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雨綿綿。
院子裡桃樹下零落了一地粉紅花色,遠山氤氳在一片雲霧中。雲雨初歇,空氣中浸染著絲絲清涼。
寧念推開窗,用木棍固定好,順手拔了外面窗臺邊種著蔥薑蒜的爛木桶裡的雜草,撫去了窗臺上的落葉。
打水擦拭桌面竈臺,修剪院裡籬笆邊的雜草,漿洗衣物,生火做飯。深山老林裡升起的裊裊炊煙,總能讓人不知不覺地平靜下來。
寧念守著這間稍顯老舊的木屋已經有五年了。
這間木屋的前任主人是個耄耋老人,壽終正寢後將木屋交給了她。
日子每一天都過得很寧靜,鮮少有人會與這間深山老林裡的木屋來次偶遇。
而寧念只有當米缸羞澀掀不起蓋子時,纔會帶上閒暇時繡的刺繡或是幾件金銀首飾,戴上面紗,爬上好半天的山路,去到最近的鎮子裡換取錢財,採購需要的米麪和菜種子或是其他雜物。
五年來孤身一人,幾乎快要忘記如何言語。可寧念卻過得很滿足。
如往日一般,做完了每日必做的不多的家務瑣事,吃了頓早午飯,寧念搬出一張木椅放在院裡那張粗製的石桌前,拿出了將要完工的刺繡,坐下,素白的手一來一往,一拉一扯間,將光陰注入了那一針一線。
微風輕撫,吹過她半邊疤痕猙獰的臉,吹過她半綰的青絲,吹過她垂在椅側的素色裙角,恬靜而安寧。
把繡完的帕子放到了石桌上的籃子裡,寧念微微仰頭,看著在霧裡朦朧的遠山,思緒放空,不動如老僧入定。
寧念以爲,她能一直這樣平靜的過下去的。
直到聽見踉蹌的腳步聲逼近,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
院子外面,衣衫染血的人昏倒在籬笆前,散亂的長髮遮住了臉,身形瞧著像是個男子。
寧念隔著籬笆看著那人倒地,淡漠的收回了目光,沒有理會提著裝針線布料的籃子起身進了屋裡。
出門去採野菜,寧念只瞥了一眼那昏迷著的人,便淡漠的收回目光離去。回來時也是步履從容,連一眼也不施捨,直接忽略。
未時過半的時候,天又下起了牛毛小雨。
昏迷的男子似乎醒了,寧念聽到外面傳來低低的輕咳聲,手中做事的動作不易察覺的頓了一下,依舊沒有理會。
雨漸漸大了,伴著滾滾雷聲,天色陰沉。
酉時將近,寧念生起了火,操持著鍋碗瓢盆,準備晚飯。
雨聲有些大,寧念有些心煩,鍋鏟攪拌碰撞的聲音比往常大了些,似乎想借此遮掩什麼。
坐在桌前,夾一筷子炒得有些焦糊的野菜放進嘴裡,嚼兩下,面無表情地囫圇吞下。
鹽放多了,很鹹,還伴著焦糊味,白糟蹋了一碟脆嫩的野菜。
看著失敗的菜品發呆,半晌,她突然又放下了碗筷,起身,拿了牆上掛著的斗笠和蓑衣,邊披戴邊出了門。
冒著雨出了院子,寧念來到昏迷的那人身旁,蹲下身子,撥開那人遮住臉的亂髮,伸手在那人脖子上探了探。
這人命真的硬,受了傷流了血,暈在地上還淋了半天的雨,竟還沒死。不過離死也不遠了,脈搏弱得像是隨時要斷。
寧念眼裡有無奈,費力的將人拉了起來,架在自己單薄瘦削的肩上,拖著人一步步進了屋裡。
天色黑暗,屋外風雨交加,春雷滾滾。
寧念將火炕裡的火燒到最旺,炕邊是那個昏迷受傷的男子。
寧念已將那人溼透的外衣脫下,只留下染著大片血跡的白色中衣褲,用火烘烤。
火光映在男子輪廓分明的蒼白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暖色。
男子腹部捱了一刀,不深,卻足有一掌長,被人胡亂包紮止了血,方纔被寧念一動,傷口又裂開了,往外流著血。
寧念打了盆水,拿毛巾浸溼將傷口清洗乾淨,又用用開水燙過的針線將長長的傷口一針針縫合,然後尋了乾淨的紗布將傷口仔細包紮。
因爲淋了雨受了寒,沒多久男子就發燒了。寧念將人移到房中自己的塌上,用冷水浸溼的毛巾敷在男子滾燙的額上。
夜很快就來臨,雨在不知不覺間停歇,烏雲散去,露出幾點稀疏黯淡的星光。
到戌時過半時,那人渾身的燒熱才漸漸退了。
寧念坐在房間的窗櫺上,抱著曲起的雙膝,下巴擱在膝蓋上,半宿無眠,最後抵擋不住地昏沉睡去。
……
四月的天,小孩的臉。寧念是被照進窗口的陽光給喚醒的。
寧念轉頭看向牀榻,塌上的人仍在昏睡。
在這人世活了二十年,寧念自知自己從不是個善良的姑娘,相反,她是個生性涼薄的人。
她沒想救那個人,可最後她還是把人給扶進了屋裡救了他,現在看著昏睡的男子,寧念微微皺了皺眉,心道自己真是多事。
伸展開僵硬旳身體,寧念小心地跳下了窗臺,好一會兒四肢才逐漸緩過勁來,彷彿有千萬根小針在扎,又麻又酸,骨頭也嘎吱作響,難受的感覺讓寧念不由得皺眉直吸氣。
她突然就不想看見塌上被自己多事救回來的男子,忍著一宿睡姿不當造成的不適,搖晃著出了房間。
火炕裡的火早已熄滅,一旁烘烤著的衣服也早已乾燥,桌上昨晚的飯菜還沒有收拾。
寧念只瞥了一眼,沒去理會,推開門,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輕捶著痠麻的雙腿。
院子裡桃樹的芳華已零落半數,餘下的粉紅稀疏的綴在枝頭,略顯空蕩。
寧念一坐就是半個時辰,直到腹中傳來飢餓感。已是卯時,算上昨晚那次,她已有兩餐沒吃了。
將思緒從虛空中抽回,寧念起身來,進屋去,準備早餐。
米缸又見了底。寧念將餘下的米一併倒了出來,煮成清粥還能吃上兩頓。
把米淘洗乾淨,寧念將鍋架在了炕上,燒起了火,又將昨日的飯菜收拾了,把餘下的野菜擇洗乾淨,在竈裡生了火,炒菜。
清粥配小菜。這次的野菜沒被糟蹋,鹽度適中,和著清粥一道吃很爽口。
寧念吃了個八分飽,想了想,拿了個乾淨的碗盛了點粥,端進了房裡。
塌上睡著的人此刻面色蒼白,額上冒著細汗,一雙劍眉緊鎖,眼珠在眼皮下不安的轉動著,似乎是被魘住了。
寧念往回去放了粥碗,換成清水,走到塌前,拿勺子舀了水,一點點浸潤了男子乾燥的脣。
男子輕抿脣,喉結聳動,本能的吞嚥。
喂完大半碗水,寧念拿乾毛巾將男子額上的細汗擦去,回到廚房裡收拾碗筷。
沒米了,寧念又要去最近的鎮子上去買。
拿了閒暇時繡的刺繡,戴上面紗,寧念最後看了眼塌上昏睡的人,輕輕關上門,離開。
又是好半天的跋山涉水,午時過半,寧念才從山間小道走到了官道上,沿著官道走上一炷香,就到了最近的鎮子上。
鎮子名叫安源,北上五百里是京畿。
寧念去了她常去的一家繡坊,用她繡的刺繡換了銀子,然後往賣米麪的鋪子而去,買了足夠吃上半月的米。
走在街上,寧唸的目光又被一個賣雞鴨的小攤吸引了。心念一動,寧念又去了當鋪,將自己頭上唯一一支鑲玉的簪子當了,拿著銀子去買了一隻老母雞。
街市喧鬧,在攤主找銀子的空檔,寧念聽到有人道:
“聽說太子這月又剿了一支翼族餘孽!”
“可不是嘛!那些翼人被抓後都被生生掐斷了翅膀,折磨至死,屍體還被吊在皇城城牆上三天三夜呢!”
“唉!這些翼人也是可憐啊,國都滅了,還要被趕盡殺絕!”
“這都是陛下的旨意。我聽說陛下曾做過一個夢,夢見有一天會有一個黑羽的翼人將他拉下皇位呢!”
“噓!這話可別亂說,小心掉腦袋……”
說話的兩個人遠去了。
寧念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又回過神來,拿了找的碎銀子收好,一手拎著老母雞,揹著滿揹簍的貨物,就要出城去。
翼人,就是長有翅膀的一個種族。在這一方國度裡,翼族和人族各據半壁江山。
過去的數千年來,一直都是翼人掌政的天下,名叫羽朝,直到幾年前,一朝兵變,江山顛覆,翼族數千年的皇權被奪,落入人族,建立了如今的人皇新朝。
可這天下是翼族當權還是人族當權,對於隱居在閉塞深山的寧念而言都無所謂,寧念也不在乎。
看這天色,寧念怕帶著這些貨物會讓腳程慢下來天黑纔到家,便沒耽誤時間,最後再買了一些碎布料,加快步伐往鎮外而去。
寧念不知道,有雙眼在暗處看著她一步步出了城門,一直到再也看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