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竹移陰抹畫牆,倚欄紅藥殿春光。華中臺揹著手哼著小曲,行走於怪石林立、環山銜水的端王府花園長廊之中,周遭遍佈著高俅蒐集的各色珍禽奇鳥,隔著盛開的藤蘿紫花時不時發出一陣燕語鶯聲,好不熱鬧。
王府中的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愉悅地笑容,見到華中臺就即刻彎腰行禮,因爲他們每個人心裡都知道王府的主人馬上就要登基成爲這個天下的主人,而華中臺是他們主人最爲親近的侍從。
華中臺直到此刻還有點不太相信哥哥成爲大宋天子的事實,三年多前,他們兄弟還流落街頭、食不飽腹,沒想到事過境遷滄海桑田,先是哥哥變成了親王,而後又莫名其妙當上了皇上,感覺像做夢一樣。
想到昨天發生的一切,讓華中臺還是有些心有餘悸。凌晨時分,早早就去宮裡的哥哥卻遲遲沒有回府,找人到處打探也沒有他的絲毫消息。突然地全城戒嚴更是讓端王府內的衆人感覺風雨欲來,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幸好當時有丸子在?!比A中陸邊走邊想,“別看她長得清雅可人,可明亮的大眼睛中藏著睿智和縝密,她甚至猜出那晚會有突發狀況發生,讓我提前換好哥哥的衣服,以便可以引走壞人!”
回憶著那晚丸子幫自己換衣服時,洞幽燭微的光照在丸子姑娘微紅的臉頰上,當時她離得自己好近,甚至她眼中反射出的璀璨,都清晰可見。當時自己僵直的身子一動都不敢動,只有心臟跳得好快,好希望時間可以靜止在那一瞬間。
果然沒有出乎丸子姑娘所料,丑時一過,就有數十個江湖打扮的蒙面人闖入端王府,自己依計帶著童叔和小林一起將那夥人引向汴河邊。自己本來就和哥哥有五分相像,穿著哥哥的衣服又是晚上,那夥人果然就將我錯認成了哥哥,一路尾隨追至。
那夥蒙面人身手不凡,武功不錯的童叔和小林皆不是對手,所幸自己路遇正在汴河邊遊玩的蔡師傅,才幫我解了圍。可回到王府時,哥哥和高江姑娘仍然沒有回來,大家都不敢睡,在丸子姑娘的安排下各司其職,靜待消息。
誰知等來的不是哥哥回府,而是宮裡傳旨的大太監樑從徵,大家尷尬地跪了一地,沒有人敢發出一丁點聲響。王爺都不在府內,哪個敢去接旨?好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夜不見蹤影的哥哥竟然神奇地從合順樓裡走了出來,慵懶的神態好似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眼神中還帶著一絲嗔責,好似惱怒爲何打擾他的清夢。
“果然是否極泰來?。 辈恢挥X華中臺就走到了肅穆古雅的合順樓前,他急忙收回了思緒,走了進去。
華中陸正在案臺前伏案畫畫,剛進室內的華中臺就感覺哥哥大氣磅礴的氣勢撲面而來,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果斷剛毅的撒墨成畫,一幅奪目輝煌的俊山漸漸躍然紙上。
華中臺沒有打斷哥哥作畫,靜靜站在一邊仔細觀察,等華中陸擡筆收墨後,忍不住急問:“哥,你什麼時候又學會一種皴法?。窟@個皴法叫什麼?”
“金碧皴!我也是昨晚偶然有悟,今早一試竟然成功了。哈哈!”華中陸面露得意的回答道。
“哎,不知道爲什麼。就是這個皴法我總也學不會,哥你也不願意教我?!比A中臺對自己有些不滿,除了他自己不敢興趣的武學,他連哥哥的瘦金體都學的惟妙惟肖,詩文經史更有後來居上之勢,唯獨對於這神秘的皴法,自己怎麼也領悟不了,從不藏私的哥哥對此也不置可否。
“這個皴法我和一位故人有約定,確實不能教你。這樣吧,今天登基儀式,我帶著你一同前往,皇城裡有不少寶貝,隨你挑選如何?”
“說話算話!我還要和你一起住到皇宮裡去!”華中陸嘟囔著嘴說。
“行,行,你、童叔、丸子姑娘、三姑娘,我都帶進皇宮還不成嗎?”華中陸笑瞇瞇打量著華中臺,“就要麻煩你和童叔都要裝太監了,呵呵?!?
“好啊哥,你還拿我們開玩笑。我還成,童叔身強體壯鬍子一大把,怎麼裝太監?。俊?
“就說鬍子是黏上去的不就好了嗎?我現在是皇上,我說的話還有人敢質疑嗎?”
“喳,遵旨!”華中臺抱著華中陸笑成了一團。
帝座九重高,皇圖千禩永??粗驹诘钣钺隙胄聵巧险迅嫣煜伦用竦母绺?,陽光照在他華美的登基禮服上,金絲刺繡成的威嚴金龍閃閃發光,文武大臣分屬兩列,齊刷刷地跪倒在滿地,震耳的鞭炮和悠遠的禮樂齊奏而鳴。站在華中陸身後的華中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感覺到上天給他開了一扇新窗戶,讓他摸到了過去無法企及的許多東西。此時,他對自己的哥哥是即欽佩又驕傲,百感交集下還藏著他自己都沒感覺到的一絲羨慕和嫉妒……
登基大典的儀式是隆重和繁瑣的,直到下午申時才告一段落,華中臺年輕氣盛,進宮後的所有事物又都讓他新鮮亢奮,他一點都不覺得累,緊接著陪哥哥去隆佑宮參見向太后。
華中臺早就聽哥哥和丸子說起過向太后,在他印象裡,向太后就是一個美若天仙且手段高超的厲害人物。去的時候他還有些小緊張,跪拜行禮許久之後纔敢擡頭瞄一眼她。端坐在鎏金剔紅鳳穿花卉紋椅上的向太后雍容華貴,精緻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歲月留下的痕跡,好似丸子姐妹般的年紀,得體的穿著和滿溢的香味襯托出她與衆不凡的氣質。她的手輕柔地撫摸在自己哥哥的臉上,眼神中透出充滿愛意的光,華中臺看到兩人湊在一起,不似母子而更像是一對情侶在那裡抒情。
“你內流能夠恢復,還能結丹成功,真是一個奇蹟。我好爲你開心?!毕蛱笃沉艘谎酃蛑娜A中臺說,“你把他帶進宮來也好,記得讓他少接觸一些人,他眉宇神態和你太像了。”
“好,朕會小心。今日搬進宮後,朕會天天來向您請安的?!?
“你適應的好快,和三年前的你相比,真是脫胎換骨。”向太后嫣然含笑,“本宮多希望不是在這宮闈之內遇見皇上您啊。”
“安之若命,順天從人吧?!?
向太后站起身來,蓮步走到殿中香爐前淡淡地說:“她今日都冊封爲皇后了,皇上就對她好一點吧。本宮向你保證,她絕對不是我派出的人?!?
“朕已經知道了,這三年朕確實虧欠與她不少,因此有意識地和她去接觸,發現彼此竟然默契無比。不需要言語,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既可心靈相通。雖沒有夫妻之實,朕卻完全已將他視作妻子,放心地將整個家都交在她的手中。然而時過境遷,有些事情可能終將無法改變,朕和她始終跨不出那一步?!闭f話間華中陸感慨良深,“哎,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有緣無份呢!”
向太后凝視了華中陸一小會,搖了搖頭道:“是啊,有緣無份??!”
華中陸底下頭來,好長時間都不敢再與向太后的眼神對視。
“朝堂上的事情皇上你就放心都交給本宮就是?!毕蛱笤俅未蚱屏顺聊!敖袢栈噬线€有一件事情要做?!?
“天章閣?”
“是的,天章閣,這是對每一位繼任者的要求和特權?!?
“好,典禮一完,朕就過去。”
華中臺離開隆佑宮的時候有些不捨,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也許和他哥哥一樣,從小沒有母愛的溫暖,讓他好想多聽聽向太后的聲音,多嗅嗅她宮中的氣味。離開時他還有些不捨,可很快他就從這種失落的情緒中走了出來,因爲哥哥答應帶他進入只有當今天子可以進入的天章閣。
華中臺在來天章閣之前心中還有些期待,因爲他知道這間閣樓是屬於皇室禁地。誰知進入後,讓他有些小失望,不大的閣間中樸實無華,僅有的黃花梨九龍紋頂箱書架上放的也都是武學和兵法著作,對華中臺這種從小讀書吟詩之人並無半點吸引力。唯一讓他感興趣的是天章閣西側的磐石碑,喜歡雅石的華中臺一眼就看出它是用磬石所做,整碑石色墨黑、肌理縝密,摸上去細膩溫潤、滑如凝脂,石表溝壑交錯、粗獷崢嶸。這麼大的磬石本就不多,如此這般氣韻蒼古的更屬罕見,華中臺不由撫玩欣賞起來。
站在一邊的華中陸此刻感慨萬千,天章閣內的一切物品同前幾日驚心動魄的那晚沒有絲毫改變,然而進入閣中時的狀態和心情卻大相徑庭。當日他全身重傷倉促逃避於此,今時他已身披龍袍九五之尊,既然命運如此安排,也就隨遇而安、盡力而爲吧。
“中臺,你看這石碑上的文字,就是宋太祖他對於自己子孫的箴規?!蹦峭黼U象環生,華中陸並未留意石碑上刻著什麼,直到此時纔看清楚。
華中臺聽哥哥這麼一說,瞧向石碑正面,碑上清楚地刻著‘奉勒石永遵’五個大字,下面還有書有三行小字:“第一,善待柴氏子孫,無忤逆叛國不可加罪。第二,任何時候不要信任武將。第三,不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者?!?
“太祖得位於後周柴氏,太祖感恩庇佑,也屬知恩圖報。歷代開國帝王中有此胸懷,不愧是一位襟懷大度的千古一帝!”華中臺慨嘆道。
“是啊,當年柴世宗雄才大略,如不是他英年早逝,哪有之後的太祖太宗?!比A中陸附和道,“我想太祖他當年除了對於柴氏孤兒寡母的愧疚之情外,也有他政治方面的考量吧?!?
“重視文人士大夫是有朝以來的良策,這奠定宋朝的文治盛世,太祖的雄才大略可見一斑。然而太祖爲何要抑制武將呢?雖然我也是讀書人,但我認爲文官武將同樣重要,如果不是宋朝重文抑武的傳統,怎奈何太宗之後幾乎沒有打過什麼勝仗,更沒有收回一寸疆土?!比A中臺一直對於宋朝未收回後晉丟失的燕雲十六州耿耿於懷,此時不禁有感而發。
“太祖本就行伍出身,對於武將他是最瞭解的。五代十國期間,武將篡權謀國數不勝數,我猜他是爲了國內的長治久安,纔有了之後的杯酒釋兵權和這條祖訓吧。也是有了這條祖訓,宋朝才能延綿至今。”華中陸略做思考回答道。
華中臺並不以爲然,他心中暗暗覺得,此法適用於宋朝建國之初,時過境遷時易世變,這等方法如何可以放在祖訓之中?現今宋朝軍隊的積貧積弱大概率就是因爲太祖的這條祖訓。王安石都說過了,祖宗不足法,還墨守這樣的成規沒有任何意義!
看著哥哥逐漸被書架上的各色武學書籍所吸引,坐在東側的蒲團上開始仔細研讀起來,華中臺有些無聊,他對於武學並不感興趣,書架上也並無其他文史書籍,他只能用手指一筆一劃臨摹起了磐石碑上的文字打發時間。
碑上的文字行雲流水、筆力遒婉,酷愛書法的華中臺越臨摹興致越高,幾遍過後,他發現此碑並不簡單,自己手指所嵌其中臨摹時,絲絲入扣毫無頓挫之感,說明這些字明顯不是工匠所刻,而是人用手指直接在磬石上書寫而成。
磬石質地堅硬,能用手指直接纂刻定是武功高強之人,華中臺猜想應是宋太祖親自動手,無怪這些字裡行間中都透著氣吞山河、縱橫馳騁的氣魄。帝王之氣果真與衆不同,讓人心嚮往之,華中臺忍不住再次對武將出生的宋太祖在書法上也有如此造詣敬仰不已。
這番臨摹讓華中臺興致勃勃,可他發覺字裡行間哪裡有些不妥,他自己也說不上爲什麼,總感覺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再次臨摹了十幾遍後,他突然找到了原因,“裡面有幾個字的字體不同!”華中臺也是臨帖無數,對於各種字體可謂輕車熟路,之所以他直到現在才發現,是因爲宋太祖的書法已自成一體,字體差別也是在細微的精髓之中,且所有文字爲行書所寫連接構成一個整體,幾個字略有差別確實很難發現。也只有華中臺這種對於書法浸淫多年之人,臨摹多遍後才能得以看出差別。
此文太祖大都偏向顏體所書,只有在第一條祖訓中的“孫”,第二條祖訓中的“武”,第三條祖訓中的“書”,這三個字裡交揉了柳體的骨勁之感。
“孫武書?這是說孫子兵法嗎?”華中臺一邊想,一邊把書架上的那本孫子兵法拿下來仔細翻閱,卻並未發現有任何異常。
華中臺並未多想,就把這奇怪的發現告訴了坐在一邊的哥哥。
兄弟兩人知道此書一定不簡單,就一起對著這本孫子兵法研究了半天,可不管如何來看,這本書就是一本再普通不過的孫子兵法。
無奈之下,兩人只能暫時放棄。華中陸說此書是華中臺發現的,就把書給了華中臺。華中臺雖然嘴上沒說,心裡還是挺高興的,一方面哥哥對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剛纔臨摹太祖遺訓,讓他感受到了那種指點江山唯我獨尊的帝王優越感,一顆小小的種子在他心中不經意地播撒下。
夜已深,華中臺陪著哥哥回到福寧殿,這是他第一次住進皇宮的正殿之中,雖然他只是一個下人的身份,然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睡在滿雕福壽圖案的拔步牀上,蓋著蜀錦爲面的八團吉紋棉被,門外還有兩位宮女服侍,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難以入眠,一遍又一遍的回憶著今天登基典禮上所發生的一切。良久之後,他終於懷抱著那本天章閣得到的孫子兵法,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