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徑自回到房間,依偎著女兒躺下。回到老家這些天,他們還是分房而睡——家齊帶兒子睡,黃昏帶女兒睡。家齊看出了黃昏生氣了,悄悄地走進來,默默躺在旁邊,從背後抱住她。黃昏生氣地掙扎,試圖推開他,他卻一直不撒手。黃昏只好起來,往旁邊兒子的房間走去,進門順手把門反鎖上。她努力說服自己什麼都別想,快點睡,醒著想到剛纔的事,太難受!可是恐懼如影隨行,即便是已經到家,在被子裡縮成一團,她還是瑟瑟發抖。她試圖抱緊兒子,還驅散心中的恐懼,卻發現背脊還是發涼——
自從6歲那年,她被那條大黑蛇嚇到之後,每逢遇到害怕的事時,她就會感覺到背脊上像貼了一條蛇。那天她送完飯,一蹦一跳地回家,路過家背後的小路,她忽然覺得不對勁,回頭一看,一長兩三米長的大黑蛇正呈波浪形在路上游弋,也就是說,剛纔,那條大蛇就就這樣在她腳下路過!黃昏嚇得尖叫起來,跑回家裡,反鎖上門,蓋上被子縮成一團,哭了好久。後來父親知道之後,在那個地方伏擊,再遇到那條蛇出來的時候,用鐵鏟把它打死了。可黃昏從此落下了怕蛇的病根,大半年裡,總覺得自己背脊上貼著一條蛇。後面每逢遇到害怕的事,總是慌忙地找地方把背靠上去,不能懸空著,不然又會感覺那條蛇貼了上來。
黃昏趕緊平躺著,不讓後背懸空。可窗外樹的影子映進來,在牆上、天花板上,成了奇怪的形狀。正所謂“三分形象,七分想象”,黃昏的想象力向來很強,這些黑影瞬間又成了鬼怪,媽媽小時候講過的鬼故事,又生動地在腦海裡演繹起來,黃昏被嚇得冷汗連連。她想哭,又不敢哭,怕吵醒熟睡的兒子。
這時,門吱地一聲打開了,家齊默默上牀,從背後緊緊抱住黃昏,臉貼著她的脖子,呼出溫熱的氣息。她不再掙扎,蜷縮在他的懷裡。他溫熱的軀體貼到她身體上,她的身體逐漸溫暖起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讓她的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
“你是怎麼進來的?”黃昏輕輕地推他。
“門上掛著鑰匙啊”家齊低聲說。黃昏這纔想起來,結婚的時候,這房子纔剛剛建好,沒錢裝修。當時地面還沒鋪瓷磚,門上也只是掛著一塊布簾。這次回來,給各個房間都裝上了木門,鑰匙都還直接插在門鎖上,沒有取下來。所以黃昏剛纔進門反鎖,簡直是多此一舉。
黃昏還是不太想搭理他,扭過頭去,閉上眼睛不吭聲。家齊附到她耳邊,小聲地說:“生氣啦?別這樣啦……”
黃昏還是不理他。家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放下電話就去找伯父借摩托車,可他聽說是去接你,死活不借,說女人不能慣著。村裡家家都已經熄燈睡覺了,我又不好去打擾別人。”
“你就不能走路過來嗎?那地方,離家不到一公里”黃昏還是不高興。平時在球場上揮汗如雨幾小時都沒問題的家齊,怎麼可能一公里路都走不了,還是沒心!
“你看,我這樣子能走路嗎?”家齊說著,把腿伸出被子外面,高高舉起。黑燈瞎火的,黃昏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於是沒好氣地說:“不好好的嗎?還能高高舉起不是?”
家齊不說話,拉著黃昏的手輕輕放到自己的腳裸處,燙得黃昏趕緊縮手。慌亂中,打到了他的腳,家齊忍不住“吱”地叫了一聲,很痛苦的樣子。
“怎麼啦?”黃昏驚訝地問。
“下午陪兒子放風箏,跑著跑著沒注意,掉到水溝裡,把腳崴了一下,腫起來老高。我現在走一步都困難,所以沒辦法走那麼遠去接你”家齊輕聲說。
“那你電話裡怎麼不說?”
“這不是怕你擔心嘛!”
黃昏不再吭聲,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但不知道爲什麼,心裡還是不太舒服。剛纔她真的是被嚇到了。
見黃昏不吭聲,家齊收緊了自己的懷抱,輕輕地吻上她的耳垂……。黃昏不禁打了個激靈。此刻的她,心情很矛盾。她的內心渴望這份溫存,可是她又好怕——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她好怕又像上次那樣,關鍵時刻他突然起身離去。她能感覺到家齊的手在顫抖,彼此的呼吸都變得急促。她期待著、盼望著、戰慄著,準備迎接久違的親密。可還沒等來期待中的時刻,家齊已經翻身躺下,喉嚨間發出一陣長長的、低沉的嘆息。
這……黃昏的腦海一片空白。她看不見家齊的臉,便伸手去摸,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指尖碰到他溫熱的淚水時,她的心裡終於明白了幾分。家齊,怎麼會變成這樣?她不敢吭聲,不敢詢問,她怕一說話,就會傷到他作爲男人的自尊。
沉默,讓人窒息的沉默,充斥著房間的每個角落。黑暗裡,只有兒子規律的呼吸聲,有節奏地響起。黃昏和家齊都看著天花板,屏著呼吸,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黃昏保持相同的姿勢都躺得身體發酸了,想要動一下的時候,家齊終於說話了。
“對不起”他痛苦地低聲說。
“沒關係”黃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再度陷入沉默,良久,家齊忍不住問:“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如果你想說,自然會說”黃昏腦子裡亂成漿糊,萬千疑問,卻無從問起。他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就……一點都不在意嗎?”家齊自嘲地一笑,說“也是,你本來也不關心我。”
這話黃昏聽著就不樂意了,現在明明是他的問題,怎麼變成了自己不關心?本想發火,但想到這事容易讓男從脆弱和敏感,還是強忍了下去。
“我壓根不知道啊!什麼時候開始的?三年多年?”黃昏想起了,家齊突然不打招呼,跟自己分房睡已經三年有餘。
“嗯”家齊的喉嚨裡輕輕發出一絲迴應。
“怎麼回事?”黃昏好奇,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不然自己這一雙兒女是怎麼來的嘛!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跟我吃的藥有關”家齊說。
原來,三年多年,家齊的胃不舒服,去照了幾次腸鏡、胃鏡都沒有發現有太大的問題,只說是淺表性胃炎。可吃了醫生開的藥並不見好轉,他還是會有噯氣、胃脹、拉肚子等癥狀。他於是上百度去搜,看了很多案例,還加了幾個病友羣,最終聽說吃一種激素類的藥物可以有效緩解。他試著買了一盒,吃了之後果然好轉許多,於是他就堅持吃。可慢慢地,他發現早晨常見的反應沒有了,再後來,對著老婆也是有心無力了。他害怕黃昏發現,於是主動搬到小房間去睡。這幾年他不是不知道黃昏有意見,但他也沒辦法,所以只能一再躲著她。剛開始他還沒意識到跟那個藥有關,只以爲是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又不好意思去求醫,只能這麼拖著。直到最近,看到羣裡有病友說起這事,說這是吃那個藥的副作用,他才反應過來,於是暫停了服藥。今天早上有了正常的反應,他以爲可以恢復了,沒想到還是讓黃昏失望了。他懊惱地捶了一下牀:現在,黃昏已經知道了,可問題又沒辦法解決,讓他的臉往哪擱?
原來如此!黃昏的心揪成一團。原來這些年,她在心裡怨恨他的同時,他正經受著這樣的煎熬,而自己作爲妻子,竟然完全沒有察覺!他說得對,自己對他確實關心太少了。但凡上點心,也不至於發展到這地步!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會好起來的……”黃昏緊緊地抱著家齊,輕聲安慰著他。淚水交織,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反正枕頭溼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