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如清晨

“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

“量中華之物力，結(jié)與國之歡心！”

“寧與洋人，不與家奴！”

火焰與慘叫聲縈繞著黑暗，到處都是血腥味，危險在迫近，奔跑，逃亡，喘息，無路可走，絕望……

夜空在塌陷，大地在塌陷，一切都在崩潰，整個人也在崩潰！

俞國振猛然從牀上坐起，劇烈地喘著氣，身上冷汗涔涔，他摸了摸牀板下面，牀板下他暗藏的牛耳尖刀還在，這讓他彷彿心安了些。

窗紙外傳來微光，證明天色還沒有大亮，他慢慢掀開被子，自己穿起衣裳，然後他就聽到外屋傳來了迷迷糊糊的女聲：“振哥兒，有什麼事？”

“沒事，我起來了，你自己睡吧。”俞國振道。

他雖然如此說，可外屋還是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走了進(jìn)來，這小姑娘眼睛還有些睜不開，頭一啄一啄地捧著盆水，俞國振嘆了口氣，輕輕敲了一下她亂蓬蓬的頭髮：“回去睡吧，我起來跑一會兒?！?

“大柱，二柱，振哥兒都起來了，你們還不起來！”小姑娘聽到這話後又迷迷糊糊地走回外屋，但躺下之前倒還是記得喊上一嗓子。

俞國振推開門走出來，東方天際還只是露出魚肚白，半邊天中仍然滿是繁星，他搖頭笑了一下，今天比往常起得是要早一些，難怪大柱二柱哥倆個還在牀上了。

他活動了一下四肢，初夏天氣的巢湖流域，即使是一大早，也沒有多少涼意。他在屋前小小地跑了一圈，然後順著屋後的田埂路，來到大約半里遠(yuǎn)處的兩座土墳前，象往常一樣跪下叩首。

“三年了……你們將我救出來，我也成了你們的兒子，這三年來我天天向你們磕頭，若是你們有靈，希望能保佑我……”

思緒彷彿回到了三年之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中，他莫明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又莫明其妙地被人從火場裡拖了出來。他獲得了新生，卻又失去了父母，以十二歲的年紀(jì)，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

九個頭叩完之後，俞國振慢慢走回自己的家。這是一排極爲(wèi)破舊的屋子，連個院牆都沒有，總共也只有正屋和兩側(cè)廂房，其中正屋被隔成前後，他和他的丫環(huán)小蓮住著，西廂是廚房，東廂則住著家僕老高一家子。

他原本不住在這裡，應(yīng)該住在離這有近兩裡的襄安鎮(zhèn)上，墳頭裡埋著的他的父親在外經(jīng)商多年，在鎮(zhèn)上倒也置下了一座宅院。只不過因爲(wèi)他父親經(jīng)商所用本金都是族中提供的，所以那宅院自然也被認(rèn)爲(wèi)是族產(chǎn)。爲(wèi)了避免族人覬覦陷害，他便調(diào)換了這遠(yuǎn)在鎮(zhèn)外原本是給莊客居住的這排屋子。

除了鎮(zhèn)上的宅院，他父親還給他留下了八十餘畝田地，這個倒不是族產(chǎn)，地契在他家中，只不過從三年前開始，地契也“保存”在別人手中。

若非如此，他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又初臨此世，兩眼一摸黑，早就被人害死了。

但到了今天，他這八十餘畝地，怕也是保不住了。巢湖平原的八十畝地，那可是上好的良田，族裡族外，早就有人垂涎三尺！

想到這，俞國振臉上露出一絲譏嘲之笑，三年前若是他們動手的話，他那時可謂毫無抵抗之力，但既然給他拖延了三年，三年準(zhǔn)備下來，他豈會毫無還手之力？

當(dāng)他走到自家前時，兩個小夥子早就站在那兒等著他了，見他踱回來，那兩小夥子立刻站得筆直，用高家夫妻的話說，便是衛(wèi)所裡的軍爺出操之時，也沒有他們站得這麼挺拔！

俞國振看過衛(wèi)所裡軍士出操，如今軍制崩壞，那些軍士們別說軍紀(jì)，就連站個隊列都東倒西歪。

“大柱！”俞國振開始每天都要過一遍的歷程。

“到！”

應(yīng)聲的高大柱其實已經(jīng)有十八歲的年紀(jì)，長得膀闊腰圓，三年來相對滋潤的生活，讓他不象三年前那樣乾瘦，若不是身爲(wèi)外來投靠的家僕，他這個年紀(jì)早就該成親了。

“開始吧?！庇釃衲曋叽笾?。

“是！”高大柱又應(yīng)了一聲，然後開始流暢地道：“背井離鄉(xiāng)之人，若無主家收容，早已經(jīng)成爲(wèi)路旁枯骨，天地共鑑，我高大柱願爲(wèi)主家效牛馬之勞，永無二意！”

三年來高大柱每天都要背誦這段話，從最初一個月的背了上句忘了下句，到現(xiàn)在流暢無比，他花費了不少時間氣力。

此時人雖然算不上太純樸，但象他這樣舉家賣身投靠的，對於主家的一些怪愛好倒沒有什麼牴觸心理。畢竟自家小主人只是讓他每天背誦這段文字，而不象鎮(zhèn)裡傳聞的那樣，某些文名遠(yuǎn)揚的世家大族中子弟，打小就愛玩兔子走旱道。

他不知道，在俞國振心中對此有一個詞：洗腦。

只靠好的物質(zhì)待遇來維繫這種家僕的忠心是很不可靠的，適度的洗腦，則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接著是二柱，如同大柱一樣，在背誦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極認(rèn)真。每次看到他這認(rèn)真的模樣，俞國振就想起收容他們一家子時的情景。從陝西逃到這裡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一家子當(dāng)時都餓了不知多久，吃第一碗飯時那認(rèn)真勁兒，讓俞國振看過之後就再也無法忘懷。

廚房裡正在爲(wèi)早餐忙著的高不胖口中也在小聲地念著同樣的話語，他是一個憨厚的陝北漢子，就象那厚實的黃土一般，滿臉的皺紋讓他比實際年齡要顯老一些，雖然他也記不得自己的生日了。

“阿彌陀佛，象振哥兒這般的善心主人，老天就得保佑他早些娶個好娘子?！彼移拍镌谂院险?。

老高一家子是真心誠意地忠於俞國振，他們從陝境一路流浪逃亡到無爲(wèi)州來，沿途見到的生離死別太多，當(dāng)初才十二歲的俞國振力排衆(zhòng)議，只說是要爲(wèi)逝去的父母積“陰德”，收容了他們一家子，他們纔算是安穩(wěn)下來，否則的話，還不知道會流亡到哪兒去。

背誦完畢之後，俞國振就帶著高大柱高二柱開始跑步，他們每天早晨早飯之前，都要沿著河灣跑上一圈，總計有十里左右。莫看他們跑得輕鬆，實際上俞國振和高家兄弟腳上都綁著沙包。最初之時，這沙包只有半斤重，到現(xiàn)在這沙包已經(jīng)有兩斤重了。

三年以來，只要不是天氣壞到極點，這一幕就會在每天清晨上演。在河灣邊的小道上跑十里，大約要花掉他們半個時辰，最初左近鄉(xiāng)民見了，只當(dāng)俞國振失幼失怙沒了父母管束，帶著兩個伴當(dāng)嬉鬧，到後來見怪不怪，自然也就沒有誰再說這件事情。

俞國振的父母給他留下的家產(chǎn)雖然不算太多，但供個七八口人吃三五年的飽飯還是有的，因此早餐就相當(dāng)豐富，除了稀粥，還有包了魚肉餡的橡子麪饅頭，再佐以酸菜，三個半大的小子都是吃得飽飽的。

按照慣例，吃完之後，俞國振要給大柱二柱說說如何做算數(shù)，三年前這兩小子還是大字不識一個，一百以上就數(shù)不過來，現(xiàn)在他們兩再加上一個小蓮，都已經(jīng)學(xué)會簡單的乘除了。高不胖每每看到這一時刻，心中就覺得滿足：少爺可是教自家兩小子管事和賬房的本領(lǐng)，日後家中發(fā)達(dá)了，至少一個莊頭的位置就少不了。

正是對未來有這樣的期許，老高家的多次在背後嘀咕要爲(wèi)大柱說個媳婦的事情，老高都背地用巴掌煽了回去。等著少爺及冠，族中總得給些產(chǎn)業(yè)給他這個三房嫡子經(jīng)營，那個時候大柱二柱就是少爺?shù)淖蟀蛴冶郏僬蚁眿D兒總勝過現(xiàn)在！

不過今的課程卻被打斷了，俞國振還沒有開講，外頭的大黃狗便開始狂吠起來，緊接著就聽到一個公鴨嗓子響了起來：“振哥兒，振哥兒，四老爺喚你去見他！”

四老爺是俞國振的四房堂叔俞宜古，而外邊的公鴨嗓子俞國振也不陌生，就是四房的家人俞狗兒。他們這一系俞家與自稱爲(wèi)蒙元丞相鐵木耳後裔的大明開國郡公俞廷玉後裔同姓不同宗，倒與大明名將俞大猷一樣，始祖都是來自鳳陽府霍邱，在無爲(wèi)州傳承了也是近兩百年，如今共有四房，俞國振是三房，他這一房人丁不旺，如今更是隻剩他一個。四房長輩則有四叔俞宜古、六叔俞宜今兄弟二人，與俞國振同輩的兄弟姐妹有五位。長房原本絕了傳承，由二房的堂伯俞宜簡續(xù)嗣，這位堂伯是二房的庶子，因此雖然是大伯，可在族中的地位卻不高。二房還有二伯和五叔，二伯俞宜勤乃是如今的族長，五叔俞宜軒則有個舉人身份，在族中說話倒是最有份量的。

正是託著五叔的舉人身份之福，因此俞家的田產(chǎn)是不用納稅，因此在襄安鎮(zhèn)上，俞家也算得上是一個大家了。

俞國振沒有急著迴應(yīng)，俞宜古的心思，他很明白，無非就是看中了他名下的那八十畝田地。他父母雙亡，舅家沒有得力的長輩，若不是他三年前將家中的大宅送給了二伯俞宜勤，只怕早就因爲(wèi)某種原因暴病而亡了。

高大柱和高二柱兄弟倆都露出憤然的表情，這兄弟倆個頭都很高大，俞國振看著他們因爲(wèi)憤怒而漲紅了的臉，微微笑了起來。

他知道，風(fēng)暴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