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洛斯,是兩個月前進入巡捕房的,算是新人。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有個當探長的爹,所以巡捕房的其他人對我都還算客氣。我沒有媽,打小兒就和我爸爺倆相依爲命。按他老人家的話說,我小胳膊小腿兒根本不夠格兒進巡捕房,靠著他的裙帶關係才能混口飯吃。
這話雖然不客氣,但我倒也認,這年頭能給租界裡謀個差事可是相當不容易。身逢亂世,我不求像自個兒爹一樣那麼有出息,就求個平安而已。
昨個晚上,老爹跟我在家吃飯,接個電話就出去了。我一個人在家裡等了一宿,他也沒回來,不過他當探長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了。
第二天一上班,陳老六就招呼大夥兒往老龍頭火車站跑,還說是我爸吩咐的,最可氣的是還給他捎了套煎餅果子。操,小爺擔心那老不正經的一宿了,自己還沒吃上早點呢。
不過老六真是好人,給我也買了一套,以後跟你混了,一邊往火車站的方向走,我一邊想。
儘管火車站附近人員混雜,但我們很快就在一節車廂外找到了老爸。他和幾個火車站的安保人員站在一起,正被一羣人圍著,很扎眼。
哪裡有人圍觀,哪裡就有麻煩,這是老爸以前經常說的,所以他從來不愛湊熱鬧。
這輛車因爲其中一個車廂出了事,整輛車都暫停營運,車廂外站著的都是這輛車的乘客。我湊了過去,跟老爹打了聲招呼,他看到了我,衝我點了點頭。
其他人一邊嚷嚷著“巡捕房辦案”,一邊把圍觀的人驅趕開。膽子小的不想惹麻煩的自然就走了,但是也有不少愛湊熱鬧的抻著脖子往這兒瞅。要是趕上脾氣不好的巡捕,上去就是一頓打,反正有洋人撐腰。我倒覺得無所謂,看就看吧,還能把死人看活不成。
趁著這會兒功夫,我和其他巡捕也進了車廂。這是頭等包廂,牆上貼著斑斕的壁紙,空間寬敞,桌上擺著精緻的茶壺。整個車廂裡瀰漫著一股怪味兒,感覺混合了花的香氣、刺鼻的酸味和焦糊味,屍體躺在地板的正中間,上面蓋著白布,布上透星星點點的血跡,那股怪味正是從這具屍體上散發出來的。
這是我頭一回碰上死了人的案子,不禁被好奇心驅使。我走近屍體,蹲下,伸手想掀開白布。
“等等!”一個聲音從身後呵住了我,是仵作,“還是我來吧,這玩意兒外行可不能亂碰。”
我看得出他眼光裡的責備,然後老老實實地撒了手,我的確是個菜鳥,萬一再碰壞了什麼證據就不好了。
他掀開白布的那一刻,我的腿當場就軟了,直接坐在了地上。
這屍體幾乎已經沒有什麼人樣了,只能從衣服看出來是個男的。他的臉上、脖子上還有手上,所有裸i露在外的皮膚上都起著黃豆粒大小的血泡,很多都已經破了,裡面的黑血流出來,看起來十分可怖,那股怪味兒更是嗆得我後腦勺都在疼。我感覺胃裡在冒酸水,差點要吐了。
我扶著牆跌跌撞撞的出了車廂,一打眼就看見老爹一邊跟人說話,一邊啃煎餅。他之前明顯是已經見過屍體了,得,終於知道您老咋混成探長的了。
仵作和四眼李折騰了一上午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看著他們在那具噁心的屍體旁邊忙活的得上躥下跳,我不禁感慨,幹哪行都不容易。
我有點擔心,看死者的慘狀,會不會是什麼傳染病。發現屍體的地方可是火車站,如果真是什麼瘟疫之類的,大家可全玩完了。會不會染上病先不說,單是到時候全城戒嚴,禁止貿易往來,黑市商販積貨擡價,就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最後仵作命人把屍體擡走了,負責擡屍的那倆哥們回來時臉都綠了。我也見過那屍體,完全可以理解。
當天晚上下班之前,驗屍報告和死者的身份調查結果就出來了,這效率也太他媽高了。
我一翻報告,白誇了。
死因不明,啥有用的都沒查出來。不過有一點值得高興,不是傳染病,屍體上所有的血泡都是由不知名的腐蝕性物質灼傷所致。
不會是給什麼洋玩意兒燒死的吧!算了,別瞎想了,咋死的也輪不到我去操心。像這種發生在火車站的案子對巡捕房來說差別是很大的,要是死在站臺裡,是誰的地盤誰負責,可要是死在車上,那這事就說不清了,天津衛的這條鐵路里,攪了多少渾水,鬼才知道。
無論你來頭多大,各方勢力推來推去,到最後基本也就成了無頭公案。除非真的是命犯太歲了,上頭點名誰誰誰調查,不然的話,一般沒我們什麼事。當然,這些都是我聽巡捕房裡的老人兒們說的。
我打開另一份報告,這報告絕對是四眼李寫的,龍飛鳳舞,根本認不出來幾個字。我只能大致看明白,死者身份不明,年齡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他的行李裡有燕京大學的一份聘書,聘請一位叫“崇斐”的教授。
四眼李起初以爲這個“崇斐”就是死者,就給燕京大學方面發了電報,結果沒想到,燕京大學官方回覆說,那位崇教授已經入職一個月了,教得也很好。
真他媽邪門!
我把報告往旁邊一扔,算了在怎麼邪門兒也和我無關。我看了眼掛在牆上的表,時間不早了,差不多可以下班了。
今晚不是我巡夜,正好可以到楊大伯的的大排檔去搓一頓,想到這兒,我心裡還挺美。我纔剛打算走,就被老爸一把拽了回來。
“傻兒子,準備走?”
“我纔不傻,爸,怎麼了,你不走啊?”
“嗯,我不走,你回去以後,要是隔壁王嬸兒來送西餅,別就顧著自個吃了,給我留點兒。”
“哦,知道了。”我說著就瞟到老爸的臉上有點泛紅。
明白了,敢情這是躲著王嬸兒呢!隔壁的王嬸是四年前搬來的,那時候我還在學堂唸書。王嬸兒是個寡婦,家裡那位去的早,留下些積蓄,她開了家西餅店。一個女人自己過日子,不免被其他人欺負。早些年,我爸幫過她幾回,沒想到她就芳心暗許了,成天往我們家送西餅。
平心而論,王嬸年輕時肯定是個美女,我就不明白了,我爸咋就看不上人家呢?現在更是每天躲著,我都替人家不值。不過我更在意的是在王嬸西餅店裡打工的女學生,蘇蓉蓉。(作者亂入:乃沒有看錯,就是這個名字。 我在向古龍大大致敬。。。)
我喜歡人家很久了,一直不敢表明心意,說到底還是怕被拒絕,唯一的暗示大概就是去年她過生日的時候送了一個橙色的髮卡,但她很少戴。說實話,我挺失望的,惦記一個人感覺可真難受啊!
我回了回神,想轉移話題,“對了,爸,今天火車站的案子怎麼樣了?”我明知故問。
“涼拌,先擱太平間裡放著,等過兩天要是還沒人來領,就直接埋亂葬崗,其他的讓巡警局自個查去,巡捕房只負責租界。”
“嗯,那我走了。”不出所料。
“回家道上小心點。”
“哦。”
從巡捕房的大門裡出來,一股冷風就吹得我直打哆嗦。還沒到冬天,但這兩天確實冷得可以,心裡不禁同情一下今晚巡夜的弟兄。天津衛的夜晚並不冷清,尤其是在租界裡,簡直算熱鬧了。所以只要不是在冬天,巡夜並不算什麼苦差事,不過今晚似乎是個例外。
我往前走,一個人忽然撞過來,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你沒事吧?怎麼了?”
“著,著火了。。。圖書館著火了。。前面兒。。。我剛跑出來,現在去叫消防大隊。。。”不知是因爲驚嚇還是這一路跑得太厲害,那男的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沒和他廢話就往前衝,我知道他說的那個圖書館,那是早年一個法國傳教士出資建的,但卻劃在了俄租界的地盤裡,幾乎每晚蓉蓉都會去那兒看書。
我終於到了圖書館門口,火光就快要吞噬整棟建築了。我在門口喊了一會兒,沒人應我,說明蓉蓉還在裡面。算了,死就死吧,總好過惦記一輩子。
我咬著牙衝進了火場,熱浪迎面襲來,幾乎要把我撲倒。我強迫自己往前走,這他媽的是爲了你未來相好的,心裡一個聲音在說。
“蓉蓉,你在哪?”我一直在喊,忽然在角落裡,看見了一個蜷縮的人影,長頭髮,頭上還有橙色的髮卡,太好了,找到了!
我一手抓住了她,直接扛在了背上,徑直往外跑,心裡止不住的高興。等出了火場,我把她放到地上,這時纔看清楚她的臉,她不是蓉蓉,她頭上的髮卡也不是橙色的,是白色的,因爲火光的映襯,我纔看錯了。
我完全無法形容我的此刻心情,雖然救了人是件好事,但我現在更希望獲救的是我的心上人。
我再一次衝進了火場,更加賣力的尋找。正在我專注於眼前的時候,身後的一個書架忽然倒下,一下子把我拍倒,壓在下面,我怎麼也爬不起來。濃煙嗆得我睜不開眼,灼痛在後腰蔓延,意識也漸漸模糊了,看來我是要死在這裡了。。。
忽然,我覺得腰上一輕,然後一直手臂就把我攬了過去,背在了背上。也許是因爲我的求生意志很強,我緊緊地抓住了這個人的後領,迷迷糊糊之間,我看到了他後頸上的圖騰,一株盛開的紅花。。。
我伏在他的背後,恍惚間看清了他的側臉,有點眼熟,是誰?到底是誰?
等等,我想起來了,今天在火車站的那個死者。。。
當我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明亮的房間,打蠟打到發亮了木質地板,窗臺上花瓶裡插i著我從來都沒見過的花。這怎麼也不像是巡捕受傷之後去的公立醫院,沒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兒,反而有股淡淡的清香。
“臭小子,醒了?”老爹從門外探出頭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外國人。
“爸。。。”我本來想頂他幾句的,但看到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瞬間就蔫了。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就站在了我眼前。
“年輕人,謝謝你救了我們家卿卿,這是我曹家的醫院,你放心,儘管養好身體。等你康復之後,我必定攜小女登門拜謝。”
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之前我救的那女孩的父親,而那個女孩子就是曹家的千金。我有些尷尬,直接呆在那裡,不知道該回些什麼話,救他女兒實屬巧合,但我又不好意思實話實說。想到這,我又開始擔心蓉蓉了,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與他同行的人裡似乎有人看出了我的窘境,趕忙轉移話題,那個外國人也在一旁幫腔。我從他們的對話裡大致能推斷出這幾個人的身份,除了在天津衛富甲一方的曹老闆,那個外國人是俄租界的領事,同時也是巡捕房的督察長,我爸的頂頭上司,而剛剛幫我解圍的則是三茗會的涼師爺,之前我就聽說過他,還以爲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沒想到這麼年輕。
三茗會可以說是現在天津衛最大的幫派,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爲創辦這個幫派的三位老大都愛好茶道,三人因茶而相識。三茗會的門人弟子數千人,城中更是遍佈多座三茗樓,這三茗樓平時是生意火爆的茶樓,到了特殊的日子就是幫派集結的地點。
這些都是城裡最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我之前只是知道曹老闆有錢而已,沒想到來頭這麼大。他們三位原本是有飯局的,但曹老闆沒去,其他二位聽說曹老闆去了醫院,還以爲他病了,就來探望,沒想到最後竟是來看我了。。。
終於等到這些個大人物都走了,我忍不住向我老爸詢問蓉蓉的情況。原來她那晚在王嬸那裡幫廚到很晚,等到了圖書館,那已經著火了,消防大隊也趕到了,她就直接離開了。而我則跟一個傻瓜似的,也沒弄清楚狀況就直接往裡跑。
說到這,我老爸又開始數落我,說我是做事也不動動腦子之類的。。。知道他是在擔心我,我也沒頂嘴,由著他罵。
“。。。要不是被別人救了,你現在早見閻王了,從小我就教你‘三思後行’,你都學到狗肚子裡了。。。”
“對了,誰救了我?”我終於回過了神,想起了昨晚在火場裡的詭異的一幕,難道真的那個死人救了我。
“不知道,我還想問你呢,回來好去謝謝人家。”他說話時, 我明顯能感到他氣還沒消。
“那我是怎麼被救出來的?”
“我聽現場的人說,你先背了個人出來,就是曹家小姐。然後又進去了,很長時間都沒動靜,他們還以爲你出事了,沒想到最後你居然被別人給救出來了。那人救了你以後什麼也沒說,把你扔給消防大隊就走了。”看著我的表情,老爸明顯有點疑惑,“怎麼了,你沒看見救你的人是誰?”
“不,我看見了。。。”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跟你說,這大白天活見鬼了不成。
正在我沉默的時候,沈七突然跑了進來。他和我同時進巡捕房,現在主要負責跑腿兒。
“又怎麼了,連呼帶喘的。。。”老爸忍不住問。
“頭兒。。。屍體。。。屍體不見了。。。”
“什麼屍體?”老爸厲聲問道,但我卻猜到了十之八九。
“就是昨天火車上的那個。。。”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