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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99章 急切的歸人

如春女大王得意洋洋放開小矮蘿蔔丁鉗制,簡單收了收杌桌上的剪刀和對聯(lián),邀山月進(jìn)屋吃火鍋,朗聲報菜名:“.我娘燉了酸蘿蔔老鴨子,湯鍋拿來煮窖起來的凍梆子菜、豬血、小腸、腰子.”

報的都是她愛吃的。

如春女大王一邊報,一邊流口水。

魏陳氏臉都紅炸了:“賀姑娘,也備了豬肉和羊肉片子。”

個死孩子,盡報些不值錢的鹹菜、下水——明明也特意爲(wèi)賀姑娘割了豬梅花和一整支羊後腿來的!

山月抿脣衝魏陳氏僵硬一笑:她好久沒這麼真誠地笑過了,似乎略顯生疏。

魏大夫瘸腿,拿柺杖趕人,張羅著往裡簇:“.這天冷冷的,賀姑娘快請進(jìn)吧,裡面燒著炭呢!”

請,請個大頭菜!

這就是人家房子!

用你反客爲(wèi)主請人家進(jìn)去呀!

心裡有點(diǎn)數(shù)呀!

魏陳氏在心中咆哮,臉上的笑與山月的僵硬異曲同工:“我們從深山老林出來的,在禮數(shù)上略有欠缺淳樸,比較淳樸。”

噢,找到源頭了。

水光隨了她養(yǎng)爹,有種如出一轍的,未被塵世污染的、清澈的遲鈍和耿直。

山月卻想起在面對病患時,水光敏銳又委婉地照顧女病患的樣子。

愛人如養(yǎng)花。

魏家真的把水光養(yǎng)得很好。

屋內(nèi)霧氣騰騰,被魏家一家人收拾得乾淨(jìng)利落,狹窄堂屋裡只能擺放下一張四方桌和幾隻獨(dú)凳,連照花鏡和水盆、書架寥寥幾件傢俱都緊貼牆壁擺放,小心翼翼地不過多佔據(jù)地方。

原先這處房屋,是山月長賃下來,供她自蘇州府至松江府打探時的居所:驛館不太方便,需登記路引和名帖,她一介女流頻繁出入兩府,本就引人注意,爲(wèi)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山月索性在松江府租下一處別院,當(dāng)然,借了老陸的名號,畢竟這世上一介女流自己租房子,也是樁奇事。

山月向來無心安排吃喝或穿著,更不在意住行。

這翹頭弄的房子簡簡單單的,有竈臺煮麪,有桌子吃飯,有牀睡覺,有茅廁方便就行了,除了東廂,其他地方都只是盛放軀體的匣子。

如今魏家人住進(jìn)來,短短六七天,照花鏡磨得鋥亮,書架橫樑缺的漆被補(bǔ)好,浸水的屋頂被刮掉了牆皮,重新粉上膩子,連書架上都擺了一個空酒瓠,裡面插了兩三支臘梅。

這房子,一瞬間,活了。

現(xiàn)今,四方桌上擺著只小銅爐,“咕嚕嚕”翻滾,湯底升騰的水汽一股腦直挺挺地衝上房樑。

魏大夫先提一杯:“敬那挨千刀的黑死心眼屁的程老頭歸西!”

他的腿,就是被程家使壞弄瘸的!

魏陳氏一巴掌拍到丈夫胸前:夭壽啦!大過年的,第一杯酒敬死人!

餘光瞥程行齟:那程大興再壞,也是二郎親爹的呀!

目光里程行齟沒什麼反應(yīng),卻瞥見山月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敬程大興,這杯酒,得喝。

燒刀子嗆口,魏大夫都呲牙咧嘴地放杯子,山月卻無動於衷。

魏如春豪情萬丈舉大拇指:“姐姐好酒量!”

山月斜勾脣角:那就等姐再給你表演個空口吃朝天椒。

第二杯酒提起,魏大夫道:“再敬二郎蒼生大義、醫(yī)者仁心、惺惺相惜;賀姑娘慷慨解囊,解囊相助,助助.駐顏有術(shù)!”

魏陳氏絕望閉眼:丈夫盡力了,她知道。

魏如春繼續(xù)豪情萬丈舉大拇指:“爹爹好文采!”

山月:?水光怎麼什麼都贊?也太盲目了吧?

她剛準(zhǔn)備開口接成語,卻被魏大夫最後的提酒打斷。

“第三杯,敬這厭嫌的世間!”

魏大夫兩杯酒下肚,臉上浮起兩抹紅暈:“我賣給程家的是好藥材,程家裝進(jìn)袋子就說是壞藥,只給我兩文錢我去求個公道,反倒被縣令不分忠奸地打了十棍!第三日就被人蒙著頭打斷了一條腿我不信這個邪的,跟著二郎一路告過來,卻處處吃閉門羹”

魏陳氏下意識去捂魏大夫的嘴,想了想,這不在外頭,在屋子裡頭,四下門窗都關(guān)上的,便隨他去吧。

日子過得苦的窮人,喝醉了酒,關(guān)上門罵罵官衙,不違法吧?

魏大夫拍桌板:“我十三歲跟我爹挖藥,挖的藥救人無數(shù),就連縣太爺?shù)睦显勒梢渤赃^我挖的藥!窮人吃藥,我要麼不收錢,要麼只喝他一碗粥,我沒損過陰德吧!?我怎麼就,怎麼就瘸了呢!”

山月仰頭把三杯酒陪完。

程行鬱想了想也陪了三杯。

魏陳氏擔(dān)憂:“這酒喝著水,後勁足,是巷尾那家自己烤的糧食酒——姑娘和二郎都飲慢些。”

魏大夫再把酒斟滿:“這羣官兒,壞!這羣有錢人,也壞!最可恨的是,那縣太爺明明是從我們村辛辛苦苦讀書考出去的,家裡頭一窮二白,吃的是鄉(xiāng)親們送的雞蛋,蓋的是鄉(xiāng)親們贈的棉花被子,讀書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感念鄉(xiāng)親們,可等他考上了科舉,當(dāng)了官——和那些鼻子翻上天的官兒又有什麼區(qū)別!”

江南經(jīng)貿(mào)繁華,四通八達(dá),書畫教育皆昌盛熱鬧,面上如烈火烹油,卻不知這盤根環(huán)旋如根深大樹一般的江南士林早已土腐泥朽,在看不見的地方散發(fā)著惡臭。

魏大夫額頭抵住酒杯,隔了半晌纔打了個響嗝兒,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吃吃吃!吃羊肉後腿片!吃滑肉!吃吃吃!別聽我喝醉了就咧嘴胡嗶嗶!”

魏大夫哈哈笑:“咱們最後喝團(tuán)圓酒時,再敬新年吧!”

氣氛鬆懈下來。

魏陳氏看了眼丈夫:牢騷是要發(fā)的,連牢騷都不讓發(fā),人呀,才真的是從要被逼瘋掉。

其間,魏陳氏同山月道:“.等明日我們就要走,今天都臘月二十八了,不能賴在別人家過年的呀。”

不算突然。

在山月上堡樓之前,若非水光和魏陳氏突發(fā)患病,魏家人早就要走了。

山月目光從吃了肉、喝了兩口酒,小麥色的臉上紅彤彤浮現(xiàn)兩坨粉團(tuán)的水光身上掠過,垂眸用素絹帕子擦了擦脣:“待年後再走吧,過年難得找到願意出行的驢車,過完年再回去,路上也暖和些。”

魏陳氏想了想,不再堅持,卻堅決道:“那我們要按市價付賃費(fèi)。”

山月並不推辭,微微頷首:“行的,都行。”

不給錢,魏家人住著也不心安。

魏陳氏鬆了口氣:這位賀姑娘看著冷峻,卻是個熱心腸,待他們家尤其好。

魏陳氏面對山月,比初見時懼意少了幾分,多了幾分親切,笑問:“前幾日您不在松江府。聽龐姨娘說,您被長輩帶著相看去了?相看如何?可有眼緣?”

程行鬱正與魏大夫聊藥,耳風(fēng)捕捉到魏陳氏的發(fā)問,臉上的笑一僵,遲疑片刻後,將酒杯鄭重放下。

山月雖吃不出酒的辣勁,但不意味她沒有醉意。

趁著難得的塵世煙火氣,她允許自己鬆懈半刻,回答這個與魏家人無關(guān)的問題。

山月笑笑:“尚且不知呢。許要翻過元宵,纔有定論吧?”

倒不必翻過元宵。

大年初五之夜,薛府大紅燈籠高高掛起。

精幹的門房拿著柳枝笤帚掃雪,年輕的婢女皆五官端正,一身著紅豔豔的夾襖綢緞褙子,臉上破例擦了脂粉,掛著適度喜慶的笑意繁忙進(jìn)出。

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踏破千里飛雪,急促而至。

不多時,御史臺正三品治中御史薛梟,靛青便服著身,撩袍翻身下馬。

偏飛的衣角捲起階下的積雪。

積雪和泥,揚(yáng)天而動,只顯來人旅途辛苦、風(fēng)塵僕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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