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辛毗現(xiàn)在還不是丞相長史,已改。
……
這一番話攻擊性很強,將徐庶整個人生全盤否定,徐庶擡頭望去,發(fā)現(xiàn)自己認得此人。
正是徐庶的老鄉(xiāng),名列“潁川四士”之一的杜襲,杜子緒。
徐庶與杜襲同爲潁川郡定陵縣人,但二人年輕時並無往來,因爲他們的家境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徐庶家是單家寒門,又年幼喪父,母親得去市肆賣筍才能養(yǎng)活他。而杜襲家則是定陵望族,其祖父正是安帝、順帝一朝的名臣杜根,三代人都做到二千石太守。年少的徐庶還在街上鬥劍打架時,杜襲早就憑藉家世家學,躋身潁川士人圈子,成了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
不過隨著董卓入洛,潁川多遭西涼軍擄掠,不論世家子還是寒門子,都只能狼狽地攜家奔逃,杜襲與徐庶選擇南下避亂荊州,這纔打過幾次照面。
但他們之後的人生道路,再度南轅北轍,杜襲雖然得到了劉表禮遇,卻不願爲這守戶之主效命,避而不仕。等到建安初年曹操迎獻帝於許昌,杜襲認爲孟德公應期命世,必能匡濟華夏,於是便毅然北返,在同郡老前輩荀彧舉薦下,做了許都朝廷的官。徐庶則因出身不被劉表善待,只能選擇遊學於漢濱,之後又投入劉備麾下。
雖然一度爲敵,可也是各爲其主,按理說杜襲不該如此直斥,揭徐庶的短。
帳幔中衆(zhòng)臣僚也面露詫異,因爲杜襲在曹操處一向以溫粹識統(tǒng)著稱,勸諫時也儘量柔和不直犯主公忌諱。今日驟見徐庶,卻忽然變得剛而直言,與他平素爲人大不相同啊。
有明白原因的掾?qū)俚吐暩嬷磉吶耍骸岸穗m無私怨,卻有公仇啊!”
原來,建安七年徐庶爲劉備、劉表謀劃奇襲許昌,北上進兵時,劉表軍偏師襲擊了西鄂縣,而那時擔任西鄂縣長的人,正是杜襲。
杜襲治西鄂數(shù)年,恩結(jié)於民,頗得衆(zhòng)心。面對步騎萬人的攻勢,小小縣城是守不住的,但他沒有畏懼,反而召集了親信吏卒五十人,表示願意離開回家的都立刻遣放。五十位勇士竟無一離開,叩頭表示願隨縣君同死。
於是杜襲就親自持弓,帶他們在城牆上守備,以五十敵一萬,屢屢打退劉表軍攻勢。守了五天,斬百餘敵人,但己方也陣亡了三十多位,剩下十八人個個負傷。
眼看實在是守不住了,杜襲這才帶剩下的人與願意同行的百姓,在夜間突圍出城。一路上,吏卒們奉命斷後,陸續(xù)戰(zhàn)死,卻沒有一個人反背投降的。等杜襲率衆(zhòng)抵達曹軍的屯田點摩陂時,身邊的吏卒,只剩下寥寥數(shù)人。
這都是他的死忠啊,一仗下來幾乎死喪略盡,杜襲的心在流血,此役雖是劉表軍所爲,但勸劉表發(fā)動北侵的是劉備,而爲之謀劃軍略的,則是徐庶!杜襲心中對這對君臣,當然滿懷恨意了。
戰(zhàn)後,流亡的西鄂縣百姓們聽說杜襲在摩陂,便慕而從之,紛紛扶老攜幼來投,足有千戶之多。經(jīng)過這樁事後,杜襲纔得到了曹操的重視,先任議郎參軍事。今年七月南征在即,便又轉(zhuǎn)入丞相府,擔任軍師祭酒——這個職位,可是當初曹操專門爲郭嘉而設的。
郭嘉逝世後,陸續(xù)有董昭、袁渙二人繼任此職,本來應該袁渙隨軍南下的,但此人乃是劉備任豫州刺史時舉薦的茂才,他當初被呂布抓住,遭溫侯勒令寫信去罵劉備,不然就殺頭,袁渙寧死不從,因爲以門生斥舉主乃是忘恩負義之事,名聲必然大壞。而後袁渙歸附了曹操,頗受重用,前些年劉備兵敗汝南時,有傳言說他死了,一時間滿朝皆賀,唯獨袁渙神色哀傷,拒絕稱賀。
其爲人如此,就算曹操想讓袁渙出謀劃策對付劉備,他恐怕也會拒絕吧,於是也不讓袁渙爲難,只火線提拔杜襲繼任。因爲杜襲曾在荊州居住多年,足跡遍及南陽、南郡以及江南長沙等地,對地利十分熟悉。
所以杜襲才能站在左側(cè)戎事武官前列,分統(tǒng)丞相行營中諸如兵曹、軍謀議曹等與兵戎相關的官署,頗有話語權(quán)。
帳幔中衆(zhòng)人相互對視眼神交流,都樂得看熱鬧,曹操的態(tài)度也很玩味,他看了看杜襲,又瞧瞧徐庶,問道:“元直,子緒之言,你以爲如何啊?”
不料徐庶竟承認道:“杜君所言不錯。”
“福確實少謀。”徐庶就這樣敘述起前事來。
“投降丞相本非荊州公議,只是蒯異度、蔡德珪等人密謀,劉琮迫於無奈不得已而爲之,文武多有不願。玄德棄樊城,過襄陽時,駐馬呼琮,劉琮竟畏懼不敢起身迴應,其左右及城中吏士對其大失所望,出奔投者數(shù)十人。福便勸說玄德,當趁襄陽人心不穩(wěn),立刻急攻城池!”
“憑關張之勇,玄德之名望,如此則襄陽可有,得手後架空劉琮,借劉表託孤遺命攝荊州之政,處死主降者,提拔主戰(zhàn)者,如此則半旬之內(nèi),荊州可定。待到丞相大軍抵達時,依靠襄陽這水陸之衝,禦寇要地,足以一戰(zhàn)。”
這其實是諸葛亮的提議,徐庶反倒是不主張急取襄陽的,他唯恐火併中釀成大亂,反而拖慢了南下腳步,而劉備最終採納了徐庶的建議……但今日徐庶本非誠心歸降,只爲爭取混入曹操帳下,好在日後做成大事,就將孔明之謀挪到自己頭上了。
曹操知道,襄陽的情況與徐庶所言一樣,投降派和主戰(zhàn)派分歧很大。聽說他輕兵追擊劉備時,劉琮身邊居然還有將領提議發(fā)荊州兵數(shù)千,南下截擊,如此可擒獲曹操……劉琮不敢,他們竟打算矯命去做,所幸劉琮膽小,連忙向留守的曹軍告密,這才阻止了這場鬧劇。
當然,曹操並不覺得劉備拿下襄陽就與自己有一戰(zhàn)之力,當初玄德襲殺車胄,重得徐州下邳城後,自以爲能夠再起,但曹操親征,劉備還不是望風而逃?
於是曹操只道:“縱如此,也不過暫緩一時敗亡罷了,而且,劉備未納元直之計?”
徐庶嘆息道:“然也,玄德竟道‘吾與劉景升情同兄弟,琮如子侄,不忍如此’,於是錯失良機。”
“既離襄陽,福又勸玄德宜往江陵。江陵臨大江之會,倚巫山之固,周遭沃野千里,糧秣充足。若再能收江陵水軍數(shù)萬、舟船上千艘,則進可憑藉堅城深池固守,退可經(jīng)巴丘下湘水,取長沙武陵等四郡,憑舟師橫於大江,北軍無能爲也。如此可保荊州之半,與丞相劃江而治。”
“玄德應允,然荊北士人百姓從者如雲(yún),竟有衆(zhòng)十餘萬,輜車數(shù)千輛……福遂對玄德說,應當捨棄百姓,速行南下江陵,今雖擁大衆(zhòng),但披甲者太少,若丞相騎兵殺到,如何抗拒?”
後面這一條,同樣是諸葛亮的提議,孔明遇事永遠是理智的。徐庶則容易感情用事,意見與之相反,他和劉備一樣,捨不得荊州士人之心,捨不得這十數(shù)萬百姓。劉備在新野厚樹恩德,以收衆(zhòng)心、成大事,爲的不就是今日情形麼?又對曹軍速度心存僥倖。
念及往事,徐庶心中慚愧,只想道:“孔明啊孔明,今日我從阿紹處賈得了些許勇氣,至於智慧,就且先借你的一用罷。”
曹操聽後心中暗許,他正是生怕這種情況出現(xiàn),所以纔不顧軍旅疲憊,急行追擊啊,遂道:“劉備莫非仍不聽元直之策?”
徐庶嘆息道:“不錯,玄德竟說,‘夫濟大事必以人爲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之而去?’於是只遣關雲(yún)長帶船數(shù)百艘沿漢水先去江陵。爲了讓荊州士民安心,玄德更令福等家眷不得上船,只隨大衆(zhòng)同行。”
“婦人之仁!”曹操如此評價,他雖然視劉備爲傑雄,但唯獨看不上他這一點,只對帳幔中衆(zhòng)人道:“劉玄德雖心有大志,但確實迂闊,沒想到年歲愈長,這病就越重了,自身尚且難保,談何安民?”
“丞相所言甚是!”帳中文武紛紛附和。
“雖有小計,但不能說服玄德,仍是福無謀也。”
徐庶繼續(xù)道:“及至當陽,福見櫟林長阪兩面有山,坡道綿長,更有茂林修竹爲蔽,於是便急諫玄德,應當砍伐樹木,設置鹿角柵欄,阻斷道路。再收攏甲兵,集中弓弩,在長阪因地利而設伏,如此可以阻擋追兵。
“若能如此,丞相就算縱輕騎來擊,那也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必厥上將軍!而玄德則可順利抵達江陵……”
這倒確實是徐庶自己的計策了,孔明雖是個全才,不論是大戰(zhàn)略、理政、治民、律法,還有練兵,徐庶都望塵莫及,可他唯獨在戰(zhàn)術(shù)奇謀上略有所短。徐庶倒是頗爲擅長此道,畢竟火燒博望坡就是他的手筆,放在長阪坡也能一用。
說到這,徐庶心中仍覺得大爲可惜:“但還來不及實施,丞相追兵已到跟前,玄德軍大敗,一切都晚了。”
徐庶搖頭道:“我遂明白,一切小謀,在丞相用兵如神面前,都是笑話。親眼見到丞相騎兵之勇,猶如鷙鳥之疾,而玄德軍則像以卵投石,摧之即碎。福這才醒悟,多年來輔佐玄德對抗丞相,實乃螳臂當車,確實無智。”
“長阪敗績後,福與玄德數(shù)十騎狼狽潰逃,心灰意冷之下,又聽說老母被執(zhí),福念著慈親安危,急於北返盡孝,於是只能與玄德作別。”
徐庶擡起頭,對杜襲拱手道:“所以杜君說得對,福確實無忠。”
徐庶看似將杜襲的指責全盤接下,實則是在自辯,讓人聽後只覺得責任全不在他,都是劉備不聽勸!連杜襲都面色稍緩,暗想自己是不是逼人太甚了?
不料徐庶又道:“至於福少時更名藏匿,卻是在效仿杜君之祖父啊。”
這是潁川人盡皆知的故事:杜襲的祖父杜根,在漢安帝時爲官,他力主皇帝親政,得罪了臨朝聽事的鄧太后。盛怒中的鄧太后下令給杜根套上麻袋,在殿上當庭撲殺,虧得執(zhí)法的人同情杜根忠直,打的時候不那麼賣力,讓杜根得以倖免。鄧太后又派人來看杜根死了沒,他只能屏住呼吸詐死,蒼蠅在眼角產(chǎn)卵都不動一下,於是被扔到城外亂葬崗。
杜根這才得以逃竄,跑到荊州,更名改姓,替酒家做傭保,幹些雜活聊以爲生。直到多年後鄧氏外戚倒臺,漢安帝親政,杜根纔回到鄉(xiāng)里,徵詣公車,從此天下知名。
“福當年正是想到了杜公事蹟,所以才屈辱忍死,是爲了折節(jié)向?qū)W,以改前非。”
徐庶搬出杜根,杜襲再說他無行就是罵自家祖宗了,只冷笑道:“此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
罵他什麼都行,徐庶鐵了心要向豫讓看齊,忍辱負重以圖爲主公和自己雪恥。
徐庶又望向曹操,解釋道:“今日得以復歸朝廷,所以纔再度用了舊名‘徐福’。丞相可把福交給有司治罪,福甘願受戮,若蒙僥倖,得全首領,還望丞相將福還付鄉(xiāng)黨,就像今日杜君一樣,品評福的名位德行,是優(yōu)是劣,全憑公論。”
言罷,徐庶再拜頓首。
聽了徐庶這半真半假的心路歷程後,曹操自認爲對他有了全面的瞭解,只唏噓道:“元直何出此言?你應對之策頗善,是劉備不能用也。”
曹操又對幕府衆(zhòng)人追溯一件往事:“當年張邈叛我而迎呂布,劫持了兗州別駕畢諶之母,我對畢諶說‘卿老母在彼,可去,我不會怪你’。畢諶當場頓首表示絕無二心,將我感動得流涕。哈,不料畢諶前腳才離開軍營,後腳就跑去投呂布了!直恨得我咬牙切齒。”
“等到呂布敗走徐州後,我生擒了畢諶,卻饒他繼續(xù)做官,因爲大漢以孝治國四百載,夫人孝於其親者,豈不亦忠於君乎?這類人,是吾所求也。”
說罷曹操伸出雙手來虛擡:“畢子禮因孝而棄我投賊,尚且得免,元直今日也是爲了孝道,而棄賊投我,吾當重用,又怎麼捨得殺你呢?快快請起!”
徐庶這才起身,心道總算是過了曹操這一關,同時又對曹孟德心感佩服,他方纔這番話,足以令普通士人感激涕零,自己若非早已將心交給了主公,只怕也會動容。
但杜襲卻依然堅持看法,再度出列道:“丞相,孝子固然應當讚許,然此人初降,其言恐怕有詐,臣以爲不得不防,縱入幕府,也不可任以參軍事之職,以免泄我軍機密!”
言下之意,他這軍師祭酒麾下,不歡迎徐庶。
這下輪到曹操略感爲難了,他方纔不過是想讓衆(zhòng)人來試試徐庶成色,若確實有些才幹,那還是要用的。畢竟戰(zhàn)爭尚未結(jié)束,徐庶作爲劉備謀主,對他未來動向必然清楚,若能提前知曉,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就不怕劉備這老泥鰍再從自己手心掙脫了。
於是曹操沉吟片刻,目光越過杜襲看向幔帳中其他人,果然有聰慧者領悟了老闆的意思,帳幔右側(cè)靠前位置的黑衣辛毗,立刻站了出來,朝曹操作揖道:“丞相,軍師祭酒之言有理,但臣如今以議郎身份參議曹事,行議曹掾之職,參與謀議,正好缺一位熟悉荊州情形的助手,或可讓徐元直試任。”
放在過去,議郎本是六百石的朝廷官員,卻跑到公府裡兼任比三百石的曹掾,是不合規(guī)矩的。但自從靈帝時,車騎將軍張溫以議郎陶謙入將軍府參軍事,開了個頭後,類似的委派便越來越多,最後在曹丞相這發(fā)揚光大。如今曹操幕府裡,就有一大堆“議郎參某事”,有時候你很難分清哪些是幕府之臣,哪些是朝廷之官。
“佐治此言甚善!”
曹操很高興,他喜歡杜襲的忠直,爲自己拾遺補缺,但也需要辛毗的善解上意,遂道:“既如此,那便委屈元直,且先任議曹史一職,如何?”
議曹是個特殊的部門,什麼都可以謀議,也可能什麼都不行,伱究竟能在某事上有多大的參與度,全憑曹丞相決定,絕對是最適合徐庶的部門。辛毗在帳幔裡緘默多時,就在等此時此刻,交出了一次滿分答卷,既給了曹操臺階下,也能賣徐庶一個人情。
而且,議曹史不過是普通小吏,身份在掾、屬之下,秩才百石,帳幔內(nèi)衆(zhòng)臣也都覺得可以接受,不會對徐庶這敗軍之臣“後來居上”有所不滿。
能順利混入曹操幕府,徐庶已經(jīng)十分滿意,若曹操當真重用他,徐庶這性格,心裡搞不好還膈應彆扭呢,只拜謝道:“固所願也!徐福身爲敗軍之虜,只求一個下曹小吏之職,俸祿能用來奉養(yǎng)老母足矣,今能如願,福不勝受恩感激!”言罷又朝日後的頂頭上司辛毗一拱手。
曹操拊掌道:“那便如此,不過元直,我還有一事要問你。”
曹操目光變得凌人:“劉備既已敗績,如今奔逃漢津,乘關羽舟船南下,看上去是要投奔江夏與劉琦合流。但我?guī)は滦\(zhòng)人都以爲江陵既得,朝廷收荊州水軍,順流而下,取江夏易如反掌。玄德之後究竟有何打算,你可知之?”
“玄德亦知夏口難守。”徐庶知道這是最後的考驗,遂順著曹操的話,反手就給他透露了一個似真實假的情報。
“福臨行時,只聽玄德說,欲避丞相鋒芒,繼續(xù)南行渡江,打算去交州,投奔蒼梧太守吳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