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精神狀態會如我上面所述的那樣,在很多人看來一定是無法理解的。不過,我後來果然沒有考上大學,灰溜溜回家扛起了月亮鋤當起了農民,沉重地打擊了爹對我的希望,爲了這個希望,爹付出的是他的一切。這卻不能說就是因爲我有這種精神狀態,至少不能說完全是因爲這種精神狀態。在這裡只是簡要說明一下,算是這一卷的尾聲。
我的學習成績其實一直很好,學習也刻苦認真。小學畢業後主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當時的地方重點中學建興中學,這時候,這所中學已經因爲它自高考恢復以來一年比一年高的高考升學率而遠近聞名,成了當地人民的神話。就和我在電腦前打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家鄉人見面談論只有錢錢錢一樣,當時,我家鄉十鄉八里的人們在一起談論的也只有考大學脫“農皮”,而一談考大學脫“農皮”就會談建興中學,就像談一個近在咫尺,只要如此如此就能進入的天堂一樣。這個建興中學原只有高中班,爲了培養更優秀的學生,特設這個重點初中班,我小學畢業考入的就是這個班
在建興中學,我學習成績最初其實很好,學習也刻苦認真。有一回,數學老師把一套數學題目來考我們,他聲稱這是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區的我們這個年級的初中聯合競賽題,題的總分一百二十分,在北京、上海、天津得滿分也僅幾人。對這次考試,不僅數學老師,還有班主任和學習領導,都把它神化了,說,做這套題能得滿分的人那就是清華北大的苗子,但他們相信我們學校不會有一個學生得滿分,數學老師說他樂觀的估計也是最高分不超過九十分。
在他們造足了勢之後,總算可以做這套題了。試卷還沒有發下來,老師又聲稱這本來是答題時間爲兩個小時的題,但考慮到它們對我們如何如何難,將加時延長到四個小時,云云。但是,我把題拿到手中的一看,才發現十分簡單。實際上,除了上中學前我從未接觸過的英語這門課以外,其他課對於我都不難,關乎到考人的分析、理解、把握能力的試題,那就更是如此了。所以,我也就沒有多想,僅十來分鐘就把題全部答起了。按考試的規定,考試時間要過半小時後才能交卷,我耐心地等到半小時過去了就把試卷拿去交了。對這次考試,老師其實對我是寄予厚望的,望我能夠使他教的學生在這次考試裡不至於那麼丟臉。所以,我去交卷,他不僅吃驚,而且很憤怒,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問我不好好開動腦筋想一想就退出了,要我馬上拿著卷子回到座位上去,我卻說我已經做起了。我交了卷就出教室去了,拿著英語書到外邊找個安靜的地兒背英語單詞去了。
到快吃飯的時候,我才進教室去,去拿筷子。一進鴉雀無聲的教室,教室裡黑壓壓的人頭讓我渾身一怵,原來,除了我一人以外,還沒有一個學生交卷,都還在冥思苦想地答題,這時候,實際已經過了老師定的考試時間四小時。我渾身一怵就是因爲我已經對人們習慣說的“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有刻骨銘心的經驗了,而很顯然,這一次我又犯了“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的忌了。這次考試我得了滿分,除了我,考得最好的也才得了九十分。我因此一下子在這所學校出了名,一切,不只是我的一切,還包括外在衝我來的一切,都開始走向已經在我小學時代演過一遍並且讓我想一想都會發抖的那種老路。
在中學時代,我第二次犯的“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的忌則是這樣的:
可能是因爲我們畢竟還是初中生,不像高中班的大哥哥大姐姐那麼自覺,再加上我們的班主任管理不力,有一段時間,上晚自習時教室裡不**靜。這引起了學校領導的注意,換了我們的班主任,也授命我們的新班主任把我們班的學風整頓過來。這時候,一般所說的“玫化大革命”結束沒兩年,說是我們這位新班主任“玫化大革命”期間在這所學校整那些被劃爲“又派”的老師整出名了的。聽說是這樣,全班學生都有些害怕,班主任人未到,班上的組織紀律就已經自行好了不少了。
我還記得這位老師姓蒲。這位蒲老師上任的第一個晚自習對我們講了一通話。這通話的大意是,這個世界的人分三個等級,統治階層,生命階層,死亡階層,統治階層就是當官的、掌權的,也就是我們一般所說的領導幹部、國家幹部;生命階層就是吃國家飯的、端“鐵飯碗”的、幹“國家工作”的、“城市人”等等,一句話“非農業人口”,蒲老師現身說法地說他就屬於生命階層;死亡階層就是無權無勢農的民。
這個理論我已經爛熟,它不只是當年爲神氣一時的我們溝裡張書記的兒子張覺悟說過,也爲我所熟習的很多很多人在說,進入到這所學校,老師們對我們講的鼓勵我們要刻苦學習,以考上大學爲一切目標的話雖多數不像蒲老師說得這麼直接露骨,但大概意思也是這個意思。
蒲老師說,他身爲一個老師,一個黨員,本來不是很應該對我們講這些的,但是,今天,他不得不給我們講這些。他講這些的目的是要我們明白,我們在座的大多數都來自農村,來自無權無勢的窮農民家庭,而我們是窮農民的子女,我們也就是死亡階層,說不好聽點,就是死了還沒有埋的。所以,我們這些來自窮農民家庭,也就是來自死亡階層的孩子,來這裡就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考上大學,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也要考上大學,爲考上大學而考上大學,因爲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脫離死亡階層而且進入生命階層。這是我們唯一的路、全部的路、必由之路。物質決定精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們還在死亡階層,我們就是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不是人不是生命,沒有也不應該有娛樂、快樂、玩耍、自由、尊嚴、正義、理想等等一切,我們想是人是生命也不可能,只可能自取其辱,我們只有首先屬於生命階層,我們纔是人是生命,纔可能是人是生命,也才談得上有和應該有娛樂、快樂、玩耍、自由、尊嚴、正義和理想那樣的東西。
蒲老師講了他這一套理論後就講他如何具體落實他這些東西。他宣佈了十條在我聽來是不僅很嚴格而且很恐怖的紀律,還宣佈了他首先就要抓一兩個反面典型,殺雞給猴看,他知道抓反面典型的意義,不抓反面典型是不可能真正把我們教育好的,所以,請不要來試著來違反他這些紀律,哪怕是他認爲稍有違反的,只是我們有違反的思想動機還沒有轉換成行動的,也會成爲他所說的這種反面典型,到時候我們受什麼那我們都只有受著了。
他對今天晚上這個晚自習就有明確的規定了。他的規定是,他講完這些後就離開教室,在他離開教室後的整個晚自習時間裡,任何人都得把頭低著,低得他不論什麼時候來看,不論以什麼方式看,比方說偷偷摸摸的我們絕對發現不了他的方式看,也一眼看不到你的頭是從一教室的人頭中冒出來了的,一下子也看不到,一瞬間也看不到,你可以不專心做作業,你可以腦子裡東想西想,但是你的頭卻得在整個時間裡這樣低著,不管你是頭低得時間太長乘不住了,不管你已經把所有作業都做起了沒事可幹了,不管你埋頭學習太久只是想鬆鬆筋骨,你只要把頭擡了一下,擡得比一教室低著的頭高了,你就是這裡所說的這種反面典型了。
他說,不要問他這個規定合不合理,更不要問他已宣佈的那十條規定應不應該,對於我們沒有合理不合理應不應該的,爲什麼是這樣,他相信他已經給我們講清楚了。
蒲老師的意思應該是,因爲我們是死亡階層,所以,爲了讓我們成爲生命階層,對我們做什麼都無所謂合理不合理應不應該,或者說都是正確的、對的、神聖的。他們這種思維習慣其實是我再熟習不過的,由它支配著的現象和事例在現實生活中處處可見,而且處處怵目驚心,即使只對我這樣的人怵目驚心。就是在這所學校,它能有那樣高的大學升學率,以致成了一個神話,主要依靠的也是對學生採取這種辦法:只要目的是正確的,一切手段都是允許的;只要給你設定的那個目的是正確的,就可以取消你的一切,把你變成只爲實現那個目的的非人和工具。
蒲老師講這些時,我心裡有一個聲音地一直在笑他,不同意他。我知道自己完了,知道自己從結束噩夢一般的小學生活來到這個新地方以來,它一度中斷了,現在可能又要開始了,開始踏向通往末日的道路了。但是,我無法抗拒內心這個聲音,因爲它顯然是那樣神聖和真實,只有它纔是那樣正確、神聖、真實。這時候我只有十三歲,以前也一直是這麼過來的,雖然多數像我這麼大的孩子早已經學會了不聽他內心這種聲音,但我到這時了都還沒有學會,儘管我已經“學會”了看到自己先於所有同學答完了題,而且沒有錯誤,會打寒顫,會感到末日降臨的恐懼。
如他所宣稱的,蒲老師講完就離去了,而一班學生呢,其中還有這所學校的校長的女兒,幾個聲名遠揚的老師的兒子,他們還都屬於蒲老師所說的生命階層,在接下來的整個晚自習時間裡按蒲老師所要求的那樣把頭低著,一直低著,沒有動一下,更沒有擡起來一下。我知道事情一定會這樣,這個世界的事情會怎樣我一般是不會弄錯的,但是,我內心那個聲音卻在說這是不可思議的。我埋頭做作業,蒲老師就是在教室外的偷看,也不會看出我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反面典型。但是,對我來說,我埋著頭,是因爲我要做作業,不是因爲我在遵循他那個規定,對我來說,是人就不應該甚至於不可能遵循他那個規定,而這也是同學們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因爲看得出來和感覺得到,他們那樣低著頭就是爲遵循那個規定而遵循那個規定。
終於,我把作業做完了,一做完作業我就很自然的擡起頭來左右環顧了一下,也更看清一教室學生都在爲遵循那個規定而遵循那個規定,我這樣做既因爲作業做完了這樣做是很自然的,也因爲那個規定和一教室的同學全都在爲遵循那個規定和遵循那個規定。但是,說著蒲老師就衝進教室來了,指著我叫我跟他出去,我站起來跟他出去,全教室的學生都沒有一個人擡起頭來看一眼,連側目偷偷看一眼的都沒有,這說明我對他們的那個感覺是對的,我部分就因爲那個感覺擡頭的,也才弄得蒲老師衝進來把我叫出去。
針對我這次對他的挑釁,他的確說我是在挑釁,蒲老師對我的懲罰果然很嚴厲,其中最主要的一個懲罰就是他要我把他劃出來的三立方土背到他指定的地點。雖然我打小就開始幹農活,但這三立方土還是把我整慘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我每天晚上都是下晚自習後就開始背,背到三點鐘纔去睡覺,白天下課後和吃了飯上課前的時間裡也在背。我不能耽擱一分鐘的學習時間,只能利用課餘時間背,晚上必須幹到三點鐘,但不能超過三點鐘,這是爲保證我的睡眠。這些都是蒲老師的規定。
蒲老師說可以有人來幫助我,這他不管,但是,基本上沒有來幫助我,同情我的同學也最多是來幫我挖了兩鋤,還真就兩三鋤。而老師們呢,知道了我的事情,最多說一聲我不是個好東西。
我哥哥是和我一同考進這所學校的,讀這所學校的高中班。他下晚自習後來幫我了兩個晚上,但乾的時間也不長,並且對我說爲了第二天的學習,他必需保證睡眠,所以,我要理解他。我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沒上中學時,我們經常在一起幹活,爲家裡幹過好多重活累活,但一切今非昔比,讀書學習是壓倒一切的,至高無上的,是“神”,所以,我們再是兄弟,他也無法做到對不起他的學習。我理解他。
兩三年後,我和哥哥還在這所學校讀書,我生了大病,拉肚子,拉了好幾天,幾天湯米未進卻拉得如洪如瀑,最後拉出的就全是血了,我連牀都不能下了,必須去醫院,只有哥哥送我去醫院,天上已經下了近一個月的毛毛雨,路上的泥濘沒過小腿,哥哥扶著我在泥濘裡跋涉,到醫院還有三分之二的路程,突然從學校那個方向傳來了上課預備鐘的鐘聲,哥哥站住了,對我說了聲:“要上課了,我不能耽誤一節鍾功課,到醫院剩下的路你自己想辦法走吧!”轉身頭也不回地跑向學校去了。我都不知道我憑一己之力是怎麼撐到醫院的,儘管我撐到了醫院醫生治好了我的病。但是,我理解哥哥丟下我不管,這世界上的誰都會理解,“不能耽擱一節鐘的功課”,這就是“神”的命令,沒有人可以抗拒“神”的命令。
我落到這個像當年的“又派”一樣受苦役的下場,就是因爲我沒有聽從“神”的命令。
但是,整一個月時間,白天要上課,晚上要上晚自習,上了晚自習才能去背土,必須背到臨晨三點鐘才能去睡覺,最多睡三個鐘頭就必需起牀上早操上早課,當年“又派”可能也就這樣,可是,我是一個才十二三歲的孩子,到最後,我感覺到受不了那是必然的。
快滿一個月的一天晚上,應該到兩點多鐘了。我沒有表,不知道時間,但是,到了三點鐘,蒲老師會準時來叫我去睡覺,並檢查我今天晚上的成績,如果他認爲今天晚上我偷了懶,他就會給我又增加任務,而他說到做到的。所以,我大致能估算到時間。
我揹著一大背兜土在路上一步步地拉動步子,身體的極度勞累和疲憊,再加上內心已經無法承受的負罪感,我這時候身心的承受和負擔實際上已經達到了極致。哥哥雖和我是手足,卻不能來幫我一把,因爲他不敢對不起讀書學習,就是因爲如果他敢對不起讀書學習,他就會有這種負罪感,所以我理解他不幫我一把。
就這樣,我來到了蒲老師指定的地點,倒了土,放下背兜坐在背兜上歇一歇,並無意識地擡頭看了一下天。我被我這一眼看到的震撼了。我看到了無限開闊高遠的天空中撒滿了星星,所有星星都在飽滿、璀璨地燃燒著,全都是一張張無限熱情燦爛的臉,我相信自己看到了,有一個無限光明燦爛的世界的存在,無限光明燦爛就是那個世界的存在本身,那個世界的一切,是這個無限光明燦爛的世界的光輝照亮了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則完全注視著它,天上的星星和它互相熱情地、深情地、永恆地注視著。我相信我看到了那個無限光輝燦爛的世界就是天使的世界,天上的星星因爲和天使互相永恆的深情的注視而也分有了天使美麗的光輝和生命,我相信自己這時候擡一看,看到的就是這種光輝和生命。
我還如頓悟似的感覺到,這種天使的光輝和生命,並不只是在那天使的世界,也不只是在這時候的天空,也在如此殘忍冷漠的大地上,在我身邊所有的不管多麼醜惡的事物中,包括在我背的如此沉重醜陋的泥土中。它無處不在。
我身心中的疲憊和壓抑頓時一掃而空。我感到這次勞役讓我收穫了最大的一禮物,這個禮物就是在這時候擡頭看天收穫到的。後來,初中都快畢業了,我忍不住把我這一次的經驗用一枚釘子刻在了學校公廁裡一個角落裡一塊不容易被人發現的石頭上,我只用了一句話來概括我這個經驗,那句話是這樣寫的:“時空終極之地老虎璀璨的光輝”。
上了中學才短短幾個月時間,我就幹了兩件當“出頭鳥”的事情,這已經夠讓我怕了,夠讓我不會不盡量低調,夾著尾巴做人了。大學是非考上不可的,大學和“脫農皮”是我們的原罪,我們與生俱來的詛咒,一切的一切都是空的、假的、無意義的、欺人和自欺的,其中,最數當“出頭鳥”,就是我在前述兩件事裡當的那種“出頭鳥”是最荒唐和最無意義的,最可笑可悲可憐可恥的,唯有考上大學纔是實的、真的、有意義有價值的,纔是誠實待人待己、纔是真的勇士和英雄,纔是一切。所有在建興中學學習的農民的子女們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這已經全面深入到我們的意識和無意識的深處,已經如此全面地深入到這個世界的形形**的人們的靈魂深處。
可是,如果說對前兩件當“出頭鳥”的事情,我通過如此這般的努力,還可以把它遮掩過去,使它們不至於使我太過引人注目,那麼,一年後的一件事情,還是把我終於推到當“出頭鳥”的最高的風口浪尖上,叫我再也下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