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開了春,宿州楊府門口便多了好幾只車隊,從側門進進出出的,也不知搬些什麼進府,楊府大門甚少開啓,往日有什麼事情便都是從側門進出,也只有頂要緊的客人,楊府的老瘸子管家纔會讓人打開大門,他自己就站在第二階臺階上咧著個大嘴巴笑迎接貴客。
可今日卻有些特別,很多僕役都圍著門口打掃,指揮著那些個車隊從後門進入,楊老太爺拄著個柺杖,站在八步臺階的最上邊,而老瘸子管家攏著手低垂著頭站在最下方。
身後跟著護院的家丁,一羣人恭敬的候著人,沒有人有半句多餘的話,安安靜靜的模樣倒引得過路的百姓們好奇駐足,指指點點。
楊府是做生意的,只是這生意做得有些大,府裡最早是官商,後來祖上在官道上越混越不好,便慢慢把重心移到了經商上,這官商變成了地道的商人,自然讓大周皇庭不滿,多多壓制,到了後期便慢慢沒落,可三十年前,楊老太爺卻突然得到大筆資金,重新大展拳腳,很多明裡暗裡的麻煩也都有人替楊府解決了。
這生意三十年間蔓延到了大江南北,成了一方富甲。
現在楊府的營生大多由楊老爺子的大房兒子執掌,老頭子樂得自在,終日在後院養鳥照料些花草,可誰人不知,楊家有今日都靠這老爺子,誰人敢對其不敬,他依舊還是這楊府的太上皇呢。可今日連這太上皇都一臉謙卑的候在門口等人,不免讓人好奇了。
路過的行人和百姓,雖然很好奇,卻不敢在楊府門口長期停留,楊府在宿州本地可是很有威望的,就在這樣靜默的時候,一輛四輪馬車搖搖晃晃的便朝著楊府大門過來,馬車不大,掛著白色的綢絲,四個角上雕刻著奇怪的花型圖案,頂尖鑲嵌著碧綠的水晶。
單是這四顆水晶,便讓負手站在老爺子身後的楊府長子,現在楊氏的當家人楊信側目。
在不經意的地方奢華到極致,便是老爺子要引他見的人?
老爺子沒等車停下來,便快步走下臺階,站到馬車旁邊,帶著恭敬的聲音道,“公子,到了,可請公子下來,隨我進府歇歇?”
“......”
半晌過去,老爺子一直低著頭,可車內愣沒有一絲聲音發出,老爺子不敢動,跟在身後的管家僕人更不敢出聲,時間倒是這樣詭異的停頓了下,還是那馭馬的車伕,從車轅上跳下來,輕聲呼喚:“公子……?”
“公子可在?”一羣人圍著馬車左瞧右瞧,最後還是老爺子走上前輕輕挑起簾子,馬車內哪還有人,只在座椅上放著一張白紙,老爺子顫抖著拿出來,便見上面用毛筆寫著幾個飄渺大字,細一看是:“我已入府,不煩爾等恭候了…”
老爺子無奈扯出個苦笑,轉身一言不吭的往府內走,剩下一堆人左右相看,這等一晌午的客人呢?
“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回府,該幹什麼幹什麼。”楊信輕哼聲,跟著跨進府,臉上倒是什麼表情都看不出。
“倒是怪奢華的。”楊府後院走廊處,一白衣少年用腳尖輕踢腳下壽山石打磨的地面,嘴裡嘀嘀咕咕著,白衣少年很是消瘦,那腰肢像是一手便能掐斷似的,到腰間的墨黑長髮也不打理,只用一根紅色的繩子束在腦後,圓眸眺望著遠處的亭閣,手中握著個白玉做成的小罐子不停的轉。
少年的手修長而蒼白,不似正常人的膚色,倒跟手中握著的白玉瓶子的顏色有的一比,雪白的有些嚇人。
幾縷長髮散在額角,一張稍圓的臉上鑲嵌著兩隻黑漆漆的眼睛,身上雖是瘦,肉卻似都長到了臉上,肥嘟嘟的,嘴脣微合,看著很是秀氣,脣畔顏色也不深,淡淡的,透著股病弱,整體看去便像個白瓷雕刻的娃娃。
現在這“娃娃”卻正看著對面假山上的真娃娃,那孩子看著五六歲,正趴在假山頂上歪歪斜斜,想哭不敢哭,邊上並沒有丫鬟看著,白魄看那孩子扭動屁股蹭啊蹭的,就“噗”一聲笑了出來。
“快……要掉來下了……哦?……要掉下來了呀……”
少年手託下巴,瞅著遠處的那孩子一點點蹭到邊沿,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就這麼惡劣的看著,直到目視那肉球滾下來,才一點腳尖,眨眼躍過去,一把揪住小肉球,安安穩穩的落到地面,小肉球沒有哭,直愣愣的瞅著抱住自己的白衣少年。
“恩,不錯......”少年欣慰的笑了,可沒等他笑開,那肉球卻“哇”一聲大哭起來,剛纔那一下估計是嚇蒙了,沒顧上哭。
白魄臉上的笑馬上轉變爲兇神惡煞,狠狠道:“不許哭,否則揍你。”
白魄皺著眉,可那小肉球明顯不吃這套,這小肉球是楊府的小少爺,獨秀一枝唯一的一個孩子,全府上下寶貝的不行,哪有人會衝他這麼吼。
可白魄不然,真的拎起來便朝著屁股上狠狠一下,小肉球沒想到有人敢揍他,哭聲停頓了下,接著更大聲的嚎叫起來,白魄眉頭皺的更緊了些,肉嘟嘟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耐煩,小孩子一點都不好玩,是的,一點都不好玩,再擡頭看看假山前的小水池便一揚手,那手上拎著的小肉球便成拋物線往水池滑落……
遠處的一行人正快步朝後院跑,剛纔整個府的人都出門迎接貴客,可貴客沒瞅見,又跟著老爺子慌忙趕往後院,正往書房去,卻聽到水榭那邊傳來孩子的大哭聲,這一聽,不是楊府的心尖子,楊昊小少爺還有誰,剛纔伺候著小少爺睡了午覺,身邊伺候的嬤嬤和丫鬟便跟著出了門,誰成想這小祖宗這麼快就醒了,還自己溜了出來。
這身邊沒人看著,聽見乖孫哭的楊老爺子變了臉色,這一大家子又呼哧哧的往水榭奔去。可這還沒到眼前呢,便看見一個肉球呈拋物線往水池掉,那一身紅色衣服的小肉球不是楊昊是誰。
老爺子直瞪大了眼睛,叫不出聲來。倒是他身後一步的楊信一聲大吼:“昊昊!”動作比喊聲更快,一個縱躍間已到了假山上,再一個轉身把小肉球抄在懷中,穩當當的落到了地上。
遠處還沒趕到的楊家一家老少這纔回過神來,平日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老爺子一個虛脫便癱坐到地面。楊府很大,站了一個晌午等人,又前院後院的跑,現在再被親孫子這一驚,再也把持不住了。
老爺子一趴地上,一大家子的姑奶奶少爺們也顧不上面子不面子了,呼啦啦的坐下去一羣,白魄瞇了瞇眼,意味深長的望一眼身前的中年男人,又望望遠處橫七豎八坐下去的一堆人,輕勾嘴角,“哈哈哈……”笑出了聲。
“放肆!你是何人?敢在我楊府撒野!”老爺子楊休總算是緩回口氣,在管家的攙扶下大聲呵斥,楊信抱著還在抽泣小聲嗚咽的兒子轉過身,沒有遠處老爺子的怒氣,如一潭死水的眼睛沉默的盯著面前的白衣少年。
少年個頭不高,相比消瘦的身子,一張肉嘟嘟的臉分外引人注意,而那雙眼睛正帶著分漫不經心的味道掃視著自己,是掃視而不是注視,始終沒有表情的楊信皺起了眉,這少年好大的傲性。
白魄一聲不吭的看著那老頭子喘著氣朝自己走過來,左手託上了下巴,右手始終握著那白玉瓶子,只不過一開始是轉著那瓶子,現在是撫摸,直到老頭子停在白魄跟前,他才把散漫的眼神集中起來注視著老頭子,嘲諷一笑:“楊老爺子好大的脾性,竟連主子也不識了麼?”
主子……
聽到這兩個字,楊信一如死水的表情總算被攪動,詫異的望著少年。老爺子卻突然沒了聲音,臉色一連數變,終露出個卑微的笑臉,放低了聲音,帶著些詢問的口氣,“少爺累了吧,不如先去老朽書房坐坐?”
掃視過遠處的一羣老少,白魄跟著低低笑了幾聲,道:“好吧,我也倦了。”
“什麼也別問……”楊休看了一眼兒子的表情,自己拄著柺杖,跟在了少年的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