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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

嘉靖十一年,一場冬雪早早籠罩了京城。昨日雪下了一夜,今早起來,天地皆白,銀霜滿地。

鎮遠侯府的僕婦們大清早起來掃雪,笤帚刮在地上,發出有節奏的“簇簇”聲,映襯之下,庭院越發靜了。

兩個梳著髽角兒的丫鬟捧著湯盅,小碎步從遊廊上走過。這兩人和掃地的僕婦不同,她們是主子身邊的丫鬟,平素不用做粗活,穿鮮亮的衣服,扎高高的頭髮,得主子歡心的話還能戴首飾,活的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嬌。

因此,這些丫鬟無論走到哪裡都揚著頭,心氣高極了。穿著紅色襖裙的丫鬟壓低聲音,悄悄和同伴說:“你聽說了嗎,侯爺和永平侯府三姑娘的婚事定下來了,等過了老侯爺喪期,明兒開春就要過明路了。”

旁邊套著湖綠比甲的丫鬟嗤道:“這不是應當的嗎。侯爺才二十歲就襲了爵,文武兼備,相貌堂堂,還得了武定侯賞識,侯夫人當然要娶個大家之女。永平侯府三姑娘是武定侯外甥女,侯爺又跟著武定侯辦事,如今傅家和洪家結親,那叫親上加親,皆大歡喜。”

先前說話的丫鬟聽了,不斷往西北邊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爺和永平侯三小姐定親……那位呢?”

湖綠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陰不陽道:“原形畢現、各回各位唄。她只是個普通軍戶的女兒,家裡還絕了戶,老侯爺接她入府是還她父親在戰場上爲老侯爺擋箭的恩情,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貴,也該知足了。老侯爺也真是犯糊塗,竟想讓她嫁給侯爺,老侯爺說說便罷了,她還真把自己當侯夫人呀?”

紅裙丫鬟聽著多少有些唏噓:“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從七歲到十七,一直陪在侯爺身邊。女人命裡有幾個十年,她都這麼大了,以後婚事可怎麼說。”

湖綠比甲的丫鬟不知爲何有些不高興,噘噘嘴道:“侯爺還能看著她另嫁別的男人?你別憐惜她了,她的命可比我們好著呢,說不定日後我們還得叫人家一聲主子。”

“噓!”紅裙丫鬟連忙提醒同伴,示意她別說了。一個穿著藍色緞面襖的丫鬟從正房掀簾出來,正好和她們打了個照面。藍襖丫鬟臉上神色淡淡的,說:“大冷天的,兩位妹妹怎麼這麼早過來了?”

紅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轉眼換上滿臉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老夫人擔心姑娘受寒,特意讓廚房熬了羊乳羹,讓我們給王姑娘送來。”

翡翠在紅裙丫鬟的笑臉上瞥過,彷彿沒聽到方纔的話一般,讓開身子道:“有勞二位了。裡面請吧。”

紅裙丫鬟不斷賠笑,湖綠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禍,垂下頭,安安靜靜去裡面請安。她再張狂也知道自個兒斤兩,那位無論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還和侯爺一起長大,僅青梅竹馬的情分,怕是連未來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現在看著風光,等入府後,未必能爭的過這位。

雖然沒有明說,但鎮遠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認,王言卿以後還會留在傅家。侯爺是超品侯,正頭娘子總要娶門當戶對的勳貴小姐,但王言卿畢竟陪伴多年,留下來做個貴妾也無妨。

她們兩人進門後不敢擡頭,隱約瞥到多寶閣後有一道側影,立刻蹲下給王言卿行禮:“奴婢給姑娘請安,姑娘萬福。”

過了片刻,一道清淡的聲音響起:“起吧。”

她音線很獨特,不是長輩最喜歡的清脆銀鈴,也不是男人喜歡的嬌媚婉轉,而像是外面的雪,清清寂寂,不爭不搶,但凡聽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兩個丫鬟道謝,慢慢起身。湖綠丫鬟藉著動作悄悄看了一眼,一個女子側坐在羅漢牀上,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脖頸纖細,雙腿放在腳踏上,顯得尤其修長。她側著臉,越發凸顯骨相優越,鼻樑挺拔,臉色素白,下頜近乎是一條直線流淌下來,乾淨又冷清。

這樣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來的,難怪侯爺喜歡她。湖綠丫鬟覺得喪氣,強壓著給王言卿道好後,就快步退下。

等那兩個丫鬟走後,翡翠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氣憤道:“這些丫頭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後議論姑娘,我非要稟告侯爺,打她們板子!”

“她們只是羣小丫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打她們有什麼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邊似乎浮上一絲笑,“是老夫人要讓我聽到這些話,你能借著二哥的手處理丫鬟,還能處理老夫人嗎?”

翡翠頓時噤聲,她看著王言卿,嘴脣翕動,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靜的像一汪冰湖,沒有絲毫波動。孝字大過天,終究人家纔是一家人,何況,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嗎?

老夫人能仗著父母之命給傅霆州說親,但婚事要成,必須得有傅霆州點頭。聽說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進一步。傅霆州那麼聰明的人,當然知道如何取捨。

王言卿將帕子放在矮幾上,輕輕嘆道:“門當戶對,才俊佳人,好事啊。該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個月的酸楚決堤,眼淚撲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纔是老侯爺選定的孫媳婦,您等了侯爺十年,十年啊!侯爺要學武,您就不顧女戒去學騎馬射箭,侯爺要掌軍,您就女扮男裝,陪著他在軍營裡跌打滾爬。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傷疤,到現在,他們一句門當戶對,就要抹殺姑娘十年的付出嗎?”

翡翠一邊抹淚一邊訴苦,王言卿卻像個外人一樣,無動於衷坐著。翡翠都委屈成這樣,王言卿這個正主真的不在乎嗎?怎麼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歲被接到鎮遠侯府,她的生命裡,就只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來京城的十一個年頭。大明文官與武官、士林與貴族涇渭分明,文官都是科舉考出來的,一茬換一茬,下一代讀書不好,說敗落就敗落了,但武將卻是世襲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幾代人掌軍,在京城的時間比當今皇帝都長。

傅家是近幾年發跡起來的,但祖上也是軍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鉞那一代立了軍功,被先帝正德封爲鎮遠侯。因爲這個緣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勳貴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面前,總是矮一頭。

不過傅家再如何底蘊淺,那也和王言卿沒關係。本來,按她的身份,她一輩子都接觸不到這些將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傳,兵卒同樣是世襲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裡是軍戶,王家男丁一生下來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死於大同和蒙古人的戰鬥。

正德十二年,鎮遠侯傅鉞調去大同任總兵,王言卿的父親王驄因爲機敏果敢,逐漸受到傅鉞賞識。在一次追擊戰中,王驄爲了給傅鉞擋箭,戰死沙場。

後來和蒙古人的作戰贏了,傅鉞因爲軍功被調往京城。傅鉞很喜歡王驄,如今王驄又爲他而死,傅鉞傷心過後,派人去王驄老家,安撫王驄的家屬遺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驄不在家這些年,妻子沈蘭因爲產後體虛離世,母親李氏爲了養活孫女,一把年紀還下地種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闔家上下,就剩下一個七歲的幼女——王言卿。

邊境像王言卿這樣的遺孤有很多,但事情發生在傅鉞眼皮子底下,他就沒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鉞覆命後,傅鉞思忖片刻,決意收養王言卿。

以鎮遠侯府的權勢,養一個小姑娘不成問題。但若他不管,這個孩子就要死在外面了。

王言卿七歲那年,命運大變。那年她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她在鄰居的幫忙下爲祖母辦完喪事,之後,他們家的祖地被遠房親戚佔據,但關於誰收養王言卿卻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誰都不願意多養一張嘴。

一夥奇怪的人來看過她,過了一段時間,那夥人又回來了,並且帶來了更多財帛人手。他們給王驄上了香,還說要接王言卿入京。

親戚們的嘴臉頓時大變,十里八鄉都知道王家祖墳冒了青煙,王驄被貴人賞識,王言卿要進城裡享福了。村民們不知道鎮遠侯是什麼概念,只知道是個很高的官,主管大同府所有部隊。那些刻薄的叔嬸紛紛變臉,爭相搶奪王言卿,還想騙王言卿改口,將他們自家閨女帶過去。

王言卿雖然才七歲,但生活早已教會她人情冷暖,察言觀色。她一個子都沒有給那些所謂親戚留下,沉默地跟著傅鉞的部隊,來到她一無所知的北京城。

那時候,她還不知她要進入怎樣一個世界。她知道世界上有窮人有富人,有官差有農民,但沒想到,階級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進宣武門後,沿途每一樣東西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繁華,她暈乎乎地隨著馬車左拐右拐,最後,駛入一座威武雄渾的宅子中。

王言卿下車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一句話不敢多說,一步不敢多走。高門大戶,不怒自威,侍從躬著手走來走去,隨便一個掃地婆子都比村長家穿的好。這就是她接下來要生活的地方嗎?

王言卿正茫然無措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少年聲音:“這是誰?”

她回頭,看到一個貴氣華庭的少年,年紀十歲上下,已經長得修長挺拔,儀表堂堂。身邊人轉了態度,討好道:“二少爺,這就是侯爺收養的那個孤女。”

少年盯著她看了好一會,似乎終於想起些印象,問:“叫什麼名字?”

“回二少爺,她叫王……”

“沒問你。”少年淡淡瞥了僕從一眼,對王言卿擡了擡下巴,“讓她說。”

雖然還沒介紹,但王言卿已經明白情況了。她垂下頭,乖乖巧巧回道:“回二少爺,我叫王言卿。”

少年似乎難得見來了一個同齡人,親自帶她去見鎮遠侯。之後,王言卿才瞭解到,給她領路的少年是傅鉞的孫子——傅霆州。雖衆人稱呼他爲二少爺,但孫輩中活著的男郎只有他一個,已是衆人默認的世子了。鎮遠侯府那麼熱鬧,因爲那天正好是傅霆州的生辰。

後來傅霆州一直開玩笑,說王言卿是上天送給他的生辰禮物,正好他心情不好,出來散心,一轉彎便看到了王言卿。

傅鉞見了王言卿很高興,王驄年紀和傅鉞的兒子差不多,爲人又機靈討喜,他私心裡一直把王驄當孩子看待。沒想到王驄的女兒卻冰雪可愛,一點不似王驄淘氣。

傅鉞一生戎馬,雷厲風行,訓兵時的嗓門在營地外都能聽到,初一見這樣軟糯糯的小姑娘,心都要融化了。正好王言卿的年紀和傅霆州差不多大,傅鉞便將兩個孩子放在身邊,親自教養。

說起這個,其實還有另一樁官司。傅鉞常年征戰在外,打起仗來一連好幾年不回家。傅鉞的兒子傅昌被老妻溺愛,後來搬到京城,又成了侯爺的兒子,慢慢的,便養出一身壞毛病。

等傅鉞從大同調回京師後,見兒子眠花宿柳、鬥雞走馬,氣得大發雷霆。但那時候傅昌都快三十了,談何改造?傅鉞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實在糾正不過來,索性眼不見爲淨,專心教起孫子來。

他這些年征戰不易,萬不能將偌大家業交給敗家兒孫。幸而傅霆州還小,現在教來得及。

王言卿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傅家。傅鉞讓傅霆州和王言卿以兄妹相稱,親自教他們讀書習武,閒暇時帶傅霆州拜訪同僚戰友,收拾起來一點都不手軟。王言卿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她是傅鉞部下的女兒,和傅家差得遠呢。傅鉞惦念救命之恩將她養在身邊,但她自己得明白,傅鉞教的是自己孫兒,她只是順帶。

所以王言卿很認真地學習,傅霆州學什麼她就學什麼,從不叫苦。傅霆州去校場習武時,丫鬟都說王言卿一個姑娘家,何必受這份罪,但王言卿一言不發,也跟著堅持下來了。

王家是軍戶,世代從軍,所以婚事很不好說,往往是軍戶這個小圈子內部嫁娶。王言卿的祖母、母親都是軍戶人家的女兒,而大同府是邊防九大重鎮之一,拱衛京城,常年處在和蒙古人的衝突中,民風剽悍,無論男女老少,前一秒拿鋤頭耕地,下一秒就能舉起刀砍人,即便女兒體內也留著驍勇善戰的血。

王言卿是在動盪中長大的,遠比同齡人成熟,京城貴女們覺得苦兮兮的體力活,她都忍了下來。前些年是爲了討好傅鉞,後些年是爲了傅霆州。

傅霆州繼承了他祖父的能力,高大英武,劍眉星目,堅毅果決,並且因爲生於京城,比傅鉞更多一份聰明敏銳。即便在藏龍臥虎的勳貴圈子中,傅霆州都是人人稱讚的“將才”。傅鉞很滿意孫兒,同時爲了照顧屬下的孤女,曾私下說過肥水不流外人田,讓王言卿嫁給傅霆州。

傅鉞說這話也不只是爲了報恩,王言卿越長大越見瑰姿豔逸之色,而且善解人意,聰明懂事,上能彎弓射箭,下能讀書寫字,不比那些嬌嬌怯怯的千金小姐強?傅鉞親眼見著兩個孩子從小豆丁長成風華正茂的少年人,合不合適他心裡清楚。

傅鉞臨終前留下兩道口令,一是繞過傅昌,直接將侯位傳到傅霆州手裡,二是讓傅霆州不必守孝,儘快完婚。

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傅鉞第二條是爲了王言卿。但是等傅鉞安葬後,傅昌夫婦改口了。他們裝作不知道傅鉞的意思,大張旗鼓給傅霆州說起親來。

傅鉞說不必守孝,兒孫卻不能僭越,傅霆州這一年內不得宴飲玩樂,縱慾婚娶。但不能定親,私底下相看卻可以,傅昌夫婦挑來挑去,最後看上了剛回京述職的永平侯府。

永平侯先前戍守川西,三女兒還未定下夫家,兩家人一拍即合。傅霆州私底下去了趟永平侯府,回來後也同意了。永平侯三小姐喜得佳婿,鎮遠侯府搭上老牌勳貴的門路,武定侯籠絡了一個青年將才,所有人都很高興,只除了王言卿。

傅霆州要娶永平侯的千金,那她呢?

自從老侯爺傅鉞去世後,王言卿在傅家的位置就尷尬起來,如今侯府公然給傅霆州說親,連表面功夫都不願意做了。這些丫鬟說閒話,不過一個微不足道的縮影。

翡翠替自家姑娘叫屈,但她哭完後,實在不知道能怎麼辦。王言卿祖父、父親都戰死,她沒有兄弟,老侯爺一死,根本無人給她撐腰。何況,就算王家有叔伯,在鎮遠侯府面前,又有什麼話語權呢?

說句不好聽的,以王言卿的身份,能在鎮遠侯府做妾,都是高攀。

翡翠抽抽噎噎,而王言卿始終不說話,像幅畫一樣安安靜靜坐著。翡翠看著心裡難受,找由頭出去了。

王言卿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像以往無數個日子一樣,看書、習字、讀兵法。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一陣風,一片陰影在她面前坐下來,自然而然抽走她手裡的東西:“《虎鈐經》?都年底了,還在看?”

王言卿手指緊了緊,她擡頭,儘量用毫無破綻的笑容面對他:“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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