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形容眼前的風景呢?
壯觀?
美麗?
恐怖?
瘋狂?
猶如萬物滅絕的死寂中,變幻不定的虹光覆蓋了整座聖城,平靜中帶著一絲溫柔的歌聲編織出死寂世界中唯一的聲音。
任何一個形容詞似乎都很適合前方猶如神明創造世界之日的景象,若是虔誠的信徒想必會因爲那份神聖莊嚴屈膝拜倒,陶醉在悠揚的歌曲中也說不定。
只是……現場駐足觀看這番風景的任何一人都無法爲之感動。
無論虹彩再美麗,歌聲再柔情,注入其中的依然是無比純粹的毀滅——連惡意都不是,單純的,讓世界沉默,生命消失的力量。
再怎麼甜蜜,死亡終究是死亡,不可能有任何感情和幸福介入的餘地。更不要說,眼前可是以“萬”爲單位的大規模死亡。
整座聖城已經無人發出聲音。
唱頌歌曲的也不是人類。
漆黑的八面立方體表面浮現出無數的人面,大小不一、相貌完全相同的少年面孔以安詳的神態謳歌著死亡。這樣的巨大立方體足足有18具環繞聖城展開。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強壓著吐意,法芙娜發出戰慄的呢喃。
強悍大膽如她,在這世界末日般的光景面前,也只有畏懼和驚疑的份。
“第三次衝擊。”
玩世不恭中還有點得意洋洋的回答促使“奮進”號艦橋裡所有人回過頭去,死死盯住亞爾夫海姆獨裁官直屬親衛隊隊長。
“那就是第三次衝擊啊,促使所有生命迴歸起點的神之奇蹟,真正的福音。”
“你管這個叫福音?”
法芙娜磨著後槽牙,心中一再告誡自己“要是在這裡殺了這混蛋,一切就完了。”這才強忍著沒衝過去。
“毫無疑問,這纔是真正的福音。”
尼德霍格咧嘴一笑,攤開雙手說到:
“所有的野心、虛妄、背叛、傷害全部不復存在,遵照他們的信仰和教義,賜予他們甜蜜的死亡,對他們來說,這不是福音是什麼?”
太過理所當然的回答,同時也是最接近標準答案的回答,讓艦橋陷入沉默。
的確。
撇開教會高層不說,最基層也是人數最多的信徒對此不可能有任何意見。把生命當成苦修,等待著善惡輪迴,等待著死之救贖的教徒們最幸福、最期盼的莫過於由神親自賜予“解脫”。他們確實不會對此有任何不滿和反對。
既然本人都對此沒有任何怨言,外人自然無權對此置喙。
不過,也不可能對此感到舒服就是了。
“……該說不愧是神意代行者嗎?”
回過神來的時候,法芙娜已經順著衝動將滿是尖刻和憤懣的話語一股腦的對著尼德霍格傾倒了。
“恣意干涉人世,隨意決定幾十萬、上百萬、上千萬人的生死。只要是神意代行者,就什麼都可以,真是既偉大,又了不起啊。”
“是啊,是很偉大。”
面對法芙娜的詰問,尼德霍格毫不猶豫地回答。
“被神賦予權柄,被周圍要求成爲偉大,這不能稱之爲偉大,應該稱爲什麼?”
琥珀色眼瞳筆直地盯著法芙娜,收縮成一條細縫的瞳仁彷彿要吃掉黃金一組的公主一般。
“周圍的要求……?”
“誠然,那位大人被母神賦予了權限,但他的權力也是衆人制造出來的,被要求接受那些權力,來回應衆多期望。得到那種權威的人,連死都不允許,就和羅蘭一樣。”
兩條龍的視線都沒有從對方臉上移開。
不能夠,也絕不允許轉移視線。
即便承受著內心被看穿一般的心情,法芙娜也不能忍受在這件事上退讓。
尼德霍格訕訕一笑。
“然而,你居然對此有非議?”
“閉嘴!”
少女舉起拳頭,沒有目標可打的拳頭舉在空中顫抖著,由於用力過大,拳頭泛著白色。
“總之,現在是無法進入聖城的。諸位就在此靜待事情結束吧。”
說完,尼德霍格便自顧自的喝茶,任憑其他人怒目而視,他自巍然不動。
縱然萬般不願,大家也只能接受尼德霍格的說法——如今的聖城已經成了死地,血肉之軀的他們根本無法踏足。
沉默的衆人之中,有一位少女默然起身,慢步至舷窗前,纖纖玉手撫上瀰漫奇光異彩的風景。
“羅蘭……”
洋溢著思念、不安和焦急的呢喃從密涅瓦口中流出,少女的手收了回來交疊在胸口。
直到此刻,她依然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希望什麼,害怕什麼。
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
她強烈的,強烈到不能自己的思念著羅蘭,發自肺腑地祈禱著那個少年的平安歸來。
她閉上眼默默的禱告著。
“奮進”號上沒有一人注意到,放在船艙裡的一個箱子正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彩虹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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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空靈的琴音浸入意識,一度陷入暫停的意識重新恢復,開始認知周圍的環境。
“這不是挺有精神的嗎,看到你這麼健康,我也安心了吶。”
(你……)
出聲的瞬間,羅蘭便理解這並非現實空間,而是好幾次體驗過的意識空間。在這一切都曖昧不明,由純粹精神構築而成的世界裡,對面卻出現了一臺貝希斯坦牌鋼琴,鋼琴前衣冠楚楚,正朝他笑臉相迎的,正是那張做夢都不會忘記的臉孔。
恐懼、憎恨、厭惡、忌憚……各種負面情緒化做噩夢不斷折磨著他,此刻這個噩夢裡的魔鬼出現在眼前時,羅蘭的胸中卻只剩下滿腔怒火。
(一開始你就打算毀滅伊密爾!)
“沒錯。”
貝多芬的《月光》婉轉流淌,手指靈活的動作猶如藝術,傾訴憂鬱和哀嘆的旋律中,輕描淡寫的回答格外刺耳。
“按照預定的時間表,對派不上用場,還會產生重大危害的廢棄物進行了處理。”
預定;
廢棄物;
處理;
輕描淡寫的幾個詞,便決定了十幾萬人的生死,彷彿那不是生命,而是過期的文件打印紙,隨手就丟進了碎紙機。
“如果讓他們繼續活下去,死的可不止十幾萬人哦。教會的影響力有多大,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當他們做垂死掙扎,號召信徒犧牲性命來消滅我的話,一定會有上千萬人面帶笑容衝向我吧。你覺得這樣比較有人情味,比較人道嗎?”
顯然不會。
米卡娜呆滯的面孔和衆多居民浸泡在意識擴張器內的樣子閃過眼前,苦澀的味道在意識中擴散。
教會從不是溫情主義者,從他們爲了對抗李林,毫不猶豫地消耗掉成百上千信徒的做派來看,鼓動所有信衆對李林發動毫無希望的決死突擊的概率相當大。單純從受害範圍和傷害程度來說,李林的做法並不存在問題。
只是“用小屠殺來阻止大屠殺”這種論調同樣也無法叫人接受。
沒錯。
這不是理由,不是覺悟,只是單純的詭辯。
“這不過是在清除異己罷了,纔不是什麼‘爲了阻止暴行,不得已而爲之的必要之惡’。”
反駁的聲調並不高,反倒可以稱之爲平靜,其中蘊含的怒意和沉重卻有著足以壓倒鋼琴演奏的分量。
“打著‘保護大多數人安全’的旗號,只要是不符合‘新秩序’的,不符合你計劃的,一律冠以‘神罰’、‘多數正義’的名號予以消滅。沒錯吧?所謂的神罰,其實只是一場肅清異己的大清洗而已。”
“不錯。”
琴聲毫無滯礙,李林的語氣也沒有任何變化。
“但那又怎麼樣?”
“……”
“不要弄錯了,誤以爲我們彼此的立場是平等的。我是代行母神旨意的代理人,儘管我一直努力迴避出現大規模生物滅絕、文明崩壞之類的情形,但並不代表我不會啓動‘重啓’開關。一旦有像教會這種試圖對神舉起反旗的蠢徒出現,並且損害擴大,我也只能將文明白紙化,讓一切從零開始。”
爲了防止花圃全滅,拔除有病蟲害的花朵。
爲了保障世界的運行,剔除那些與秩序相牴觸的問題人物。
兩者是相同的道理。
管理對象和管理者之間,只是單方面的關係,絕不存在所謂的“平等”。
“你現在能保持人形,能和我進行對話,也是因爲我對形相干涉能力進行精密操作的結果,只要稍微出一點差錯,你就會和其他人一樣失去形體。”
“米卡娜……米卡娜她們怎麼了?!”
“如果你說的是充當戰略級攻擊術式備用消耗品的居民的話,那你不必爲他們擔心了,他們已經和其他人一樣,成爲密不可分的一體了。”
“你……說什麼……”
“除你之外,半徑30公里內所有生命構成物質情報被改變,無法維持形體了。”
“這不可能……開玩笑呢吧……”
“嘛,以我的力量,根據情報重新組合成肉體倒也沒什麼難度,但也只限於此。構成那個人的人格、意識情報這些我就無能爲力了。”
這也可以說是“形相干涉”這種近乎無所不能之力的極限。
人格是在個體的固有時間軸上形成的流動變量,所以無法進行客觀的數值化,即便是李林也無法將這種流動模式的整體人格數值化。要是能做到這一點,他也沒必要費時費力去進行那種耗費數百年都未必能得到正確答案的複雜比對計劃。
當然,藉由分析組成類似的人格也可以,不過充其量只是根據主管觀測數據構建出來的模擬人格,跟個體沒有同一性,縱然數據再全面再詳細,終究不是“同一人”。
人之所以爲人,乃是其獨一無二性。
我思,故我在。
“她已經死了。”
沒有嘲弄也沒有感嘆,一味平淡的聲音宣佈了一個生命的終結。
這是戰爭嗎?
一句話就否定一條生命與其存在意義的錯愕感在腦內沉澱。
既沒有垂死掙扎,亦沒有流血,甚至沒有嗚咽,更不要說像樣的葬禮。連屍體也沒有留下,轉瞬之間一個活生生的人便成爲一灘難辨形態的液體。
生死失去原本的型態、意義,生存的意義,死亡的定義,幸福的定義,尊嚴的定義,這一切都變得曖昧不明,甚至是毫無意義。
這實在是非常駭人的事。
這就是世界統治者和對抗者的戰爭嗎?
生死在這裡全無意義?生者的希望、亡者的安息就連這種微不足道的期望都不見容嗎?
那麼……米卡娜她們究竟爲何而生,又是爲何而死呢?
“……給我……”
意識劇烈的顫抖著,即將爆發的低沉呢喃在空間中繼續擴散。
“把米卡娜還給我我我我我!!!!!!!!!!”
慘叫、怒吼、咆哮,以及……悔恨的風暴衝擊著整個意識空間,一直專心盯著琴鍵和樂譜的紅色眸子第一次擡起來,直視著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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