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薄雲朗日，雙喜臨門。

素來吊兒郎當萬事不急的遲楓在本科畢業典禮前堪堪找到一份工作。這工作相當不錯，公司知名，專業對口，連一向苛以律己嚴以待（戀）人的男友高宇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只能在電話裡對遲楓這份令人羨豔的好運抱以謹慎的質疑。

“確定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招工中介？你一向迷迷糊糊的，可別被人騙了。”

“您這位創業之星大忙人能撥冗看一眼我的朋友圈嗎，不光有我在公司門口的自拍，還有我今天新辦的工作證。入職手續都辦完了，你跟我說這個……”遲楓嘟了嘟嘴，有些不樂意。

“好好好，相信你，”電話中，高宇難得寵溺地哄著他，似乎今天心情不錯，“晚上有空一起吃飯嗎，算是祝賀你順利畢業。”

“你約我，我什麼時候沒空過？”遲楓一個鯉魚打挺從牀鋪上彈起來，四下看看確定宿舍裡沒人，咧嘴嚷嚷道，“老高你終於翻我牌子了，我哪兒還有心思吃飯呀！不用費勁找地方，就你家樓下那個川菜館怎麼樣，我現在馬上出發去你那邊，直接從餐館打包晚飯帶回家，牀上等你！”

聞言，高宇低聲笑著，忍不住跟遲楓鬥起貧來。對話的內容頗有諧謔，他的語氣卻仍舊溫煦寬和：“準白領這麼不矜持？你明天一大早畢業典禮，今天跑到城南來幹體力活，吃得消嗎？”

“吃得消吃得消，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遲楓把手機切到免提模式放在桌子上，一邊大聲地繼續跟高宇說話，一邊急火火地穿衣戴帽，準備出門，“別小瞧我呀，身體不好怎麼掙錢養家，老高你放心，我絕對一如既往無條件支持你的事業，以後房租水電柴米油鹽包在我身上，你……”

“小瘋子，我也有一件好事要告訴你。”

高宇忽然打斷了遲楓的話，通訊電波里，他似乎在極力剋制著自己的情緒，卻終究難以壓抑內心的萬丈波濤，聲音中帶著細微的顫抖。

遲楓怔了怔，他走近學生宿舍當中那張陳舊的木桌，伸手抓起手機放在耳側，甚至忘了從免提模式切回聽筒模式。

“我找到投資了。”

免提模式下，高宇的聲音愈發顯得沙啞，遲楓聽著手機中傳出的刻意壓抑著的短促呼吸聲，只覺得又心疼又酸楚。他腦海中霎時浮現出無數場景，比如高宇刻苦鑽研不眠不休的那些夜晚，比如他拿到專利證書興沖沖來向自己報喜的那個雨天，再比如他曾見到過的，高宇電腦文件夾裡一份又一份寫了不知道多少版本的計劃書，還有他一次又一次四處尋求貸款投資時經歷過的等待和落空、碰壁和拒絕……遲楓不禁在心裡嘆息：蒼天有眼，他英俊勤勉的戀人見了58位投資人，終於得到了今日遲來的垂青。

遲楓完全把自己找到工作的喜悅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心爲高宇感到高興。他忽然回憶起不久前某個無星無月的夜晚，高宇站在出租屋的窗邊喝盡了冰箱裡最後一聽啤酒，頭一次在遲楓面前流露出不自信和不堅定，對著窗外黢黑的夜色喃喃低語道：“小瘋子，我可能堅持不下去了。”

但他還是堅持下去了。高宇從來都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遲楓越想越感慨，越想越激動，恍然間竟察覺到自己眼眶裡涌出淚來。他連忙平復情緒，鎮定了片刻，然後輕聲說：“太好了，恭喜你。”

電話那頭，高宇頓了一瞬，似乎沒料到對面是這樣的反應，笑了笑，道：“果然是準白領了，這麼雲淡風輕，還以爲你會激動地哭出來。”

遲楓沒有反駁，他鎖好宿舍的房門，舉著手機狂奔下樓，也不再管身邊有沒有人，肆無忌憚地轉移了話題：“就算是老夫老妻也不能半個月不見面呀高學長，我打車過去，半小時……頂多四十分鐘就到！”

手機聽筒中傳來風聲，高宇失笑道：“只有這種事讓你等不及……慢點走，我也還在外面。你路上注意安全，先掛了電話吧。”

遲楓一鼓作氣跑到校門口，跳上常年在那裡趴活的出租車，指揮司機往南城飛馳。大學位置偏僻，附近車輛行人寥寥，師傅見這位乘客心急火燎，便一腳又一腳地踩著油門，將車開得風馳電掣。

車窗外，花草繁茂，綠意滿眼，此刻的遲楓不再抱怨夏季炎熱，只覺得天地萬物欣欣向榮，正如自己和高宇的人生，光明燦爛地拉開了嶄新的帷幕。

雙喜臨門，一切都令人激動而雀躍，連萬事不急的遲楓都想要抖擻精神大展一番拳腳。

可惜，好景不長。不多時，出租車行至市區，陡然失了方纔的痛快淋漓。街道漸漸擁塞，師傅不得不連連剎車，越開越慢。距目的地還有幾個路口時，遲楓放眼望去，見遠處全然堵死，便再也不願忍受這車龍中的步履蹣跚，決定放自己和司機師傅一條生路。他直接讓司機靠邊停車，付清車費後跳下出租，鑽進樹蔭中，咂摸著從附近找輛共享單車，騎車去高宇家。

遲楓對著手機APP上的定位一路走一路尋，見到的單車卻都是故障車，好不容易碰到一輛將將能騎上路的，他便顧不得後輪處發出的怪異聲響，用力一蹬，躥了出去。

第一個路口，遲楓心急搶綠燈，蹭到了人行橫道上一位挎著菜籃子的大媽。他心底一寒，連忙停下，戰戰兢兢退回去詢問大媽是否受傷。幸虧這大媽有著廣場舞達人的強健筋骨，又安了觀音大士的慈眉善目和菩薩心腸，她把冒失的小夥子拉到路邊，語重心長地絮叨了一通，然後就挎著籃子離開了。

遲楓目送大媽偉岸的背影，繼續上路。

第二個路口，三四位交警站在熾烈的日頭下勤勤懇懇地指揮交通。道路正中，拖車正要將拋錨的公交大巴拖走——原來這就是堵車的誘因，這麼一輛龐然大物橫在路中，管你奔馳寶馬勞斯萊斯，到了此地都只能緩下腳步。

遲楓小心地聽從交警指揮，安然度過這個“一車當關萬夫莫開”的咽喉要地。

再往前，雖談不上一馬平川，但比起剛纔的擁堵路況要強過百倍。遲楓眉開眼笑，小心臟又翩翩然插上了翅膀。

前陣子，他忙於求職，高宇忙於工作，兩人一南一北，吸著同一座城市的霧霾卻難得碰面。現在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明月，二人都贏得了階段性勝利，遲楓自然滿心喜悅與激動。熾烈的情緒在這盛夏的火熱溫度中釀成了一壺惑人的美酒，他心焦難耐，只想趕緊在空調房中攬著戀人寬闊的肩背，慰藉多日以來孤枕難眠的寂寞。

他思緒翻飛，魂遊天外，拐彎處一時不察，被迎面而來的載客摩托撞個正著，摔在了路邊。

視野忽然天翻地覆，行道樹的枝梢拼接著建築物的檐角，空隙的地方被藍天白雲補足，整個畫面有一種光怪陸離的奇詭感。但不及遲楓多想，地面的灼燙讓他做出下意識的反應，他一骨碌爬起來，顧不上疼，緊抓著摩托車的車把不放。

“撞了人還想跑！”

“這……”雖是走街串巷攬客的黑車，這位拉活的漢子卻少了幾分精明油滑，面對氣勢洶洶的遲楓，一時語塞。

遲楓把擦破皮的胳臂和膝蓋指給對方看，伸手道：“不跟你廢話，醫藥費！”

摩托車後座上打扮入時的美女此刻也在催促：“還走不走啦，我趕時間呀！等了半小時公交車，已經要遲到了！”

看來那輛拋錨的公交車耽誤了不少人的正事。

漢子一咬牙，掏出10塊錢塞給遲楓，作勢要走。遲楓當然不讓，扯著他的手腕，逼他停車。

“10塊錢打發叫花子呢！”

“兄弟我拉一趟活也沒幾個錢。”漢子皺著眉頭訴苦，見遲楓半步不讓，只好又掏出一張紙幣放在遲楓手中，然後狠下心來猛一用力，將遲楓甩了一個趔趄，揚長而去。

遲楓看著手中皺巴巴的15塊錢，哭笑不得。身上這點小傷不打緊，不過這倒提醒了他——與高宇久未纏綿，他早就忘了家裡的“牀上用品”還剩多少，爲保險起見，還是去旁邊那家藥房走一趟吧。

遲楓先在餐館點好菜，然後趁著等待的時間，騎著車悠悠哉哉往藥房的方向去了。剛纔摔得人仰馬翻，這本就有些小毛病的單車竟安然無恙，依舊發出嘶嘶的異響載人向前，真可謂身殘志堅的一輛好車。

車是好車，到達目的地後卻又出了狀況。藥房門口貼著告示，說門店已經搬遷到臨街，煩請顧客們移步新址。

遲楓不禁哀嘆，難道這就是樂極生悲，怎麼今天這大好日子裡竟生出如此多的麻煩和事端。先堵車，再撞人，接受批評教育之後自己安安分分遵守交通規則，結果又被別人撞了，更別說買個套套都碰上藥房搬遷，半個月前這家店不是還金槍不倒地戳在這裡嗎？

好事多磨，遲楓這樣安慰自己。他向來有著一等一的心理調節能力，此時便又振作精神調轉車頭，準備抄近路從小巷子穿到臨街去。

這條小巷既深且窄，他頗爲熟悉，一側是待拆遷的低矮平房民居，另一側是某小區平整高聳的外牆。穿行其中，聽著單車發出的暗啞聲音，遲楓竟想起自己某次差點和高宇在這暗巷裡擦槍走火玩一回野戰，心裡又點著了一團小火苗。

前面，某戶人家在修整院牆和大門，簡易的竹製腳手架搭在門口，泥漿和磚瓦摞在一旁，擠佔了小半邊的道路。

遲楓車速稍緩，往道路另一側靠，想擦著施工現場的邊沿穿過去。不料恰到門口時，一條看家的大黃狗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從院子裡狂吠而出，衝到了他的車輪之下。

事態緊急，在淒厲的犬吠聲中，本就有些故障的單車剎車失靈，徹底失去控制，一頭頂在腳手架上。霎時竹竿傾側，半空擋板上的泥漿兜頭澆在遲楓身上，磚塊瓦塊接二連三地砸中了他的頭頸和後背。

夏日熾烈的陽光被小區的高牆盡數遮擋，遲楓躺在陰影中，身邊一片血紅。他的視野也是紅的，鮮豔而模糊，各種感官彷彿狂風中的殘燭，一盞盞次第熄滅。

未及發出一絲聲響，甚至來不及有任何心理活動，遲楓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