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咖啡館二樓,巨大的落地窗旁坐著一男一女。
男人西裝筆挺,面容俊朗,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對面。
對面的女子一頭黑髮靜靜垂落胸前,有張典型的瓜子臉,柳葉眉下的杏眼沉靜清透,一眼看去,便給人一種東方古典美的錯覺。
是的,錯覺。
兩個月前,一場變相相親宴上,他一眼便看到那女子。
那個時候,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穿著一身淺綠色雪紡連衣裙,雙手規規矩矩地收攏在腹前,睫毛微垂,視線落在一簇含羞草上,經久不散。
寧靜,秀美,雅緻,端莊……他想,幾乎所有讚美的詞用在她身上都不爲過,他想,他一直想要找卻找不到的那個人,就是她了。
事實證明,他那天看到看到的都沒錯,可惜的是,那些卻遠遠不是這個女人的全部。
男人看著她不斷點動鼠標的右手,以及看著屏幕眨也不眨的目光,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然而,對面的女子卻毫無感覺。此刻,她正接通左手上第N個電話,語言流暢地像臺人工語音機器:";你託我拉的私募,我已聯絡完畢,相應事宜皆已談妥,資金來源絕對安全可靠,可放心接手。";
盯著電腦屏幕的雙眼掃到新郵件提示,她點擊進入後,看著發件人與郵件內容,沉默了一會兒,十指纔開始在鍵盤上飛速敲擊:
你曾經說的沒錯,或許我並不適合這行,券商建老鼠倉、坐黑莊、炒垃圾股,投資者追漲殺跌、盲目跟風、輕信愚言,市場體質不夠健全,法律法規也並不完善,股票市場價值遠遠偏離賬面價值,名爲投資實爲投機……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資本世界,也不是金融市場建立的初衷。一個健全有序的資本市場,它應該是整個商業的血脈,是國家經濟源源不斷地發展的動力。這麼多年我浸淫其中,如今終於幡然醒悟,決意離去。老朋友,該收手的就收手吧,證監會盯上你了。
點擊發送後,她整個人鬆了口氣,靠倒在沙發上。
歇了會兒,她喝了口水,抱歉地看向對面。
面前這個男朋友,是相親認識的,跟所有大齡女青年一樣,到了某個年紀,就必須要面對某些事情。
她年幼時家境不太好,爸爸腿有殘疾,媽媽在鞋廠下料,下面還有個年幼的弟弟,生活很是拮據。但偏偏身越殘志越堅,爸爸死活不肯接受社會救濟,只靠一點微薄的收入苦苦支撐,咬牙讓姐弟兩上了學。
田蜜過過苦日子,因此格外努力爭氣。不管是在學業上還是工作上,她都相當拼命。這一忙起來,就忽略了個人問題,只能步入相親的龐大隊伍。
可能她運氣比較好,第一次相親便遇到個高富帥,家庭條件相當好,和她年紀也相當,事業有成,博士學歷,脾氣還好。簡直好到無可挑剔,一度讓她有種很不真實感。
現在,這個N好男人終於受不了了,在她手機又開始震動的時候,按住了她的手,奪過了手機控制權。
交往這麼久,他一直謙和有禮,這還是第一次中途打斷她,強制性地關了她手機。
兩人坐下來半個小時,她不是接電話、看電腦屏幕,就是邊接電話邊看電腦屏幕,期間交流不超過十句。
他終於受不了了吧?田蜜隱隱有所感覺——是時候了。
“你太忙了田蜜。”他將手機推到她面前,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歉然一笑:“對不起,要和你好好說話只能用這種方法。”
田蜜沒說話,手指下意識地曲起,指腹穩壓著桌面,看著他,等著他。
“田蜜,你條件很好,985大學畢業,專業碩士學歷,有CPA、CTA、CPV,以及CIIA證書。聽說,你還考過了actuary。”他顧自一笑,如同背書般慢條斯理地說:“你還在市區給伯父伯母買了套200平米的房子,並請了保姆。工作方面,三年期滿後從會計師事務所跳到銀行,兩年內又從銀行轉到知名證券公司,現在已經是企業高管了。”
田蜜微微昂首,目光鎮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從始至終彬彬有禮的男人,一字一句吐出來:“說人話。”
你很好,但我們不適合。你是個好人,還會遇到更好的人。——多麼簡單明瞭,世界人民都知道!
男人頓了頓,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很快收斂神色,輕聲說:“田蜜,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想要什麼樣的妻子?”
田蜜沒吱聲,她只是坐得筆直,雙眼靜靜地看著他,彷彿正在會議室聆聽領導指示。
男人捶下眼簾,避過她過於專注的目光。
其實,她什麼都沒做錯。
當然,他也沒錯。
片刻後,他擡起頭來,坦然說道:“其實,我對妻子的要求並不高,以我的條件,完全不需要娶個多厲害的老婆,甚至,她只要普普通通也好,會哭會笑會撒嬌,我完全可以給她依靠。”
“田蜜,我的要求並不是很過分吧?”他微微一笑,搖頭說到:“可是,你總是那麼忙,忙得都沒空跟我說句話。而且,你其實不需要我,不,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你有你自己就夠了,你是那麼地強大。”
田蜜低了低頭,嘴脣動了動,那句‘我也可以做到’,最終沒衝出口。同樣的,她也沒說,就在今天,她辭職了,以後再也不會那麼忙。
她知道,她的確不夠溫柔體貼,她這個女朋友做得不夠稱職。
可是,她做的不好,跟她說,她可以道歉,可以改,可以學,但卻不可以在被人果斷拋棄時還出言挽留!
他說的都沒錯,說的沒錯,要分手也沒錯。
當初說她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那個人時,他真摯無虛,現在說他們並不合適時,他理所當然。
田蜜握緊了手,指甲陷入肉裡,疼痛讓她充血的大腦強制冷靜。
他站起身來,向她微微頷首,生疏客氣地說到:“你忙吧,我就不打擾了。”
男人走過她身邊,她的背影筆直得像桿標槍,直到男人走出去很遠,她仍然沒有卸下。
真特麼想給他一槍!
哪怕沒有是非對錯!
胃裡翻江倒海,多年鍛煉出的素質卻讓她不動如山,她面色平靜,喝著手裡第八杯冰水——那個心啊,這下真的拔涼拔涼了。
放下空落落的杯子,田蜜沒有再虐待自己的腸胃,畢竟,她的胃病一直很嚴重。她站起身來,在一衆服務員隱晦地偷瞄下,鎮定自若地走了。
田蜜沒有開車,她穿過街道,向江邊走去,邊走邊掏出電話,開機,在電話薄那原名原姓的一長串人中翻出一個叫“甜心baby”的另類,打過去。
很快,那邊傳來一聲驚呼:“三郎!”
然後,驚呼瞬間轉成歡呼,那邊驚奇地女聲傳來:“喲,我說,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們家拼命三郎竟然有時間給我打電話。”
她說笑了幾句後,也不用田蜜接話,直接說道:“說吧,什麼事?我纔不相信你這大忙人有空找我閒扯呢,哼哼!”
田蜜以前聽她這麼說,定然會嘻笑著回一句。而現在聽這句大忙人,忽然覺得有些諷刺。她突然意識到,她對身邊人的關心真是太少了。她不止是個失敗的女友,也是個失敗的朋友,更甚者,還是個失敗的女兒。
“還真是有事。”她笑了笑,壓下情緒,用很輕鬆的語氣說到:“大忙人今天失戀了,大閒人可有空作陪啊?”
全世界多少人失戀,她就失戀了,有什麼羞於啓齒的!
那邊死寂了瞬間,下一秒,一聲高分貝的尖叫直擊她耳膜:“啊啊啊啊!田蜜你作死啊!你發什麼神經啊!多好的男人多完美的老公人選啊!你有什麼不滿意啊!啊啊啊啊!你個瘋女人!我、要、跟、你、絕、交!!!”
將電話移到十公分以上的安全距離,直到尖叫落幕,田蜜才收回來,輕聲解釋道:“不是我不滿意,是他要分手。”
“什麼!”猛然拔高的聲音導致聲線都扭曲了,離奇失常的聲音炮彈般呼嘯而來:“他不滿意?他有什麼好不滿意的?有錢有勢了不起啊?長得像個小白臉很拉風啊?博士就可以隨便踩人玩啊?我呸!我家三郎比他牛多了!三郎,這種人渣咱不稀罕,分了好,他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憑他那種啃祖宗糧才混到人模狗樣的根本配不上你!”
這一次,從頭到尾,電話都穩穩地貼著田蜜耳朵,她嘴角勾起,情不自禁的笑了,笑著眨眨眼裡水花,重重點點頭,附和道:“嗯,我知道,他配不上我。”
這句話,讓電話那頭狠狠噎了下。然後,那邊乾咳了聲,恢復正常後豪氣干雲地道:“三郎,走,咱們江邊喝酒去!”
說起來,真是好久沒跟她聚過了,田蜜便從善如流道:“好,咱們喝酒去。”
那邊歡快應道:“OK,江邊大排檔,等我十五分鐘。”
可惜的是,田蜜終究沒等到自己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下午三點的太陽異常毒辣,空氣裡瀰漫層層熱流,她越走腳步越虛浮,額頭直冒冷汗,胃裡一陣痙攣,她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竟咬牙堅持到了江邊。
如約來到江邊時,她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了,只覺得江風送暖,很是舒爽,於是便踉蹌著往那邊走去,並沒注意到護欄旁邊掛著的那一個醒目的紅色禁告牌!
於是,當她撲到護欄時,只聞一聲‘咔嚓’,便在一片驚呼聲中撲向了水裡。
而此時,甜心正從車上下來,仰面看到便是一生難忘的場景。
如火如荼的烈日下,曠闊江水盪漾著一片猩紅,年輕女子劃出一條短短的曲線後,沉浸在了無邊的水裡,江面上,只激起一疊水花,江水,血一般地紅。
“不——”尖叫聲已然破裂,她想跑,想飛快的快,想拉住那女子伸長的雙手,可是一邁步,她便跌倒在了地上,只能聲嘶力竭地向周圍的人大喊:“救她啊,快!求求你們,救救她——”
衆人相繼扎入水中,四十分鐘後,擡出了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