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夜白季燕四家出美男子,我看不然,小財神季家滅門就不說了。盜門燕家那賊材,一個銀樣鑞槍頭……夜盟主的女公子睡不得,那個病秧子男寵倒是不錯,可惜好男色……白家的白輕卿也敢號稱賽潘安?屁股軟似糯米鬆糕!代北侯好歹一朝名將,後人怎就如此不中用呢。”
桂花落,秋意正濃,碧紗窗前,女子對鏡塗脂抹粉,談論風月之事。
八寶花簪奪目。倩影傾城。可惜滿頭白髮,教菱花偷了半面。
老嫗般的面紋,枯黃的肌膚,點點斑痕,無處遁形。
就是這麼個醜八怪,口中奚落的,盡是時下江湖中的青年才俊。
多少相貌周正的大家閨秀,讓這些青年才俊迷得神魂顛倒,相思成疾。
聽口風,這奇醜無比的女子,好似和才俊們都有一段孽緣。
“糯米,鬆糕,”屋內還坐著兩名風華正茂的青年男子,其中一個年紀稍小些的,捧著解得七零八散丁的九連環,呆呆地道,“阿姊,你說得……我有些餓了。”
另一位,白衣勝雪,坐在琴案前,眉頭緊皺,一副扣弦引而不發的模樣。
女子眼波流動,睇向白衣男子:“依我看,天下男子,也不過如此。”
白衣男子看也不看她:“你縱然與萬千男子歡好,也不知何爲一生一世一雙人。”
“嚯,兇我,”女子理著胸前白髮,“你再道貌岸然些,也不過是男女通吃的登徒子!”
“不誇妍潔,誰能醜污,不與你爭論。”
“你厲害,我是聽不懂你說的話,”形容枯槁的年邁女子,無意間流露出幾分撩閒置氣的少女情態,說到末了,尾音高高地揚起,“……夜家的女公子,夜煙嵐,怎麼樣?”
“自然比你好千萬倍。”白衣男子脣角微掀,氣死人不償命地,笑影乍現。
之前想吃糯米鬆糕的青年聽了,一掃滿臉呆氣,鄭重地放下解開的連環,向琴案道:“三哥,那是夜盟主的掌上明珠,少主的意中人。這一次,比武招親,胡作非爲是不行的。”
女子哼道:“少主不一定帶他去呢!誰去比武招親,會把登徒子帶在身邊?”
白衣男子聽了,輕描淡寫道:“不帶我,帶誰。情在我,劫也在我,我能令少主事半功倍。”
“也是,”女子顧盼著鏡中的面容,撫過眼下褐黃色斑痕,大言不慚地嘲諷道,“我是天下第一美人,無心你是天下第一登徒子。除非,少主的心另有所屬,那麼少主一定會帶我去,教那姓夜的女公子自慚形穢,知難而退。”
名爲無心的白衣男子聽罷,不予置評。與這醜八怪相提並論,他似已習以爲常了。
“也許少主這一次,不會帶三哥和阿姊去,”年紀較小的青年男子站起身,神色一時清醒,一時迷糊,揉了揉太陽穴,“我也不想去,我的腦仁……還痛得很。”
女子笑道:“無策,你好多了麼,前些時日,你還唸叨著勞什子秦王暗點兵,老樹開花二十一枝,算出了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呢!我都不想搭理你,太聒噪了!”
無策瞪大眼:“我大功告成了嗎,無顏好姊姊,你可記得結論是多少?”
身著白衣的無心見狀,不動聲色地擢起紫檀琴,繞到無策身後,照準那腦勺狠砸一記。
無策當即歪倒在地,一臉喜色,不省人事。
名爲無顏的白髮女子,目光一凜,花簪已攥在手心:“無心,你也走火入魔了嗎?”
“你才走火入魔,”無心冷冷道,“你不知道一提天上星,無策的瘋病就會發作?”
無顏神色稍緩:“那也不必拿琴砸他,你還嫌他不夠傻呀,怎不點他的睡穴?”
無心道:“我的手是用來彈琴的——這都是誰的錯?”
此間的少家主,莊少功進屋,就看見這麼一種情景。
父親莊忌雄豢養的五名死士,視若珍寶的五件兵器,江湖中傳得神乎其神的五劫……
地上躺著的,是“惑劫”無策,一副含笑九泉的死相。
抱琴而立的,是“情劫”無心,正一臉嫌惡說風涼話。
塗脂抹粉的,是“老劫”無顏,果真是很老的老妖怪。
莊少功情不自禁,收回邁過門檻的那隻腳。立定,沉心靜氣,叩了叩敞開的門。
無顏和無心脣槍舌戰,意猶未盡,這時纔回過神,趨風而拜:“屬下參見少主。”
“不必多禮,”莊少功想起了家訓,也不知該寒暄些什麼,索性問,“無敵呢?”
無顏道:“那殺人不眨眼睛的,地牢裡玄鐵枷鎖著呢,少主要放他出來嗎?”
“……不必了……”
無心不冷不熱地道:“聽主人說,少主要去乾坤盟?”
莊少功點頭:“夜盟主決心比武招婿,父親令我帶一人去。我本不願插手這些事,父親說我空有一肚子學問,未必真有聖賢教導的品行。如書中所云,要做精金美玉,定從烈火中煅來。我也該去歷練一番,識清自己——若真是巨海長江,又何懼橫流污瀆?”
無顏認真地聽著,半晌,誇張地問:“少主,你說的是中原話嗎?”
莊少功有些失望,這名其貌不揚的女子,是不能指望了。
無心好似聽懂了:“不入世如何出世,少主打算帶誰去?”
“嗯,只怕,”莊少功歉然道,“無心,我不能帶你去。”
“這是爲何?”
莊少功笑了笑:“無心,你在我身側,夜姑娘就不會看我了。”
無顏一聽,喜上眉梢,衝無心扮了一個奇醜無比的鬼臉。
無心不明白,這醜八怪,高興什麼?
他並不執著於陪少家主出行,外面的花花世界,千好萬好,不如衣食無憂的家好。
想必無顏也如此認爲。
“少主,無策是不行的,他雖有算無遺策的本領,卻不巧瘋病發作。”
不消說,莊少功早已瞧見地上躺著的男子——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當真是不湊巧,沒有一個可堪重用?想來想去,莊家五劫,他能帶出門的,只剩下素未謀面的“病劫”無名了。
其實,莊少功對自家豢養的死士,知之甚少。他籠統地知曉,莊家的子弟,歷來禁止習武。
江湖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習武之人,忌殺毫無還手之力的凡夫俗子。
若犯了這一條,自有那武功更高的人來恃強凌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即使是魔教中人,殺了不會武功的名士,也會覺得顏面無光,十分晦氣。傳到江湖中,魔教大張旗鼓,滅了某某滿門,這家人全然不會武功,總歸是說不過去的。就好像殺了一窩活潑可愛的兔子,彰顯一下魔教的威風,只會招來蔑視,淪爲武林笑談。
偃武修文,便成了莊家的明哲保身之道。
莊家家主及嫡系子弟不會武功,行走江湖,不怕魔教中人爲難,卻怕撞見宵小之輩。
譬如地痞無賴,對於江湖規矩,就是無知者無畏。
幸而,莊家代代相傳,有一本武功秘籍,名爲《天人五衰》。
此功可令弱者變成高手,也可令夜叉變成佳人,可令愚者變成奇才,也可以琴音眩術蠱惑人心,更可以令草莽變成神醫。
習這門武功,或許有一瞬,能顛倒衆生,獨佔風流,但下場,無一不是死。
迄今爲止,習此武功者,沒有人能活過二十歲……這也是嫡系子弟不得習武的原因之一。
這不是武功,是生老病死苦,五種劫數。
何人所創,爲何要將世人的宿命,如此血淋淋地用武功呈現出來?
莊少功捉摸不透,時機未到,父親也不願坦言。
嫡系子弟不能練這害人的武功,便豢養了無數死士來研習——
無顏、無心、無策、無敵和無名,正是死士中的佼佼者。
“少主,”無顏指著自己,笑嘻嘻地問,“少主到底帶誰去?”
莊少功收斂心神,挪開目光:“聽聞,無名,很厲害?”
無顏一撇嘴:“無名,大哥麼,厲害是厲害,一個癆病鬼!”
“哦?”莊少功是聽說過無名的,此人醫術高超,能起死人肉白骨。
——這樣一位深諳岐黃之術的神醫,竟然是癆病鬼?
“少主可知,無名和屬下幾個,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在莊少功看來,他們都一樣古怪。
無心和無顏面面相覷,像是拿定了什麼主意,才道:“屬下幾個本事微末,稟賦有限,只能潛習《天人五衰》中的一種武功。習成之後,分別冠以‘情劫’、‘老劫’、‘死劫’、‘惑劫’和‘病劫’之名。無名不同,他雖是‘病劫’,卻五劫皆通。”
莊少功明白了:“無名很厲害。”
“無名天縱奇才。莊家百年來,能以一人之力,練就《天人五衰》五種武功的,僅此一人。”
無顏嫌無心囉嗦,搶道:“少主殺雞豈能用牛刀?屬下這樣的死士,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數十年。少主要用大哥,還請三思而後行。”
無心道:“不錯,這世上只有一個無名,卻可以有很多無心。”
莊少功有些好奇,這二人,何以不遺餘力地維護無名?
“若真如你們所言,我真想見一見這個人物。”
無心道:“少主要見無名,須明白一件事。”
“什麼事?”
“無名不願爲人。”
“此話怎講,”莊少功莫名其妙,“無名爲人處世,有些弊病?”
“此生不願爲人,是無名的誓言。他從不溜鬚拍馬,甚至不願講話。少主莫要怨他不恭敬,他的命,是主人和少主的,原本就不必阿諛奉承,劍從不奉承持劍之人。”
莊少功心裡雪亮,這死士怕是有些氣節,欣然道:“我理會得。萬金買死士,一散無復還——父親傾盡財力,禮賢下士,我又何嘗不知。無心你瞧我,是不明事理的人麼?”
無心這才走到屏風後,將牀榻的帷幔一掀:“少主請移步。”
莊少功沒料到,無名就在屋內。經過這兩人一番說教,他拿出十二分的謹慎,才踱近細瞻。
牀上睡著一個少年郎。這少年郎,像是玉琢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他就是無名?”莊少功滿腹疑惑,壓低嗓門,悄聲問。
無心道:“不錯,這就是‘五劫’的老大,‘病劫’無名。”
無顏坐到牀邊:“少主,你不必拘謹,大哥他入定呢,天塌下來也聽不見的!”
這少年郎,看似沒什麼特別,安靜極了。莊少功一見,就覺得好,不像無顏那麼咄咄逼人,也不像無心那般俊美無儔。和他結伴而行,恰似兄弟二人,不大引人注目。
“既然如此,如何喚醒他?”
無顏笑道:“親一下他,他便醒了。”
莊少功臉色微變,旋即明白,這是玩笑話。
無心看傻子般,睨了莊少功一眼,然後如同喚醒任何人那般,拍了拍少年郎的肩。
少年郎霎時睜開眼,一雙眼清澄如潭,卻好似空無一物。又閉上了眼。
“大哥,休要賴牀,少主來了。”無心道。
莊少功忍不住想問,這幾個人,論年紀,到底誰最大。
少年郎聞話,轉過頭,再一次睜開眼,看向莊少功。
莊少功和他四目相接,沒能讀出任何情緒,比起無心,這個少年郎,更像無心之人。
料想這人不喜歡奉承,自然也不喜歡虛與委蛇,他便單刀直入:
“無名,我是少家主莊少功,我去乾坤盟,你去不去?”
少年郎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眼裡有他的身影。
無心看了看少年郎,向莊少功解釋道:“少主,大哥的意思是,悉聽尊便。”
莊少功點點頭,又問:“無名,你身體如何,要不要緊?”
少年郎仍舊緘默不言,空睜著眼,目不轉睛。
無心看了少年郎片刻:“大哥說,不要緊,懶得動,不過,要帶我出去,須得伺候我。”
莊少功驚了,不因無名狂妄,只因無名的神情始終不變,無心怎能讀出這許多話來?
無心又道:“大哥道,不必驚慌,這是‘傳音入密’。”
傳音入密——莊少功無語:“有這樣的本事,何不與我傳音?”
“你不會武功,如何傳音,”無心不冷不熱地補充,“大哥如是言。”
莊少功汗顏:“好,有道理,何不開口說話?”
無心道:“大哥道,太累,懶得說。”
難道傳音入密不累?莊少功猶豫了一會,終究忍住沒問。
“——呵,後悔麼,吵醒我,不帶我出去,定不饒你。”無心語無波折,如同背誦詩詞,一板一眼地說完,又沉吟道,“大哥的語氣,畢竟和屬下不同,還請少主自己琢磨。”
莊少功看著少年郎病懨懨的臉龐,不知這語氣,當如何琢磨。
方纔,他確有一瞬想要反悔。夜盟主比武招婿,他不過是奉了父命,去見見世面。他想挑一位好相處且不惹麻煩的死士同行。無名不願開口說話,多少有些不方便。
想罷,他笑了笑,老實道:“我是有些後悔。無心告訴我,你不願說話,我是知道的。知道,還要吵醒你,又後悔,左右是我的錯。不過,我並沒有打算反悔。”
少年郎靜靜地聽完,終於動了——垂下眼瞼,闔上雙目。
這一回,不待無心傳話,莊少功問:“你無名大哥又說了些什麼?”
無心道:“少主,大哥什麼也沒說,他睡……他入定了。”
莊少功這才緩過神來,鬆了一口氣。這少年郎,幾乎令他忘了,他纔是此間的少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