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裡的水,自遠古以來,不曾斷流,見證了河的兩岸多少個悲歡離合。昨夜子時後,又有三條人命被拋溺其中。汴河啊,有時候,你真是沒心沒肺,不管金石泥沙,或者善惡美醜,只要迭落進去,都將一一帶走!
董千鈞傷了一條胳膊,瘸了一隻腿,像困獸作無謂的掙扎,在汴河下游淺灘跌來爬去。他的形容比乞丐還悽慘,喉嚨沙啞幾近無聲,而眼淚,已經沒了。他終於回走在虹橋邊半躺著,希望能夠見個熟人來幫忙尋找。
繡牀裡錦衾帳暖,花美美卻驚醒,見四周裡無人,驚嚷道:“追夢,孟晚舟,你們去了哪……”竟是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昨晚突然昏睡過去,隱約知道發生了甚麼事,而夢裡,追夢、孟晚舟、郭大年三人溺亡於虹橋汴河,卻是印象深刻。“小公主,這是怎麼了?”一女婢掀簾入內,顫驚驚問。花美美跳下牀來,戟指道:“我姐呢?”“大……大公主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去了哪?奴婢該死!”花美美一掌摑了過去,怒道:“把本小姐扔在這兒,自己卻跑了個無影無跡。哼!”又甩出一掌,婢女不敢閃躲,惟閉目任其撒潑,卻不再打來,倒是將桌上一面銅鏡掃飛了出去。“去叫輛馬車!快啊!”“是,是。”
顧不得吃早飯,跳上馬車直嚷:“衝汴河虹橋去!”踢踏踢踏的急促聲裡,車廂後捲起串串粉塵飛揚……
還是《清明上河圖》那繁華景象,花美美卻厭惡極了,“這麼多人在這兒尋死嗎?可別擋了本姑娘去路!”一個人卷著車簾罵罵咧咧,嚇得那陪同女婢龜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如篩糠一般。
汴河裡,畫舫貨船穿來劃去,有琴聲悠揚,也有縴夫勞動的號子,而水面,白茫茫或青綠綠的,望不到遠方。水流看來舒緩,卻不止歇,自子夜到今時辰未,果真落入河裡,也不知被捲走數十上百丈遠了。但願只是虛驚一場的夢。
“美美,董千鈞在此!”一個破嗓子發出的沙啞聲,花美美依稀聽見。當即左顧左盼,怎奈全是人頭,卻不曾望地裡瞅去。
見馬車行之將過,董千鈞大急,奮力滾來,生生用一隻還能動彈的腿,插進輪子輻條間隙裡,隨即帶出一聲發力與吃痛的嘶吼。
馬伕眼梢瞥見這一慘狀,慌忙擰了鞍轡,喝道:“兀那臭叫花,找死嗎?!”花美美心知有異,跳下車來,見一壯漢一身髒污,頭髮散亂,怎可能是威武豪邁的董千鈞呢?而那隻腳插在輪輻裡,不是自作孽,必有難以言說的苦衷隱情。當即問道:“所謂何事?這般作賤自己?”
但聞得微弱悽苦聲斷續。“我是董……千鈞,甭管……甭管我,追夢他……們被害,扔進了河……河……”一泄氣,竟是昏死了過去!
花美美“哇”的哭將出來,也無力的癱軟了下去。她,連一口湯水也沒有喝,硬撐到現在,心焦、氣急,擔心又企盼僥倖與奇蹟,竟是被董千鈞斷斷續續的話語,把她的希望打碎一地!
狀若乞丐的董千鈞也許死一百次也不會有人去搭理,而花美美則不一樣,她是美麗的化身。所以,當她也是倒下去的那一刻,立即引來圍觀者無數。登時橋面擁堵了個水泄不通。
話說古月胡、洪次玉及一衆“夢裡水鄉”少年十幾人,自“水墨山莊”處作別戴明發後,憑數日前自鄆城“荒郊野店”裡繳獲的“春眠不覺曉”迷 藥,順道轉入高唐州“七劍鏢局”,輕而易舉地處理遼軍對“七劍鏢局”的鴆佔鵲巢及傷害。此後不再延宕耽擱,一路直奔京城“七劍鏢局”而來。恰在此刻到得汴河虹橋,見數百人圍觀著甚麼。洪次玉道:“劉禮、劉潭,你倆鑽進去看個究竟。”兩人本就玩心大熾,蠢蠢欲動的,聽得命令,便一前一後紮了進去。登山、攀樹、入水的野路子,那靈巧勁兒,遠非城裡人可比。只在片刻間,劉禮、劉潭露了頭跑回,急促道:“居然是美美姐暈倒在地裡!”洪次玉大驚,命令道:“發幾枚信號炮,遣散人衆。”
古月胡含笑點頭,捻鬚靜觀。但聞得“砰砰砰”七聲號炮響,在遮陰水面,隱隱可見“紅橙黃綠藍青紫”七色煙花炸開的炫彩,登時吸引圍觀者。於是衆人合力,將花美美、董千鈞抱於車裡,指使車伕趕馬車於稍遠人稀處。
待得花美美與董千鈞醒來回話,聽得追夢、孟晚舟、郭大年仨遇害,被拋之河裡,兇手是上官雲飛及其那幫小矮人。一時面面相覷目瞪口呆,簡直是天打五雷轟!
都是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同進同出,連作夢也在一起嬉戲,而醒來,總是有數之不盡的美好的明天,啥時想過,有一日會分開,甚至是永遠的死別。這個猝不及防的噩耗,叫人情何以堪!一時哭成一片。
眼前是舉世聞名的汴河虹橋,是張擇端筆下《清明上河圖》繁華的景象,從未到過京城的“夢裡水鄉”的鄉野男女,再無心情去領略,既便是張擇端帶著畫紙筆墨又來了,見這哭天喊地的人間悲局,亦是心顫手抖握不住筆,因爲此時,已經是一片傷心畫不成!
橋上依然人來人往,流水與雲天依舊,而人間運途際遇,卻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東邊日出西邊雨!古月胡晃出手裡的“斷情小刀”,那一柄連該死之人都來不及看上一眼的小刀,今時,他把它亮出來了!
刀,看來平淡,而眼睛噴出烈焰,卻是,生平第一次找不到攻擊目標!
因爲,上官雲飛藏在皇城大內近衛軍裡,守備森嚴似密匝匝的叢林。至於他那幫幫兇,猥瑣似鬼,四處潛藏,比下水道里的老鼠還難找。一時之間,去哪兒報仇?!
然而,他的頭腦永遠是理智的,即便是醉了,還是憤怒的時候,都能夠保持幾分清醒。因此,數十年的江湖路上,倒下去的總是敵人!這時,古月胡的目光掠著水面,繼續往當前下游搜索過去。但見那水波在東邊的陽光下粼粼泛光,像閃著數不清的眼睛,像追夢與孟晚舟這樣的八九點鐘年紀的眼睛,是那麼的清亮透澈。這些“眼睛”,想提示些甚麼呢?
古月胡突然讀懂了。所以他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他說,“就這麼小小的一彎流水,吸兩口就沒了,能跟‘夢裡水鄉’那無際接天的汪洋相提並論嗎?哈哈哈……”
細心的許寶釵、徐明謹也笑了。“是呀!這點水能困得住追夢與孟晚舟嗎?!哈哈哈……”鄭紫培也笑了,大夥兒都笑了……洪次玉將臉上的淚,笑飛了出去。“快!分兩組往兩邊河岸搜尋過去!”花美美見衆人信心滿滿,也跟著蹦跳起來,她比誰人都心急,她不知所以,只知道應該追過去。
男的跳入水裡,女的捲起褲管提著裙裾在淺灘處涉水,花美美乾脆將裙子上翻扎入腰間,露了白花花的一大截。那時水裡水邊十餘人似鴨子水鳥,蕩起漣漪圈圈水花點點,登時引來橋上兩岸驚叫疊疊連連。
問清緣由,招徠上百男女呼應,加入救援隊伍。追夢等人生還的機率,正在節節攀升。然而,下游遠處駛來一隻掏沙的小船,艄公指著身後淺灘嚷道:“那兒擱著一具捆綁著的屍體!”
如晴天霹靂,把剛剛萌生的希望擊碎。衆人跌跌撞撞地跑將過去,天啊,居然是“五俠客”之首,襄陽統帥,一年四季郭大年!這位愛民如子,守城禦敵,遠走邊疆勘察軍情,希望百姓都能夠“一年四季,如過大年”的將領與俠客,他那壯實厚重如立方體的身軀,甚麼時候,已經轟然倒地,倒在汴水河灘裡,永遠地閉眼長眠!
他,怎可能溺水而死呢?他應該死在戰場上!爲民族大業,爲百姓安居,他一身是血,在高地上拚殺到槍折刀斷,手無寸鐵;殺到遍體鱗傷,只剩最後一口氣。猶自,頑強地,死而不倒,像一尊雕像立著,留下光輝形象,讓後人當神一樣地朝拜。可是,他真的死了,死在小人的手裡,是那麼地輕而易舉,居然不費吹灰之力……
石挺也是個萬人敵的大英雄。他俠肝義膽,爲朋友無視權貴,兩肋插刀。卻也是死在小人的暗算。他不見得會輸給邱向鬆,卻是因爲一次致命地偷襲,招致一劍鎖喉。也是死得過於簡單,沒能殺個轟轟烈烈,如他豪爽地斗酒,即便技不如人,也能拼個你死我活,醉了,或者死了,也甘心情願!
所以,英雄不一定都能夠死個轟轟烈烈,高手也不一定總能戰勝蝦兵蝦將。因爲生命的規律,並不全都遵循必然性。還有偶然因素。而這個小概率的偶然,往往是致命的,它讓人無語,覺得不可理喻,因此常被人們成當命運來解釋。石挺與郭大年的命運,令人唏噓,令人惋惜,令人無語!
李麗紅突然驚叫了起來,“又浮出了個人頭!”花美美看時,也不管水深或旋渦,不顧及自己死活,只知道呼天搶地撲過去,“追夢,晚舟,不能死啊……”嗚嗚嗚的哭叫聲,恍若世界未日那最後的一聲撕心裂肺!
“沒有死!活的!是孟晚舟!”身後有人嚷著。
轉爲歡呼聲。花美美將他的頭托出水面。“追夢呢?怎麼可以落下他不管不顧?你混蛋!你自私自利!你貪生怕死!”卻是抱在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早上過了,中午又過了,直到晚霞黃昏,直到天幕只剩下淡淡的魚鱗灰,也不見追夢露出水面!看來,生還的機會,幾乎沒有了。
那晚孟晚舟最先被迷倒,及至被扔進水裡後方才清醒過來,所以無法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董千鈞被打暈了好久,醒時天色漸明,是那哨卡值勤人員發了善心,言說上官雲飛等人將他們拋溺於汴河裡,並僱來車馬將他載下山去。也沒有太多資信。卻也是明白了敵人是誰。一個是蔡京,一個是上官雲飛!
關於武功蓋世的郭大年之死,古月胡細看了屍身,僅右胳膊一處舊傷,並非要害部位,咋就無法閉氣逃生呢?難道是拋擲汴河之前被制住了某處要穴不成?也不再想了,滿腔的怒火憋得他兩眼通紅。“咱們先埋了郭大年,然後吃頓飽飯,找上官雲飛去報仇!”
四壁焦黑,燈燭暗淡。這家小餐館實在簡陋,僅三張桌,丈夫主廚,妻子當店小二,煮了一個湯,四樣炒菜,酒卻有十幾壇。古月胡斟了兩大碗,倒於地上,嘴裡喃喃道:“追夢徒兒,郭大年兄弟,古月胡敬你倆了。盼你倆昇天稱神,保佑我等手刃仇人,殺個血流成河,日月失色!”接著人手各分一醞,出手拍開封口,嘶聲道:“誰惹了咱‘夢裡水鄉’,便是天皇老子,見一個殺一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兄弟姐妹們,幹了!”“幹了……”
狼一樣的兇狠,虎一般的氣勢,刀劍尚未出鞘,殺伐之戾氣已沖天!那對好不容易等來生意的夫婦,登時心顫腿軟,嚇破了膽。
“鬼哭狼嚎的,誰說追夢死了?”一個悅耳的聲音傳來,在幽昏的夜裡,點亮希望。看時,居然是那白衣飄飄的花千種。
“姐姐,你說追夢……他……沒有死!是真……真的?”花美美遍體髒污,舌根打顫,支支吾吾,跑過去將天仙一般的姐姐抱了個一身泥。
花千種不急不慢,反問道:“死要見屍。屍身在哪兒?”“沖走了。哼!原來你是過來消遣人的!”甩開雙手,氣鼓鼓地回走。“等等。容姐姐把話說完。”花美美站住了,卻不回頭。“傻妹妹,你想呀,追夢通曉未來,又有神力加持,怎可能說死就死了呢?”
古月胡大跨步迎了出來,抱拳道:“有道理,是我等急昏了頭。還請姑娘指點迷津!”花千種叉手回禮,應道:“只是感覺,沒有道理,也說不出個所以。”“哼!跟沒說一樣。全賴你了,與那個上官小人走得那麼近,想必是你在後邊當主謀。你還我追夢!我再也不叫你姐姐了!嗚——”蹲在一旁,又哭了起來。
花千種急了,“妹妹可別亂說哦!”卻是點燃了火,燒了起來。驀地聽得洪次玉一聲吆喝,“她妹妹沒說錯!包括‘七劍鏢局’的變故,也全是她一手策劃。圍起來,結‘天羅水網陣’!”花千種心驚想逃,卻被古月胡抄了後路,變了幾次身法,盡皆徒勞。
古月胡道:“你是小輩,古某隻作壁上觀。”說話間,“夢裡水鄉”十幾個少年已將花千種團團圍住。
花千種氣苦,也只能認清現實,當即沉下心來,雙目精光凝聚,似寒星閃爍。而身形,不停地變換遊走。這時候的她,多像一隻隱忍的雪狼,散著堅忍不拔,也是困獸猶鬥的氣息。她在東平城“怡紅院”裡見識過這個“天羅水網陣”的厲害,連師父慄真也難以脫困,何況是自己。尤其自己策劃的“七劍鏢局”兇案,以及勾搭上官雲飛作惡,顯然已經敗露,無法憑三寸不爛之舌矇混過關。只恨自己過於託大,掩耳盜鈴地自以爲是,乃至單身涉險。悔之晚矣,卻也不能示弱,那不是她的性格!
眼看“天羅水網陣”即將啓動,花美美撲了過來,嚷道:“你們以多欺少!怎能這樣對待我姐呢?洪次玉你這渾蛋,本姑娘與爾單挑!”霍的拔出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