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裡,燭火忽明忽滅,跳躍著暗淡的光。牀上著黑衣的青年和衣而眠,燈火映照出他秀雅的半張臉,長睫在光潔的臉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陰影。
不久,房間裡傳來腳步聲,侍女搖曳著如水的裙襬走近,微俯身在青年的牀前柔聲道:“公子,該起了。”
青年的睫毛應聲顫了顫,雙眼緩緩睜開,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來。他坐起身,望了眼窗外已然如墨的夜,隨口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未時了。”
重雲有一瞬怔然,隨即才意識到,這鬼界的天與外界是大不相同的。他接過侍女遞來的外衣,邊穿上邊聽侍女說:“吳大人帶著人在中堂裡候了有半個時辰了,看那神色,這次外出的任務恐怕是不太輕鬆呀。”
“那怎麼不早些叫我?”重雲反問道,話語裡卻沒有責怪的意思,他整理好衣服走到一面銅鏡前坐下,侍女自覺地走到他的身後,替他束起了頭髮。
侍女在身後悠悠道:“這世上又有多少事是能難倒公子的?吳大人若是著急就讓他去急好了,我可不願因爲些小事就打擾到公子休息。”
重雲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抱月啊,你把我想的太厲害了。”
“公子可是連風使、雷使合力出手都能立於不敗的人,在抱月的心裡,可一直是把公子當做這世間最強的高手來看待的。”飄飛的硃紅髮帶在一雙纖巧的手中被紮成一個精緻的結,抱月收起手,“好了。”
重雲伸手摸了摸頭髮,轉身衝抱月笑道:“抱月的手越發的巧了,我倒是好奇以後誰有那個福氣將你娶回家去。”
抱月膚白若雪的臉上殷紅一瞬,嗔道:“公子還是先關心一下自己吧,抱月也很好奇有哪家的小姐能看上公子呢?”
重雲被她的話噎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小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
抱月捂嘴偷笑,隨即纔想起還有要事,立馬正色道:“公子快出去吧,別讓吳大人他們久等了。”
重雲睨了她一眼,打趣道:“你現在知道別讓他們久等了,早幹嘛去了?”
說罷,重雲舉步從她的身邊走過,手指在抱月的肩上隨意地一點,剛纔還巧笑嫣然的少女便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了房間裡。
……
吳西帶著幾個鬼差候在中堂裡,見一道纖長的身影由遠及近,立馬迎上前去,恭敬的行了個禮:“見過雲使。”
“在我這兒這些虛禮就免了罷,”重雲見吳西面有急色,認真道,“抱月讓你們在此等候了這麼久,那丫頭調皮,吳大人不要見怪。我們先出發,有什麼事路上再說。”
他甚至不等吳西客套兩句,就先一步朝屋外走去,吳西面上頓時一閃而過的尷尬,與一旁的鬼差對視了一眼,便亦步亦趨地跟在了重雲的身後。
府外,車伕已經駕著馬車候著了,兩匹高大的雪雲駒被繮繩栓著,安靜地佇在原地。車伕見衆人出來,連忙行了個禮:“雲使,判官大人派我來送幾位大人前去槐州。”
重雲點了點頭,彎腰正欲登上馬車。
“公子且慢!”只見剛纔已然消失的抱月正抱著一把油紙傘從中堂裡追了出來,將傘遞給了重雲,“公子忘記帶傘了。外面可不比鬼界,公子一定要多注意身子。”
“知道了,還是抱月貼心,”重雲笑著接過來,囑咐道,“快進去吧,外面風大。”
一切都已妥當,吳西等人隨著重雲進了馬車,車伕一甩鞭繩,雪雲駒便帶著衆人朝槐州而去。
……
“現在可以說了,吳大人。”重雲靠在馬車廂的軟枕上,給吳西使了個眼色,“這次的任務這麼著急,應該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吧?”
吳西聞言,面上有些爲難,隨即他伸手從袖口裡掏出一張符紙來,澄黃的符紙上並沒有畫上符印,而只是留下一行娟秀的字跡——速派雲使前往槐州,捉拿十五夜叛逃妖鬼。
十五夜……?重雲看到這個名字,眉心輕輕皺起來,怎麼會是十五夜?
“判官令呢?”重雲問。
“在這裡。”吳西從懷裡拿出一面漆黑如墨的獸頭形狀的令牌,遞給重雲。
重雲瞧了一眼,確定是真的後,便叫他收起。
“我這次出來只負責捉妖,其他事務由你安排。判官令就放在你那兒,若是丟了,唯你是問。”
吳西頓時一頭冷汗,他連忙點頭應著,小心翼翼地將判官令收了起來。
雪雲駒的腳程很快,騰雲駕霧半日,便來到了槐州地界。馬車停在槐州北部的鹿臺山山腳。車伕同衆人道了別後就駕著車離開了。
已近傍晚,夕陽隱在層層疊疊的流雲之後,折射出醉人的流光溢彩,掙扎著往人間撒下最後一點光輝。眺目遠望,鹿臺山的山峰隱沒在一片繚繞的雲霧間,流雲下,蒼翠的山體在璀璨的日光中盡顯雄偉。
重雲瞧了眼天色後吩咐吳西道:“現下還早,去找間客棧住下,我們晚上再行動。”
……
攏悅樓裡,王掌櫃坐在櫃檯後面看著賬本發愁。
攏悅樓處在槐州城外、鹿臺山下,可謂是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無論是要進出城的人,亦或是來鹿臺山遊玩的人,都少不得要經過這裡,是以行人往來絡繹不絕,攏悅樓的生意也向來紅火。
只是近來,鹿臺山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來一個吃人的妖怪,擾得附近的百姓人心惶惶,再無往日的平靜。鹿臺山無人敢去,進出城的人也儘量繞遠,攏悅樓江河日下,依稀來幾個客人也只是匆匆聊兩句,吃了飯便離開,絕不住店,攏悅樓再不復往日的光景。
王掌櫃愁得頭髮都白了一半,再這樣下去,攏悅樓就只有倒閉關門的份了。
他憂心忡忡地望著大堂裡零星幾個喝茶吃飯的人,有些頭痛。就聽見店小二高亢的聲音傳來:“幾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啊?”
一道清亮的聲音緊隨其後:“住店。”
王掌櫃眼睛一亮,望向門口,只見一羣身著灰袍的修士模樣的人走了進來,爲首的是一位錦衣華服的俊雅公子,長身鶴立,皮膚白皙。眉清目秀的面容上,一雙眼睛黑且亮,似有星辰光華流轉。他進門就將手中的傘收起,惹得王掌櫃還往外瞧了兩眼,這……也沒下雨啊?
但這並不影響王掌櫃見到貴客的好心情,他從櫃檯後面出來,迎上前來問道:“幾位是要住店?”
“正是。麻煩安排兩間上房,房間要挨在一起。再弄些小菜送來。”說話的人,正是吳西。
掌櫃的連連答應,就聽見重雲擺了擺手:“不用。我們就在這裡吃,不必送去房間了。”
吳西對他的安排自然沒有異議,吩咐王掌櫃照重雲的意思做,他們則選了大堂裡一個角落坐下。
這樣一行人自然是引起了大堂裡其他人的注意,坐在隔壁桌的一個男人湊過來,故作神秘地問道:“誒幾位兄弟,這是來夜獵的?”
重雲挑了挑眉,與吳西對視了一眼,意味不明地道:“怎麼……你也是?”
“哪能啊,我就一普通小老百姓。”那人擺了擺手,頓了頓道,“你們是哪家的修士?怎麼敢來槐州?”
“我沒有門派,聽說這裡跑出來一隻妖,就招了些人一道來看看。”重雲道,“怎麼?這槐州來不得?”
“倒也不是來不得,只是……”那人面上有些莫名,說不上是恐懼還是敬畏。
另一個男人也湊過來,接著道:“只是這槐州是龔家的地盤,仙門世家之間有約定,有主的地界,若非家主應允,一般仙門世家子弟不得隨意插手其中。不過你們既然是散修,倒也不用守這些規矩,只是有可能會因此得罪龔家。”
一個不屑的聲音穿插進來:“哼!得罪了又如何?龔家現在的所作所爲,可還有一個仙門世家該有的擔當?任由妖物作亂卻不管不問,其他世家子弟要出面除妖他們也攔著不讓,這樣的仙門世家,要來何用?說不定,這妖怪就是他們放出來的!”
店小二送來飯菜,聽到這一句,嚇得臉色都變了:“哎喲客官,這話可不能亂說,這要是被龔家的人聽見了,可吃不了兜著走。”
重雲若有所思:“這龔家這麼霸道?”
“可不是!以前龔家還有一個龔如雪還算是有些膽色,他人雖有些傲氣,但對百姓卻是有求必應,請他緝妖捉鬼從不推辭。現如今,他也完全成龔家的走狗了,沒有龔家人的命令就不肯出來。這鹿臺山妖怪作亂許久,也不見他出來過問一下。”
“你懂什麼?!龔家現在亂著呢,龔如雪能獨善其身就不錯了,哪還有閒情管這些事。”
“龔家怎麼了?”又有一個人將話頭插進來。
“你是不知道,前段時間龔家家主仙逝了,死狀那叫一個慘,龔老夫人嚴防死守不讓消息傳出來,我還是聽我一個在龔家做工的表哥說的。”那人神情得意,好似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龔家幾個少爺在忙著爭家主那個位置呢,過幾天龔家還要辦重華宴,現在整個家族亂成一團,勉強維持現在這個表面平靜的樣子就不錯了,哪還管得著外面人的死活?”
“那難道就任由這怪物禍害百姓?這也太過分了!”剛纔罵著龔如雪的人頓時忿忿不平,拍桌喝道,“就算要爭權也不應該置百姓的性命於不顧,這樣的龔家又怎麼擔當得起仙門世家的稱號?!”
重雲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抖,手中茶杯裡的水灑了出來,在他的虎口處燙了一片紅。
“雲……公子!”吳西見了,連忙掏出一張手帕替他擦拭。
重雲擺了擺手:“沒事。”
吳西猶有些不忿,朝那人沉聲喝道:“我看這位小兄弟說得這麼大義凜然,不如你親自去捉那怪物如何?畢竟你如此替老百姓著想,捨身取義對你來說也不是難事吧?”
那人還有話沒說完,就被吳西一通夾槍帶棍的指責給堵在喉嚨,周圍人看戲的目光紛紛落在那人身上,讓那人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我……我並非修士,如何能捉妖?”那人尋了個措辭,梗著脖子對吳西吼道,“你讓我一個普通老百姓去捉妖,不就是平白讓我去送死嗎?你這是何居心?!”
“哼,你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吳西也不甘示弱,“修士幫你們除妖你覺得是理所應當,因故不能出面還要被你編排誹謗,就你這樣不知感恩不識好歹之輩,遇上那怪物,也是活該!”
“你……!”
“我如何?”
“太吵了,住嘴。”重雲終於出聲制止了這場爭吵。
那人憤恨地瞪了重雲一眼,他也不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重雲剛好在吳西說完後纔出聲制止,自然是幫著自己人的。
“你們都是一夥的,我不同你們計較!”那人的目光在衆人身上轉了一圈,恨聲道,“看你們這裝扮也是修士,卻做出欺負我這種普通老百姓的舉動,真是難看得很!”
他說罷,甩袖便走。
客棧二樓上,兩位錦衣公子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一位正襟端坐,白衣勝雪,面容俊美清秀,眉宇間尚存著少年人特有的英氣;另一位斜靠在桌子上,自成一股慵懶之意,他一身青衣若竹,眉眼溫柔,眼尾梢微微向上翹,不笑都自帶三分笑意。
“最近鹿臺山熱鬧啊,什麼奇奇怪怪的人都來了。”青衣公子柳寒衣搖著摺扇,輕笑著望向身旁的人,“你說是吧,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