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閣。
那是一個天下最神秘的地方,但同時,卻也是天下最公開的地方。
世上凡是聽過瑯琊閣之名的人,都知道它位於瑯琊山頂,是一處美崙美煥的風雅莊園,園內亭臺樓閣,秀女靈僕,園外一條寬闊的石板主路,蜿蜒而下,直通山腳的官道。天南海北、水陸兩行的人都可以很輕易地到達這裡,可以很隨意地入它的門庭。除了食宿都要收取相應的費用以外,瑯琊閣對來客幾乎沒有其他任何的限制。
然而就算是這樣明明白白地敞開在天下人的眼前,迄今爲止也尚無一人能夠弄清楚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組織,它究竟是如何運作的。
人們只知道,無論你想知道什麼,只要帶著足夠的銀子進到瑯琊閣內,就能得到滿意的答案,數十年間,沒有一次倒過招牌。
曾有人很奇怪地問過瑯琊閣主:“你不可能真的什麼都知道,如果有人來問皇帝陛下有幾根頭髮,或者伏靈聖女昨晚睡覺時夢見了誰,你怎麼回答?”
瑯琊閣主邪惡地一笑道:“因爲所有問題都由我定價。比如剛纔那兩個問題,我就定價三千萬兩銀子。誰肯付這麼一大筆錢,只爲了砸我的招牌玩玩?人們真正花錢要知道的事情,多半都是可以調查出來的事情,至少我目前爲止,還沒遇上象你這麼無聊的人。”
那人撇撇嘴失望地道:“咦,你原來是個騙子。”
可惜其他人並不這樣認爲,瑯琊閣門前每天依然車水馬龍,盛況不衰,銀子流水般地進來,名氣也一日比一日更旺。
不過雖然瑯琊閣明擺著以賺錢爲宗旨,但它也明白應該偶爾回饋一下客戶的道理。
免費的東西大家都喜歡,尤其是它既免費又不廉價的時候。
每年更新一次的各大排名榜單,就是瑯琊閣回饋江湖的大禮。
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幫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
前三個就不用說了,後面兩項還有個附加條件,就是必須是單身。
蕭景睿今年仍然是單身的,所以自從他以二十歲的弱冠之齡登上瑯琊公子榜之後,每年都穩穩地上升著名次,似乎毫無下榜之憂。
既然能躋身於天下公子榜的榜單,蕭景睿當然是個與衆不同的人
不過他最與衆不同的地方就是,從他生下來的那天起,他便有兩個爹,兩個娘,屬於兩個家庭,有兩個身份。
一個家是金陵謝氏,謝家爹爹承繼寧國侯位,世襲貴胄,孃親是當朝天子的妹妹蒞陽公主,在這個家裡,他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另一個家是玢佐卓氏,卓家爹爹一身功力卓絕,執掌的天泉山莊揚威江湖多年,孃親也是赫赫有名的女俠,在這個家裡,他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
可儘管如此,蕭景睿卻既不姓謝,也不姓卓,他姓蕭。
拉住最偏遠山區最不聞世事的人去問,那人也一定知道,蕭,是當今國姓。
蕭景睿爲什麼有這麼奇怪的身世,我們從他出生前講起,就能講得非常清楚了。
二十四年前,寧國侯謝玉離開懷孕的妻子出征西夏,蒞陽公主留在金陵待產;同年,天泉山莊莊主卓鼎風與魔教教主約戰苗疆,臨走前也將身懷六甲的愛妻送到金陵委託岳父照顧。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次被民間俗稱爲“白喉”的疫情突然暴發,金陵城內頓成修羅獄場。爲免疫情擴散,官府封了城,嚴禁百姓出入,只有一些富貴家族得到了特殊的照顧,其中當然就包括謝卓兩家夫人。
雖然達官貴人們有些特權離開疫區,但畢竟不能隨意行動,州府官員們在附近的各處清靜山廟爲他們安排了住處,要度過危險期確認沒有染病後才得自由。
這時謝夫人懷胎八月半,卓夫人懷胎九月,碰巧被送到了睿山上的同一座廟宇中作了鄰居。兩位夫人原本只是在社交場合見過的點頭之交,這次同遇患難,丈夫又都不在身邊,交往多了後,彼此都覺得性情相投,常在一處針線談笑,交流懷胎的感受,很快就情同姐妹。
這天,兩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弈棋,突然同時陣痛起來。因爲產期提前,僕從們措手不及,匆匆準備產房,好一番忙亂,從下午直折騰到深夜,外面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等大家惶惶然把心都揪成麻花了的時候,終於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兩個男孩幾乎是同時落草。
在一片喜笑顏開中,產婆們捧著這金尊玉貴的兩個小公子到外間準備好的一個大木桶裡給嬰兒浴身。
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
古廟院中一株空心柏被雷電擊中,一段粗枝轟然斷裂,砸在產房屋頂上,瞬那間瓦碎樑歪,窗櫺也被震落,狂風猛卷而入,屋內燭火俱滅,一片尖叫聲。侍衛和婢女們慌慌張張搶出兩位夫人,被嚇得向後跌坐在地上的產婆們也手忙腳亂地摸黑從木桶裡撈出嬰孩,逃了出去。
好在有驚無險,無人受傷,重新擇房安頓好了產婦之後,衆人剛鬆了一口氣,就突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摸黑被抱出的兩個男嬰,赤裸裸身無牽掛,一般樣皺皺巴巴,一般樣張著嘴大哭,重量相仿,眉目相似,哪個是謝夫人生的,哪個又是卓夫人生的?
到了第二天,問題更加沉重,因爲其中的一個男嬰突然喘不上氣來,未幾就死了。
當謝侯帶著平定叛亂的赫赫戰功,卓莊主帶著擊敗魔教的爍爍威名趕來時,只看到自己虛弱哀傷的愛妻,與一個不知該歸誰所有的嬰孩。
謝夫人既是當朝長公主,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驚動到了當今天子。皇帝下旨命兩家帶著嬰孩入宮,想親自做個判斷。
但一看到兩對父母的模樣,皇帝就知道事情難辦了。
謝玉與卓鼎風都是長身玉立,五官明晰,兩位夫人都是柳眉杏眼,秀麗文雅;雖說不算很象,但細察其五官,輪廓特徵竟然差不多。
即使等孩子長大,只怕也難單憑長相,就判定他到底是誰家之子。
皇帝抱著嬰兒看了半天,雖無決斷,但因心中十分喜愛,便想出了一個折中之計:“既然無法確認這孩子究竟是何人之子,那他姓謝姓卓都不合適,朕就賜國姓於他,按皇子輩取名,叫景……景睿好了,他生在睿山之上嘛。一年住在謝家,下一年就住在卓家,算是兩姓之子,如何?”
皇帝作了主,何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也只能同意。
就這樣,蕭景睿便有了雙重身份,即是寧國侯家的大公子,也是卓氏門中的二少爺。而素無往來的謝卓兩家也由此變得有如親族一般,關係緊密。
兩個身份帶來的是雙倍的寵愛與雙倍的尊榮,但同時,也有雙倍的辛苦。蕭景睿從小就知道自己與其他的兄弟姐妹不同,要同時滿足兩對父母的期許。謝家重文,卓家重武,謝玉想讓兒子掌握將兵奇謀,卓鼎風要求兒子通曉江湖歷練。雖然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但蕭景睿總算不負衆望,表現得甚是優秀,論文可詞驚翰林,論武能拔劍江湖,再加上天生一副瀟灑俊美的好皮囊,按他最好的朋友言豫津的說法,就是“完美成這樣也就夠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公認完美的少年英傑,在天下最權威的貴公子榜上掙扎了四年,也只掙到了第二名,就好象再也掙不動了。
不過好在這位本該年輕氣盛的少年公子,其實性情卻出奇的溫厚,一向並不爭強好勝。第一也好,第二也罷,他只要能留下瑯琊榜上就已心滿意足。
他甚至從來沒有很認真地去了解過,居於自己之上排名榜首的那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對於這位雙重身份的貴公子而言,瑯琊榜,只是能助他達到心願的一個媒介而已。
雲飄蓼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對於一個美人而言,似乎已步向遲暮,但每年瑯琊美人榜在更新的時候,仍然可以看到她的名字。
她是唯一一個能留在榜中超過十年的女子。
一個近屆三十依然單身,卻仍是備受人尊敬的美人。
與公子榜不同,排定美人榜似乎更有難度,因爲公子們都招搖顯擺,四處拋頭露面的,想不發現都難,而美人們卻不同,除了少數幾個身在風塵的,大部分都隱在深閨,芝蘭幽谷只待有緣人慧眼。
所以每年美人榜更新的時候,時常都會冒出幾個大家聽都沒聽說過的名字。
當然,只要一入瑯琊榜,再默默無聞的人也會一朝名聞天下知,成爲衆人追捧的對象。何況這種美人兒多半都是瓊閨秀玉,身份不低,所以求親的、說媒的、重金只求一睹芳容的,幾乎要踏破門檻兒。這些熙熙攘攘的愛慕者中只有少數有運氣能親眼看到美人玉顏,然後留下幾句迷迷暈暈的評論:“美,真是太美了,果然不愧是瑯琊美人……”
可是對大多數普通人而言,仍然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只聞其名,難見其人。
然而云飄蓼不同。
十八歲初登美人榜,雲飄蓼就在公衆視線之內。
因爲她是一個大夫。
潯陽雲氏,醫聖世家,數代以來都是善心仁術,恩德遍於江湖朝野。每月初十,雲家會連設三日醫棚,向窮苦貧寒人家施藥,數十年風雨無阻。所以有點年紀的人,幾乎都是眼看著雲飄蓼從一個只幫點小忙的幼女,長成綽約溫婉的絕美佳人。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自雲飄蓼成年起,來向她求親的貴爵顯要也好,書香世家也好,江湖霸主也好,都無一例外地得到了婉拒的結果。
有人曾重金詢問瑯琊閣這是爲什麼,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爲水。”
話雖短,意思卻十分明瞭。美人眼中時時浮起的輕愁薄恨也間接說明了瑯琊閣的答案仍是一如既往的正確。
是什麼人得到了美麗聖女的芳心,卻又讓她至今形單影隻??
這個問題在瑯琊閣上的報價是五千萬兩白銀,擺明是告訴大家:“別來問,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太想說。”
可這世上偏偏就有些錢多得燒心不信邪的人。九年前,江湖首富沈鐸鋮命人擡著銀票,飄然入了瑯琊閣,求問芳心。半天之後,他鐵青著臉出來,直接就回了家。
這個價值五千萬兩白銀的答案足足等到半年後才漸漸從沈家被傳了出來。
跟瑯琊閣出品的其他答案一樣,這個答案也十分的簡潔明瞭,只有四個字“前世鴛盟”。
詳細點兒說,就是雲飄蓼似乎懷有前世的記憶,一直癡癡等待著轉生的戀人前來尋她。
對於這個答案,雲飄蓼本人並沒有否認,所以沈鐸鋮也不能說人家瑯琊閣騙錢。
至於雲飄蓼前世的戀人轉生何處,化爲何人,這個問題在瑯琊閣裡暫時還沒有定價。
因爲瑯琊閣的規矩是,你問出問題來,閣主憑自己的判斷定價,如果價錢太高你承受不了,轉身走人就是了。
所以瑯琊閣上有標價的問題往往都是那些有人問了卻付不起錢的問題。
“雲飄蓼的前世戀人今生是誰”這個問題之所以沒有標價,就是因爲根本沒人來問過。
大家誰也不傻,挖肉換血去買下這個答案,萬一此人不是自己,豈不是人財兩空?
雲飄蓼如花般的青春歲月,就這樣在衆人又敬又憐的目光中,流水般緩緩飄逝。
明年,美人三十。
雲氏庭院的花前柳下,依然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真的沒人來問過雲姑娘的戀人轉生後的事嗎?”
“嘿嘿……”
“居然真有傻瓜來問過?那你開價多少?”
“嘿嘿……”
“你再嘿嘿我就縫了你的嘴,到底開價多少?”
“一兩……”
“什麼?!”
“白銀一兩,不過要純度很高的官銀。”
“純度再高那也只是一兩!你這人有毛病是不是?上個問題爲什麼開價五千萬?”
“我高興……”
瑯琊閣主是不是有點變態?可惜的是這個問題沒人花錢來問,否則答案一定相當簡潔,簡潔到只有一個字。
“那你給他的答案是什麼?”
“瑯琊榜中人。雲飄蓼轉生後的戀人,至少也應該是瑯琊榜中人。”
“咦?按一兩銀子的價值來看,這個答案相當的有參考性呢。”
“我們瑯琊閣出去的答案,無論貴賤,都是相當有參考性的。”
長久的靜默,只有窗外桂花飄落的聲音。
半晌後,一聲長嘆:“你呀,真是個害人精……”
“嘿嘿……”
第一卷 江左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