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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水初程

暮色將盡之時,衛晞看見了凌淨遠。

彼時天邊晚霞火紅如血,濃烈霞光映照在他俊秀面龐,光影交錯間更顯棱角分明。他身後厚重的木門開了一扇,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投在略微有些斑駁的牆上,竟顯出幾分蕭瑟。

衛晞輕聲跟車伕道謝,倒讓車伕有些受寵若驚,連聲道不敢,見凌淨遠示意,忙趕了車下去。凌淨遠看著不遠處剛從馬車上下來的少女,她如水的眸中映入了盛大的紅霞,讓他想起幼時父親自西域給他帶回的琉璃彈珠,清透得沒有一點瑕疵。

“衛姑娘一路辛苦。”他道,“請先進府。”

“多謝凌公子?!毙l晞的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明明是豆蔻年紀,她的聲音卻不似同齡人一般清脆,聲線低沉和緩,倒給人一種別樣的舒適感。

凌家建府較早,雖是江湖幾大世家之一,府第修建得卻並不張揚,然而即便如此,一眼望去,花草奇石並秀,清潭碧波,亭臺樓閣,亦讓人覺得秀美絕倫。衛晞斂眸跟在凌淨遠身後,如此精緻的園林景觀與她而言似乎空若無物,她身後的憐兒亦是如此,一言不發地走在最後。

轉過一座假山,前方竟然是一座閣樓,茂密的竹林環繞著精緻的二層閣樓,在一片假山與曲水之中,竟不顯得突兀。

“此處是家母在時專爲姑娘修建?!绷铚Q遠推門而入,“家母曾說,屏山多青竹,姑娘流落在外多年,定然十分思念故土,便吩咐我修了這座‘靜曦閣’,叮囑我說若是有一日找到姑娘,定要讓姑娘住進此樓。”

衛晞打量著這座閣樓,離開衛家這樣久,久到她都快忘記了那座毀在大火中府邸的樣子,然而眼前的一切,卻又與幼時模糊的記憶漸漸重疊,這座閣樓,竟然是按照她在衛家時居住的閣樓而建,一草一木,絲毫不差。

憐兒亦有些驚訝,輕喚了她一聲:“小姐……”

衛晞回過神,對凌淨遠道:“多謝凌少爺,伯母有心了。”

凌淨遠也不多說,只是道:“衛姑娘旅途勞累,先歇息一下吧。姑娘若有事,隨意差遣下人即可。”

見他欲走,衛晞忙叫住他:“凌少爺且慢,我可否去祭拜一下伯母?”

“姑娘先歇息一晚,明日我再帶你去祭拜家母,免得家母責我慢待了姑娘。”凌淨遠脣邊難得露出抹笑意,看著衛晞時卻有幾分意味不明,“姑娘好生休息。”

衛晞推開窗子,他已經走得遠了,轉過前方的假山,那道修長身形便再也看不見了。暮色已盡,天邊唯餘幾道殘霞,暈黃的光映入她清透的眸中,清冷澄澈,毫無溫度。

她站在那裡看那青翠的竹葉在微風中微微擺動,也不說話。憐兒見她站得久了,正欲開口說話,她卻突然道:“憐兒,我覺得我不該來?!?

憐兒將方纔沏的茶遞給她:“聽慶管事說,凌少爺找了小姐將近一年?!彼@話說的莫名,卻不再多加解釋,拿著包袱輕聲上了樓。

衛晞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一年?!?

巖壁上的石頭極其尖利,壁下是深淵萬丈,只有沿邊生有疏落的青草。一望之下只能看到朦朧的霧氣,她幼時自樹上摔下過,自此便有些懼高;然而此時她卻不管不顧,徒手沿壁攀爬而下,極其小心地試探著那些突出巖壁的石頭,一步一步向著那陡峭的壁中挪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已經被劃開了數道傷口,指甲深深嵌入石縫中,早已鮮血淋漓,她卻彷彿並不覺得疼,只是眼見著離那草近了,便伸手去採那株草——與父親說的極像,一定是這草了。

左手盡力地去探那株草,眼見著已抓住了纖弱的枝葉,卻不防腳下一鬆,身體不由自主的向下墜落。即便是此刻千鈞一髮之際,她的左手仍舊緊緊攥住那來之不易的藥草。在那使人恐慌的下墜之勢中,她右手全力疾攀住一塊凸出的石頭,足尖點在巖壁上提氣縱身往上一個騰躍,卻只躍了不過一丈遠。此時離崖頂尚有數十丈之遠,且她攀爬而下早已用盡體力。她亦不過初學輕功,此時若要上到崖頂必然極難。她知登頂無望,低頭看著手中藥草,正欲鬆手。

頂上卻忽然躍下一人,只有十二歲的少年,有著明亮的雙眼。他靈巧地騰躍在陡峭的崖壁上,一隻手抓住從高處垂落的藤條,不過一瞬,便到了眼前。

她那時不過九歲,見他到來,心下喜悅,右手緊緊攀住巖石,將佈滿傷口的左手遞到他眼前。他握住她纖細的手腕,身形一轉,便帶著她往高處而去。

那時她輕功只是初學,尚不能熟練運用,他卻早已學成並功力深厚;年僅十二歲的少年,在陡巖絕壁上負人而行,輕巧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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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只記得那一日,少年環住她,小心地避開她手上傷口向著崖頂而去,彼時暮色將盡,天邊火紅的霞光映得他俊秀面龐光影交錯,眼眸亮如繁星。

睜開雙眼,仍然是未盡的夜色,憐兒尚在外間熟睡。

閉眼便是夢中少年那雙明亮的眸子,衛晞低低嘆了口氣,心中暗道:此時怕也再睡不著了。

她披衣起身,推開窗看天邊微微泛起的魚肚白,初夏的天空晴朗無雲,數不清的星子綴在天幕,一閃一閃,如同無數的眼睛。

微風輕拂過茂密的竹林,帶起一陣葉子的沙沙聲。在這輕微的聲音中,卻夾雜了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人的腳步聲十分微弱,若非衛晞離得不遠,可能也不會發現。

她向來敏覺,聽那聲音最後停在閣樓下,足下一點,竟沒有絲毫遲疑地從窗子一躍而下,向著那停留在閣樓下的人無聲而去。

然而那人警惕性極高,反應亦十分敏捷,見有人向著自己而來,轉身飛掠而去,動作輕巧靈敏,竟是絕頂的輕功。而且在衛晞緊追不捨的情況下仍能四處躲藏,顯然是對地形極爲熟悉。衛晞腳下速度不減,在那人一個彎轉之後,她趁機飛身而起,足尖輕點過竹身,藉著竹身輕盈的彈力靈巧翻身,纖瘦身影盈盈落在那人前方。

卻是個女孩子。

不過十三四歲年紀,鵝黃衣衫襯得她雙目盈盈,亮若星辰。眉眼與凌淨遠依稀有著幾分相似。見衛晞忽然就落在自己身前,她猛然間止住腳步,不敢相信地睜大了雙眼。

心中猜到了對方身份,衛晞放下心中警惕,不由暗自笑自己太過草木皆兵,卻不得不感嘆,才如此年紀輕功便有如此造詣,若再過幾年,只怕連自己的輕功都望塵莫及。那女孩子面上驚訝漸漸轉成笑意,笑中帶著幾分狡黠:“呀!原來嫂嫂輕功這樣好,比哥哥的還好呢!而且啊,嫂嫂長得也比哥哥美?!?

聲音清脆,極是動聽。

她極其自然地伸手挽過衛晞手臂,面上笑意盈然,稚氣未脫。

衛晞怔了許久,任她挽過手臂:“夕桐?”

“原來嫂嫂知道我的名字啊,我還以爲嫂嫂不知道呢;哥哥說嫂嫂單名一個晞字,‘晞’又是什麼意思呢?”說著,又只管低下頭去思考,“‘晞’......”

“破曉之意,只因我出生時天方破曉,所以便取了這樣一個名字?!毙l晞微笑著解釋。

“我知道我知道!”凌夕桐飛快地接口道,“就像我的名字一樣,我出生在夕陽西下之時,所以爹爹也給我取了這樣的名字,而且爹爹說,胡桐樹生命力最強,也一樣我能和胡桐樹一般,所以我就叫夕桐。嫂嫂你說對不對?”

衛晞點頭肯定她的說法,又不得不糾正她:“我不是你的嫂嫂?!?

女孩子偏了偏頭,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她:“爲什麼呀?”

“要與你哥哥成親的人你才能叫做嫂嫂,我與你哥哥沒有成親?!毙l晞俯下身揪了揪她垂下來的小辮子,耐心解釋。

凌夕桐仍然是不理解的樣子:“可是你和哥哥不是要成親嗎?”

衛晞搖搖頭:“我和你哥哥沒有成親。”

夕桐“哦”了一聲,“可是我不叫你嫂嫂的話,要叫你什麼呀?姐姐嗎?”

“你想叫什麼都可以?!毙l晞看了看快要明亮的天色,想要說著什麼卻被打斷。

“可我就想叫你嫂嫂,我不想叫漓表姐嫂嫂?!毕ν┬÷曕洁欤S即她擡頭看著衛晞道,“不過我聽你的,晞姐姐,比起漓表姐,我更喜歡你?!辈贿^話音剛落,她便猛地一拍額頭,“哎呀我忘了,哥哥說今天要檢查我的功課,我竟然給忘記了!晞姐姐我先回去了!”

語畢飛身便走,竟然比方纔衛晞追她時還要快些。獨留衛晞一人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適才追過來時並未看清路,此時已出凌府,竹林茂密,天色尤暗,已尋不到回去的路了。

月色清明,她轉身嘗試著尋找離開的路,走了一段路卻並未成功,只得就近尋了一塊石頭坐下。竹影斑駁,青葉沙沙作響,一如多年前那個夜晚。

她那時極愛玩鬧,自小嬌寵,有時玩鬧起來便失了分寸。小時候受罰亦不在少數。只記得那一次,她不知因何惹怒了父親,父親生了極大的氣,命人將她一個人帶進屋後的竹林中。她是極怕黑的,那時天已黑盡,只有明月當空,她一人在林中,竹影搖晃,心下害怕,她卻沒有哭,只想著往前走往前走,走得爹爹找不到自己纔好。

衛府依著屏山而建,後府接連著山腳,因著屏山一面地勢險峻,便以屏山爲圍,未再修建院牆,而後府與屏山皆種翠竹,竹林極廣,像她那般漫無目的地走,走上一日也不一定能夠走完。

她那時不知走了多久,心中怨著父親讓她一人在這林中,便不覺走了很遠。直至有些累了,回頭再看不見那翠竹掩映中的屋宇,才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卻從未掉過一滴淚。

天邊已經泛出幾縷蒼白,明月依舊清亮,竹影斑駁,青葉沙沙作響。

彷彿有人在遠處喚她,她並沒有聽得真切,她從小就怕黑,方纔無知無覺,此時停下才發覺害怕,然而她也不曾哭出來,只是四處看尋找那個喚她的人。那個少年遠遠跑來,口中不停喚道:“晞兒!晞兒!”

髮髻鬆散,顯然是尋了許久。見她坐在石頭上,便飛奔而來:“晞兒,你有沒有事?”語氣中滿是焦急。

她卻突然落淚。

他見她哭,心下更急,一時也顧不得許多,握了她的手認真道:“晞兒,我知道你怕黑;你放心,我以後絕不會再讓你待在黑漆漆的竹林裡?!?

她卻只是哭,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中落下,落在他皙白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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