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咳嗽得頗爲狼狽,趙麗櫻也察覺到自己好像不該這麼說。她道歉道:“對不起啊,說了髒話。主要是陳諾那些腦殘粉真的太可恨太霸道。陳諾的路人緣,全都是被她們敗光的。”
“我朋友其實當時就勸了我,說張一一導演和張繼中導演這兩個人的組一定不要報,因爲跟陳諾那個人沾邊就沒有好事。他粉絲都有點瘋,肯定啥事都做得出來。哎,但我沒有聽她的,現在說實話挺後悔的。”
蘇團長笑了起來,說道:“看不出來啊,小趙,你長得像個初中生似的,居然還挺兇。”
趙麗櫻不好意思的道:“主要是太氣人了。對不起啊,團長。”
霍小四若有所思的說道:“陳諾,馬上要播的神鵰俠侶裡面,演楊過的是不是他?”
“對,就是他。”
霍小四問道:“你這個選秀跟他有什麼關係?”
趙麗櫻道:“因爲現在網上的人說,張一一導演的那條廣告片就是跟陳諾一起拍,所以她們纔來的。她們都不是真的想和張一一導演拍戲。”
蘇團長笑道:“你是真想跟導演一起拍戲?爲什麼?”
趙麗櫻愣了愣,猶豫了一下,說道:“因爲我以後想當演員。”
她盯著面前的桌子,臉蛋有點微紅,羞澀的神情就像在冬天裡藏匿好的春光,被人掀開了一點點藏身的布簾,於是身處寒冬,也彷彿看到百花盛開的景象。
房間裡好像時間凝固了,霍小四看著她的樣子,眼睛都有點直。
蘇團長夾著一筷子土豆絲,怔在當場,最後把土豆絲送進嘴裡,問道:“唔,當演員……呵呵。”
看著蘇團長的表情,趙麗櫻小心翼翼的問道:“蘇團,怎麼了?你覺得我不行是嗎?”
蘇團長搖搖頭,道:“年輕人有夢想是好事。”
趙麗櫻的神情很認真,眸子裡的光堅定得好像一塊頑石。
而人一旦認了真,無論說出來的話有多肉麻多中二,她自己都不會覺得。
就像趙麗櫻現在一樣。
小丑聽到她用很輕的聲音重重的說道:“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蘇團長,我知道這很不容易,但是我肯定不會放棄的。”
蘇團長默不作聲的喝了一杯酒,過了一會兒,突然道:“我做這行也有六七年了,招進來的每一個女生,就沒有不想做演員的。在你之前,我團裡有個女孩,她和你一樣,也是想做演員。我勸了她很多次,演員這條路不好走,可她不信。”
“前前後後兩三年,她去見了很多人,什麼導演副導演,什麼老闆製片人,沒有一次成的。一次都沒有,最多隻是讓她去跑了個龍套,掙的錢還不夠來回路費。在這個過程中,我就眼睜睜的看著她,和你現在差不多的樣子,變化得面目全非。”
“年前,她說都沒說一句就去了我們市裡另外一個團,理由是那邊的團長說,可以給她介紹角色。呵呵。”
蘇團長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帶著一點醉意,繼續說道:“其實我也沒有資格說她,因爲我也做過同樣的夢。我去京城,去浙江,去上海,去各個劇組打拚了將近十年,在此期間,我結了婚,有了小孩,可那個時候我像著了魔一樣,什麼家庭孩子,全都不顧,就覺得我能行,我可以火。”
“結果呢,到了最後,我想回頭,但已經回不了。老婆跟我離了,小孩也跟著她走了。如今的我,什麼都沒有剩下。”
蘇團長說了很多,一邊說一邊喝,說完之後,他那一瓶二鍋頭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蘇團長的酒量不錯,一瓶二鍋頭也看不出來有多醉,去前臺結了帳,春節期間,四個人吃這麼一頓家常便飯都花了110多。
付錢的時候,蘇團長面部肌肉都在抽搐,好像心裡很痛的樣子。
最後在飯店門口,蘇團長說道:“明天早上9點,郎坊百貨門口集合,明天上午下午都有演出。我接了個百貨公司的大單子,接下來一個星期,大家辛苦辛苦。其實市區的錢好掙,等過段時間,市區沒業務,我們就要下鄉了,到時候啊,掙的才都是辛苦錢。”
大家都紛紛點頭。
之後,四個人就各自離開了。
拿著手裡的30塊,小丑猶豫了又猶豫,最後還是決定頂著夜晚的寒風去坐公交車。
這一次出來,他全身上下一共帶了1000塊。租完房之後,置辦完生活用品,就只剩200多塊,而且現在每天還要吃四頓。
打車,他是真的捨不得。
現在時間並不算太晚,只是冬天的天黑的很早,7點就已經黑透了。一路上沒有什麼擋風之處,雖然他裡面穿了保暖內衣,但身上的西服完全頂不住夜風的吹襲,一路上都抱著雙臂瑟瑟發抖。
一路走了十多分鐘,才走到公交車站。
趙麗櫻其實一直跟在小丑背後,她看著他踽踽獨行的背影,其實幾次都想開口叫住他,但又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直到了這時,他們一前一後的到了這個公交車站,她才裝作剛發現的樣子,說道:“嗨,你也在這兒啊。”
小丑轉頭,也有些驚訝,“啊,你也在這兒坐車?”
“嗯,你去哪?”
“銅柏村。你呢?”
“我也是!”
兩個人對了對地址,才發現,兩人租的房子居然並不遠,只有50多米的距離。不過也不奇怪,銅柏村這地方本身就是廊坊租房的首選之地,主要是房租便宜,所以很多年輕人都在這租房。
這時公交車來了,兩人趕緊上了車,車裡很明亮,空調也很足。讓小丑不禁鬆了口氣,跟趙麗櫻一起坐到了公交車中間的一個空座上。
他們座位前排有一個抱著一個小女孩的婦女。
女孩大概5,6歲的樣子,長得挺可愛,梳著齊劉海,對他非常好奇的樣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盯著他一直看。
他和小女孩對視了一會兒,突然朝她做了個鬼臉。
小女孩咯咯的笑了起來。
但她母親回過頭來,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抱著孩子走到公交車前面去了。
趙麗櫻不禁笑了,好奇道:“你每天在外面都上著這個妝嗎?”
小丑點點頭道:“對啊。”
“會不會很多人都像剛纔那樣,有點怕你。”
小丑笑了笑,道:“其實也不會,我畫得也不嚇人,對吧?”
趙麗櫻突然發現,小丑可能比她想的要年輕些。
最開始,她以爲他大概在26,7歲的樣子,但現在湊近了,她發現好像對面臉上的皺紋都是畫出來的,而且,剛纔的笑聲也比他說話聲音更加清脆。
她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聽蘇團他們叫你小王。”
“哦,我叫王響。”
“王響,嗯,我叫趙麗櫻。”
“我知道,之前聽你說過。”
趙麗櫻覺得他的口吻有一絲絲親暱,似乎跟她是熟人似的,這一點奇怪的感覺在她心裡一晃而過,她也沒有在意,問道:“你頭髮在哪染的?我覺得挺好看的。”
“理髮店。”
趙麗櫻好笑道:“我當然知道是理髮店。是哪家理髮店,感覺染得挺好,改天我有錢了,我也想去染個頭發。”
小丑想了想。
他這頭髮是年前在京城染的,是齊雲天找的一家專門給明星打理頭髮,過年也不休的理髮店,花了好幾千,才染成了現在這樣子。那家店的名字叫什麼,他是真的沒有留意。
“名字忘了。”小丑一五一十的說道。
趙麗櫻哦了一聲,又問道:“那你臉上的妝呢?你是自己畫的?”
小丑點頭道:“嗯。”
趙麗櫻感嘆道:“每天卸妝很麻煩吧。”
確實麻煩。
他託李邇的關係,在京城找了個老師,專門學了一下化妝技術。對方據說是國家京劇團裡最牛逼的化妝師,過年期間專程爲他抽出兩天時間,他跟著學了一天多,現在能做到一個人在一個小時之內,畫出一個勉強看得過去的小丑妝。但每天上妝都差不多要一小時,麻煩得要命。
小丑嘆了口氣,道:“對。”
趙麗櫻又問道:“你在明明喜劇團工作多久了?”
他算了算,道:“初八來的,剛好一週。”
“哦。”
兩人聊了一會,主要都是趙麗櫻在問,小丑在答,然後兩個人在同一個站下了車。
又並行了幾分鐘,趙麗櫻揮手說了聲拜拜,就上了路邊的一棟小樓。小丑租的房子是在一個城中村裡面。
三層樓的小樓房,二樓和三樓被屋主改成了一個個的很小很暗的單間,包暖氣費150塊錢一個月,裡面有一張木板牀,一個便攜衣櫃和一張桌子。
除此之外,廁所和廚房都是公用的。
他先去上了個廁所才進了房間,坐到桌子邊。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咖啡色的筆記本,開始在上面寫著什麼,寫了可能有10多分鐘,房門被人敲響了。
“咚咚咚。”
“小王,小王在不在?”
他把筆記本收好,重新放進抽屜裡,走過去打開門。是房東,一個叫周叔旺的50來歲的男人。
周叔旺有些吃驚的問道:“喲呵,小王,你怎麼化成這個樣子?”
他笑呵呵的說道:“我剛纔去上臺表演了,還沒來得及卸妝。有啥事嗎?周叔。”
“是有點事。”
周叔旺自然而然的越過他進了屋,先在逼仄的屋內轉了一圈,四處打量了一翻,一屁股坐在他才睡了幾晚上的嶄新牀單上。
“前幾天你租俺家房子的時候,說是你在找工作?”周叔旺說道。
他點頭道:“是啊,周叔。”
“看你高高大大的,力氣應該不小。我這有一份工作挺適合你。我親戚開的環衛公司,想找個環衛工人,每天早上去街上收垃圾,一個月800塊。做的事很輕鬆的,就是早上6點鐘,坐著車去街上轉一圈,把垃圾桶裡的垃圾倒進車裡,運到垃圾站,最多幹到中午就可以下班。你做不做?”
小丑道:“周叔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周叔旺不屑道:“就你現在乾的這個?演小丑有什麼前途。我給你介紹的這個工作真不錯,穩定。但我要提前說好,你得先給我500塊錢中介費,畢竟,這麼好的工作,是吧。我收點介紹費也是應該的。你說呢,小王?”
“謝謝周叔,真不用了。”
周叔旺笑容一收,板著臉道:“500還嫌多啊?這種工作,又輕鬆又舒服,沒點門路去哪裡找?你要不要去問問樓上的小曾,他那個銷售工作也是我給他找的,人家還是高中畢業,人長得又那麼帥,一個月底薪才1000塊。”
周叔旺來之前,想的挺簡單。
他家這個新的租客年還沒過完,就跑來他家租房子。
雖然戴著個口罩,看不清長相,不過感覺挺老實。本來150的房價在這一片算貴的,但他也不砍,應該還可以趁機從他身上再撈點。
結果現在話說完,看了看對方的表情,周叔旺知道徹底沒戲了,不甘的哼了一聲,道:“算了,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出門之前,周叔旺把桌上的捲紙拿到手裡,往棉服的兜裡一揣,說道:“小王,借你一卷紙。”揣著手走了。
小丑看著空蕩蕩的桌面,愣了好一會兒,纔開始卸妝。
卸妝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了一男一女吵架的聲音。這種出租屋,隔音效果極差,聲音到處亂竄,也並不奇怪。
不一會兒,陳諾用卸妝水把妝卸乾淨了。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左右端詳了一下,發現腮幫子圓潤了不少。
這是他前世看張頌文采訪的時候聽到的演員增肥秘訣。說是每天除了三餐之外,睡覺前吃一包方便麪,吃了之後啥也別幹,倒頭就睡,保準有效。
他這段時間試了試,果然體重日漸增長。
他打開門,準備去衛生間再洗個臉,原本外面隱約的爭吵聲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一個非常尖銳的女聲在叫道:“曾偉,你把包還給我,不然我報警了!”
一個男人正在哀求道:“阿秋,我們有話好好說行嗎?只要你別走,你要怎麼我都答應你。”
女人的聲音像用指甲在黑板上刮過:“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別再纏著我,讓我走,行不行?”
男人低聲嘟囔了幾句什麼。
陳諾走到走廊中段了,聽得不是很清楚,不過馬上,女人的聲音更大了,小樓裡的住戶們應該都聽到了,因爲樓上樓下都有人開門走了出來。
女人的聲音還在接連不斷的傳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是我真的累了,我過得太累了,你知道不?曾偉!”
“每天精打細算,吃什麼,買什麼,多一塊兩塊都要計較,這樣的日子,我陪你過了整整三年!從高中畢業到現在,我抱怨過一句沒有?”
“現在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知道李強東他沒有你脾氣好,對我也沒有你那麼上心,但是,跟他在一起,我很輕鬆,你知道嗎?”
“我不用去想今天遲到扣錢怎麼辦,也不用洗面奶用完了,把水灌進去繼續用,我想吃肯德基隨時就能吃,不用再看是不是瘋狂星期四!”
“曾偉,我求求你,你放過我好不好?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你可以罵我恨我,看在過去那麼多年的感情上,你讓我走,行不行?”
突然沉默了一陣,女人而後尖叫道:“你不要用這一招來嚇我,你想想你爸媽,你把刀放下!”
這個時候,樓上樓下那些旁觀的左鄰右舍們,發現大事不好,眼見就要出人命的樣子,頓時一陣雞飛狗跳,陳諾還在其中聽到了周叔旺大呼小叫的聲音。
趁著這股混亂,陳諾洗完臉,快步走回了房間,但是他也沒有把門關緊,留了一個縫,因爲他還想聽聽後續。
其實也沒有好聽的,因爲也沒有發生什麼出乎意料的。最終,那個女人還是走了,那個叫曾偉的也沒有真的拿刀做出什麼事情。
就像這世間大多的男女情事一樣,當時看似生離死別,一地雞毛,但最終也有各自的明天。不論去向何方,無論奔向光明抑或黑暗,終究都能找到出路。
陳諾沒有開燈。
他就坐在幽暗的房間裡,眸中反射著走廊上的燈光,看上去像是有一團小小的火在燃燒。
他來了七天。
每一天,這一棟擁擠而破舊的小樓裡,都會發生一些事。
這些事就像灰塵一樣。
微不足道。
它們來自於最底層的人間,來自於最微不足道的那些人的生活,來自腳底的塵埃。
它們並不聳人聽聞,也不像新聞上的那些光偉大業值得銘記。
這些事是如此平凡而渺小。
平凡到它上不去任何一個社會新聞,渺小到也許不會有人在從中受到實質性的傷害。
它們就像一粒粒微小的灰塵,肉眼難以辨認,瀰漫在空氣中,甚至連我們自身都不會太關注它。
然而,它們會把一個純白的人染成灰撲撲的樣子,會悄然侵蝕著每一個人無暇的心。
它們會讓原本童真的眼變得世故,讓原本輕快的步子變得沉重。
它們會讓人在深夜的陽臺抽上一整包煙,卻不知道該罵誰。會讓人幹了整瓶酒,也不知道該恨誰。
只能呸一聲,罵一句。
這該死的世道。
陳諾眼中的焰苗,就被這樣的塵埃浸染了,那兒有一道黑如墨汁的陰影,在癲狂亂舞,彷彿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生出爪牙。
久坐之後,他打開燈,又坐到了桌邊繼續寫被周叔旺打斷了的日記。
來到廊坊之後,這是他寫的第二篇日記,名字就叫《塵事》。
寫完,已經是10點過了。
之後泡了碗白象方便麪,就關燈上牀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牀,等他化完妝,來到郎坊百貨後門的集合地點時,發現趙麗櫻和蘇明明,霍小四都已經到了。然而氣氛特別沉悶。
“怎麼了?”
“今天陳森林他們也要在這裡表演,就跟我們一街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