴的那一刻,卻爆發出了讓旁人感到脊背發涼的氣勢。
“……很好。”林望安呢喃著,眼中似蒙了一層霧:“……很好。”
“您喜歡嗎?”陸長申將眼前的一幕記錄到胸口的探測儀中,隨後側寫師會對其進行深入的分析。
“喜歡。”林望安露出了陸長申從未見過的笑容。
就像是……枯萎的小樹,驟然綻放出了斑斕的花。那笑容透著一股極強的生機,讓人覺察到她彷彿剛剛活著。
“您喜歡就好。”陸長申硬著頭皮,與林望安對視。他這才察覺到女人精神疾病竟然如此之深,已經病入膏肓。她眼中的瘋狂猶如火焰,讓他覺得蘇明安偶爾展露出的瘋狂,可能也是遺傳自這個女人的瘋勁。
這一家子……真是可惜。陸長申心裡暗暗想道。
看著對鋼琴很滿意的林望安,陸長申深吸了口氣,試探性道:“您看這過年了,龍國人一家子都會聚一起吃團圓飯。這一家人嘛,沒有隔夜仇,就算有點小矛盾,年過了就算消了。”
林望安撫摸著琴鍵,沒有說話。
陸長申繼續說:“您孩子一直缺少人關心他,現在過年了,他肯定很想您,這是聯合團能拿到的最好的鋼琴,在以前的翟星幾乎不可求,他練了那麼多年的琴,看到這個一定喜歡。林女士,我這有他的聯繫方式,您要不要……”
林望安的眼神驟然變得恐怖起來。
她沉沉地盯著陸長申,臉上的燦爛笑容瞬間消散。變臉速度之快,令陸長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陸長申臉色微變,仍然保持著笑容。
室內只剩下窗外CBD轉播新聞的播報聲,和偶爾的煙花爆竹聲。除此之外,只有林望安兇厲的視線,像有聲的刀子般切開空氣。
“鐺——”琴鍵傳來一聲脆響,是林望安壓下了手指,按動了一鍵。聽到這聲清脆的聲音,她的耳朵動了動,眼中瞬間柔軟下來,像是唯有琴聲能讓她的情緒變得安寧。
“……我知道了,這種質感……他應該,會喜歡。”三秒後,林望安纔出聲。
陸長申舒出一口氣:“那我將他的聯繫方式給您……他在和艾尼他們過年,您聯繫上艾尼,就能聯繫上他……”
林望安應了一聲。
她將視線緩緩轉向窗外。雪已經停了,濃醇的夕陽攪動而下,映入她微紅的眼中。
她眨了眨眼,再度按下一鍵,“鐺——”的一聲,夕陽透過微低的白鍵刺入她的手指之間,在她無名指聚成熾烈的一環。
……
晚間七點整。
隨著時間流逝,年夜飯漸漸完成。林音和諾爾已經結束了工作,精緻的點心與燒餅在盤子裡列成一摞。奶黃包、黃金饅頭等小吃也熱氣騰騰地上桌,看上去格外誘人。
路和露娜掛好了龍國裝飾,室內的過年氛圍很濃。哪怕北望與山田都已經完成了剪紙。
艾尼悄悄從門外晃了回來,手裡提著幾個熱氣騰騰的大菜。爲了防止今晚自己被毒死,他將這些菜悄悄收入揹包格,到時候替換食用。
一時間,所有人的任務都已經完成,只剩下了做菜組還沒有動靜。
“蘇明安,你們——好了嗎?”林音朝廚房喊去,只見廚房的門依然死死關著。只有三道不祥的影子在裡面遊動,隱約傳出令人神情複雜的飯菜味。
“感覺不妙。”露娜低聲說。
“需要救援嗎?”路說。
“我去看看。”山田町一大義凜然走出,“唰”地一聲推開廚房門。
碗筷當頭而來,差點砸了他一身。
一股濃烈嗆鼻的油煙味撲面而來,伴隨著臭鱖魚腐爛般的味道。呂樹從中緩緩走出,他的表情有些懵然,恍若飄飄欲仙。
“做好了。”呂樹的表情懵懵的。
他的後方,金色的能量託著一盆盆菜餚往前飄,依次將菜端上了長桌。
十個巨大的碗盆依次而立。
爲首的,正是蘇凜的土豆泥湯,氣味令人面露難色,隱約有西藍花沉沉浮浮。
最後一菜亮相時,更是依託答辯,令人呼吸凝滯——那是一鍋外形極度恐怖的“美味”肉湯,白菜與豬肉融爲一體,在猩黑的液體裡拼命掙扎,讓人聯想到被黑色粘稠物體污染了的穹地世界,聯想到無數在黑泥中瀕死求生的居民。
“……”
一時之間,室內俱靜,竟無人伸手品嚐這天上人間般的菜餚。
只見人羣之中鑽出一個呂樹。
他大步上前,捧起湯勺,對著肉湯就是一口。
將口中食物完全下嚥後,他面無表情道:
“好吃。”
林音等人大驚失色,不由得心疼呂樹以前到底吃的是什麼豬食。
“說不好吃的,都不懂欣賞。”呂樹又舀了滿滿一大鍋,咕嘟咕嘟往下嚥。
適時,蘇明安和蘇凜從廚房中走出,一股詭異的奶茶味在廳中蔓延。
“味道還可以吧。”蘇明安看到大吃特吃的呂樹:“我知道,應該是能吃的。”
雖然賣相不好看,但他從四歲就開始自己給自己做飯吃,如果不能吃,沒人照顧他,他早就餓死了。雖然外形猶如答辯,但味道應該還行。
“你們不吃嗎?”蘇明安看向衆人:“吃啊。這菜都齊了,怎麼不吃?”
林音面色微凝,路笑容僵硬,山田町一目光微移,露娜捂嘴側頭,艾尼背過身去,北望不見蹤影。
唯有呂樹咕嘟咕嘟不斷喝湯,一大口接一大口,表情十分滿足。
諾爾閉了閉眼,他伸出手,也舀了一碗湯,也開始喝起來。
他原本面帶笑容,越喝笑容越發消失。
客廳的電視機裡,依然是主持人對伯里斯的採訪,聲音在寂靜的室內極爲響亮。
“……原來是這樣啊,您和我們說了那麼多蘇明安是如何認您爲教父的。那麼,您認爲在蘇明安的成長曆程中,他有什麼讓您困擾的地方嗎?”主持人詢問。
伯里斯沉吟片刻,說道:“上帝在給一個人推開一扇門時,也會合上一扇窗。我想……就算是再完美的孩子,他也有不太好的一面。各位想想,蘇凜當初在廢墟世界的最後一天煮茶時,就暴露出了他極其劣質低下的廚藝,煮出的茶猶如稀屎,由於原初理論,我想蘇明安……”
室內俱靜,只有伯里斯清晰的聲音。
蘇凜擡眼,一眼就瞧見了電視機。
“這人在哪裡胡說八道?”蘇凜的聲音沒有起伏。
“應該是32區的聯盟電視臺。”露娜說。
“座標?”
“我查一下,應該是(329,897)……”露娜下意識聽令,查了下旁邊的電腦。
金光閃爍,下一瞬間,蘇凜的身影消失在室內。
還沒等衆人回過神來,就看見蘇凜竟然出現在了電視屏幕中的直播現場。他一把拎起伯里斯,沒理會一臉震驚的主持人,“啪嘰”一聲,將伯里斯連人帶攝像機完全掀翻,按在地上狂砸。電視屏幕裡只剩下一陣工作人員的驚呼和尖叫。
“我錯了,啊!我錯了!救——”
伯里斯的聲音淹沒在蘇凜的一陣狂砸中。
“還胡說八道嗎?”蘇凜的聲音傳出。
“稀屎!稀屎!稀屎!”伯里斯極其剛強。
“嘭!嘭!嘭!”
……
……
【新世界公會】
夜幕降臨,新世界公會的琉璃瓦泛著彩虹般的光輝。一個抱著小熊的小女孩走過廣場,靠近駐地中心。
副會長安傑利卡看到她頭上沒有公會標識,立刻攔住了她。
“小朋友,你有什麼事嗎?”安潔利卡俯下身,她對小孩子很友善。
小女孩擡起頭,露出了一張人們都很眼熟的臉。
“你……你是……”安潔利卡震驚道。
“我是邦妮。”小女孩打了個響指,一簇火焰出現又消失,露出了與年齡不符的險惡笑容:
“我聽說……你們這裡在做人體實驗,改造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