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白馬,出生在一個被饑荒與徭役鉗制了所有生命定義的奴隸氏族。我們氏族裡的每一個人,都如螻蟻般地生存著。
在生存的本能下,大多人早已模糊了自己的名字與性別。而唯一的夢想,只是不再爲飢餓所困。
十歲,我和月夜在餓殍遍野的荒地相遇。或者,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他在一片死屍中,找到了尚存一息的我。
昏睡了近三天的我,僅憑求生的本能,在恍惚間輕拉了拉他衣袍的一角。
“救我。”
短短兩個字,卻耗盡了我所有的氣力,乾裂的脣角微微一張便撕溢出鮮血,滿口的腥甜讓我幾乎忘記了疼痛。
“我爲什麼要救你?”月夜看起來並不兇狠,可是語氣中卻滿是手握生殺大權的霸氣。他白衣飄然地直立在大樹下,秀眉稍蹙,脣角微揚,低著頭看向我。
我沒有力氣回答他的問題,實際上,我也給不出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
以身份地位論,他是高高在上的貴族,而我,是所謂卑賤的奴隸。他沒有非救我不可的理由。
可是,誰能眼看著生的希望遠去,而無動於衷?我擡頭去看他,眼中燃起對生無盡的渴望,用目光告訴他:我不想死!
月夜嘴角的笑不見了蹤影,眼中閃過一瞬我看不懂的情緒。他喚來身邊跟隨的侍從,接過一碗白粥,緩緩地走到我的面前將我扶起,幫我拭去嘴角的血,一勺一勺地餵我喝粥,待我緩過勁來,他這纔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奴隸是沒有名字的,就算有,也在一日日的飢餓中,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你怎麼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
“我是個奴隸。”我擡頭看著他的眼睛,坦然回答。
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月夜的眼睛很是漂亮,像夜空中那顆最璀璨耀眼的星星;又像透射入深井中,井水明晃晃倒映出的月華清輝。
“倒是不像。”月夜低低地沉吟一句,臉上暈染開一抹淺淺的笑意,“那麼,你願意跟著我嗎?”
“願意!”我幾乎是不暇思索地脫口而出,望著他臉上的笑,有些微愣。
就這樣,月夜用一碗粥買下了我的性命與忠誠。或者,又不止是粥,還有一些別的,一些當時我說不出的什麼。
然後月夜就將我帶回了夜郎城,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遇上的居然是夜郎身份高貴、英勇善戰的年輕將軍——月夜。
我順理成章地留在了月夜的府裡,也就是那個晚上,註定了我今後的所有。
“你要什麼?”月夜指著面前的三樣東西問我,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可那雙眼睛,似一對琉璃,在月下熠熠生輝,。
庭院裡擺著的兩張桌子上,分別陳列了一把瑤琴和一支繪筆,而桌子一旁還站立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
我的目光一一掠過,最後卻仍是忍不住轉過頭去看月夜。
他還是一身白袍輕衫,在夜風中有幾分飄飄欲仙的聖潔,似乎一眨眼間便羽化飛昇而去。
我緊抿了抿脣,邁開步子,毫不猶豫地走向那一匹白馬。
“從今以後,你的名字就叫白馬,你將是一個適合揮舞銀槍,四方征戰的女子。”月夜看著站在馬旁邊,個子小小的我,臉上的神色肅穆起來,“白馬,你再也不是奴隸,而是我月夜麾下之兵!”
那晚,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月夜威武神威的一面,語氣凌厲,眼神堅定,渾身散發著軍人的凜冽之氣。他從來都不知道,我選擇白馬,只是因爲我知道他喜好白色。
而後,我便開始了殘酷的訓練。
那五年裡,終日不斷的訓練是痛苦的。可是,我卻甘於苦中作樂。
因爲至少,當我每日訓練完以後,我能見到月夜一次。不管是故作巧遇,還是揹著他只是偷偷看兩眼。
月夜家族世代爲將,開拓疆域、守衛夜郎代代相傳,爲夜郎立下汗馬功勞,就算是當時年僅十六歲的月夜,都已立下輝煌的軍功戰功,封賞了將軍。
我跟隨著月夜發誓,用生命效忠夜郎王。我沒有讓他失望,拼卻一切,成爲了他手中最銳利的一把武器。
從那時候起,我便把我的初戀,藏在了我的名字裡。
十五歲那年,我開始了我的征戰生涯。
在洪荒四獸肆虐的年代,我騎著我的白馬,手持一把銀槍,先後弒殺了檮杌、窮奇、混沌和饕餮。
也就是那一年,夜郎王封賞我爲弒獸將軍。
一個有名無權,只有白馬跟著長嘶短嘯,獨自征戰的將軍。
落日熔金,暮霞萬丈,天光在我的眼底慢慢沉澱,最終暈化爲一縷若有若無的柔情,在金烏西墜的殘照之中,無人看得清。
東征西討的日子裡,我與月夜常年也見不到幾面。可我能感覺到,有些什麼東西,早已如青藤攀上了心房,盤踞迴環。藤蔓上開出朵朵清靈潔白的花,花開繁盛,似乎淹沒了心口的一切,竟探不出一絲光線。
這一歲,二九年華。與我同齡的女子,早已是兒女雙雙承歡膝下。可我,仍是揮舞著銀槍,駕著一匹白馬,穿梭於孤涼的荒野之間。
月夜交給了我一個新的任務:遠赴崑崙,殺死守護神獸青龍。
出征前夕,我獨坐在屋頂上,遙看那一彎如刀的清月。我與它,有一樣的孤獨,卻又有,不一樣的牽念。它高高在上,承載了千百世人的月下相思;而我心口上的那抹硃砂,只此一滴,如血鮮紅。
“不覺得累麼?”身邊翩然飛來一個人,站在如水的月輝之下,眸中寒星灼灼,輪廓分明,面色清峻。
這話問的蹊蹺,我卻也不道破,擡頭去看他。似乎還是那一張臉,可是好像又有些什麼,已經不一樣。
如今的月夜,已經是夜郎王一人之下、千千萬萬人之上的人物。眸光冰寒,振臂一揮之間,馳騁沙場,指點江山。
是他,驅逐外侵、安定內患;也是他,在隻手遮天的朝堂之上,俯身低低地拜在夜郎王的腳下,卑微安然。
夜郎城外黃沙漫天,城內卻盛世長安。
“你都不覺得累,我又怎會言累。”四方討伐諸獸的我,對於暗潮洶涌、風波詭譎的朝堂並不瞭解,可我從他日漸緊鎖的眉宇間也能知道,他過得並不容易。
我想要幫他分擔更多,可是他從不讓我過問其他。他曾說過一句話:只要好好完成我給你的任務,便是幫我。
月夜的脣角好像有一縷輕笑,可轉瞬便消散在了夜風裡,餘下周身的清冷孤絕。
“明日出徵,今晚早些歇下吧。”
月夜說完這句話,轉身飛下屋檐。白衣翻飛,衣角在檐上稍一掠過,消失在迴廊紅燭燈籠的微光之中。
我望著他飛身而去的檐角,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口:“月夜,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浩渺高遠的天宇中暈染著鵝毛般溫軟的幽藍,鐮月如刀,孤月高照,散發著冷冷的光輝,照得城中雕樑畫棟分外分明,卻越發使人感到寒冷。萬點繁星,如同撒在天幕上的顆顆明珠,閃爍著疏朗銀輝。
出征當日,月夜來送我出行。
“聽說崑崙山一帶奇寒無比,若你凍得受不了,就喝酒取暖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酒壺掛在我的腰間。
我朝他輕點了點頭,心下早已暈開一層薄薄的繾綣,幽幽嘆道:完成夜郎王交代的任務,這是我唯一能幫你做的。
默默翻身上馬,垂眸的瞬間,月夜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溫柔,敏銳地落入了我的眼中。
馬蹄飛濺,揚起一片沙塵。出了夜郎城,我坐在馬上轉頭回望,心裡突然泛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似乎這座城與我並無多大幹系。
其實,這麼多年以來,我與這裡的交集也只有月夜而已。
回身縱馬,朝著無邊無垠的天際奔去。
殺死青龍是此次去崑崙山的任務,不過我還有一個藏在心中的秘密——我想在殺死青龍之後,摘下崑崙之巔那一支百年一謝的雪天蓮蕊。
崑崙山上是一個雪白的世界,終年不化的冰雪與紅塵俗世相隔絕。山下是一片蒼茫大海,而這片洶涌的海面之下,盤踞著我要對付的青龍。
據說在三百年前,這片海域被青龍所霸佔,從此飛鳥絕跡,人蹤滅。
沒有船家願意爲我掌船,我便自己買了條小船出了海。
乘著這條小舟穿浪而過,海上波濤洶涌,風中船帆“嘩嘩”作響,天空中的烏雲層層疊疊翻滾而來,描摹著這黑暗世界重的窒息,而遠處天際,雲邊泛起的一絲透光金暉,卻勾勒出一絲熠熠光明。
海上巨浪襲來,海水如瓢潑大雨漫天灑下,滴滴敲打在我的臉龐上。
船身隨著濤浪開始劇烈搖晃起來,一個龐然大物破浪而起,正是青龍!
只見它滿目兇光,駭人無比,欣長雄偉的龍身在空中翻騰飛躍,龍尾一擺,掃起滔天巨浪。
我站在船頭,拉緊船舷,眼帶睥睨地望著翻天的青龍,冷哼一聲:“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那青龍似是聽懂了我的挑釁,突然縱身一躍,挺著龍角,揮舞利爪,張著血盆大口向我猛撲過來。腳下一點船頭的甲板,我騰空而起,飛身相迎。
兩強交鋒,雙方都毫不示弱。空中天色驟然一變,忽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手中的銀槍帶著凌厲光影,勢如破竹,直直地朝著青龍的龍亢刺去,正中頸項。青龍吃痛昂首,擺脫了我的銀槍,前爪一掌拍在我的胸口上,龍箕橫掃,將我摔了出去。
我摔落回船上,胸口鈍重的疼痛感重重襲來,隱而不發。空中的青龍迴旋翻轉,吐雲鬱氣,怒吼震天,頃刻間烏雲密佈,沒有一絲光亮。
想必那一槍,已經將它激怒。
轉瞬間,青龍狡猾地止住了嘶吼,翻身躍進海中,在小舟下的海域遊弋翻騰,攪起層層巨浪,掀得船身不住地搖晃,險些沒入波濤。
船頭上,我持槍長身而立,硬壓下胸口的沉悶之痛,眼看四周黑雲翻滾日月無光,只得蹙眉凝神,聽聲辨位。
電光火石間,身後水浪滔天,青龍躍身而來,我隱隱能感覺到他嗜血的目光如芒刺背,已經越來越近。
我在心裡默等著隆隆的雷聲終於過去,掐準時機,倏然騰身一個翻轉,藉著閃電,銀槍反射的寒光如一弓利箭,直射入青龍的雙眼。我趁著青龍詫異失神的剎那,振臂一揮,在青龍的嘶吼慘叫聲中,終將龍頭斬下。
鮮血如泉噴井而出,飛濺到我的脣邊,微一張口,便是滿嘴如糖腥甜。龍身斃倒落入海中,掀起的巨浪將意識迷茫的我拍打出去。
而就在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一團亮光從龍肚子裡透出,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光束中飛昇,朝著我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