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慕朝太元十五年。
這一年原已是軒慕朝開國十五年之慶,又恰逢始皇尊煥煬四十五歲壽辰。五年之前倒是雙雙逢十,奈何當時開國尚初,逆亂新霽,邊境方平,煥煬頒下嚴旨,禁絕隆慶。如今又過了五年,放眼全國,欣欣向榮之貌雛形已具。俗話說逢五一小慶,而兩個小慶湊在一起,難免不勝過大慶。
爲了八月十五的雙慶合典,饒是新朝仍在稟行休養生息之政,舉朝上下仍是大勞財力。七月一過,京城上都便開始有大戶人家張燈結綵。一家開了頭,別家便不敢落後,於是你追我趕,不過短短數日,上都滿城竟已是一派燈紅酒綠之狀,舊朝極盛之時怕也不過如此了。
臣民忠愛之情甚令煥煬感懷,好在他也已經早早做下安排,趁這雙慶時節,大赦天下,嘉賞衆臣。
作爲開國始皇,煥煬本已是以賢德治國,此番嘉賞,更另有手筆。十五年前江山初靖,當初立下赫赫戰功的四大將軍便封疆列土,分駐東南西北四境,晉身爲王。這太元十五年的慶典,四王自當年受封后首次應召攜長嗣入京,煥煬將爲四位世子郡主親自授封,並邀這四位王兒駐京三載,入宮受教,與皇子公主同起居出入。
皇恩浩蕩,四王叩首,自數月前起,他們就備妥行裝,各攜家眷趕赴上都。
這一消息頗令上都百姓官員心懷振奮,畢竟這四位昔日驍勇善戰如天神下凡的將軍,因爲遠駐邊關久未謀面,竟似已神秘成某種傳說。如今他們居然要同時在京城裡露面,怎不教人大感好奇?
而四位王爺中,最令街頭巷尾談論不休的又數騎(音寄)南王沐欽衡。他不僅是當年四大戰神中用兵最奇的一位,故而立朝後被派駐四境中最神詭荒狡的南疆;而大家對他之所以最爲津津樂道,還在於他是四大王爺中唯一一個即將攜女進京的。
要說沐欽衡也並非是四人當中唯一一個長嗣爲女的,但其他幾人,例如扈北王,長女並非出自正房,就被摒除在外了。沐欽衡夫人頭胎本是龍鳳二珠,女兒比兒子早降生一瞬,便從此坐定了長女之位。
如此細微的差別,若然沐欽衡定要攜子受封,其實也很說得過去,但他爲人公正不阿,既然什麼時候都認女兒爲姊,皇恩下降之時自也不能例外。
八月十五當日,皇宮內外華彩高結,曙色初萌之際,明亮的宮燈就已經掌出一片金紅的暖光。換上嶄新羅裙的宮女蓮步急急,太監侍從亦碎足小跑,穿梭來去伺候打點。
辰時剛過,金鐘齊鳴,自卯時起便已候在宮門處的王公大臣們按照地位尊次,邁著方步列隊而入。
甫入正殿,鐘聲驟止,隨之而起的是恢宏盛大的奏樂。就在這沉緩悠長節奏穩重的樂音中,始皇尊煥煬及皇后泫蕠、太子衍忱,緩緩步入殿首,在衆臣山呼萬歲的膜拜聲中款款就座。
“衆愛卿平身!”站在殿前展開雙臂、灑然得體地揮開一個虛扶一把的動作的,正是太子衍忱。他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脣邊剛剛綻出青澀的髭鬚,高高聳起的喉結之下發出的嗓音仍是半餘稚氣。然而他英偉從容,毫不怯場,大開大合的動作竟已頗有乃父之風。
煥煬同泫蕠默默相視,隱隱含笑。煥煬微微頷首的細小動作已被泫蕠盡收眼底,做母親的知道丈夫於今日之後,對這個兒子將更是賞愛有加,不免喜難自禁。
“今,太元十五年八月十五日,天降祥瑞,舉國歡慶。始皇尊神龜永壽,文武官勤勉爲政,衆百姓安居樂業,軒慕朝國泰民安。謹以此典,是爲恭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衍忱話音甫落,金鑾殿內外頓時響起一片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賀聲漸隱,隨之響起的是鐘鼓琴瑟,樂音較之先前入場式的伴奏又另有不同,弘闊悠遠恍若降自天籟,令聞者心中一震,恍然竟覺天庭衆神也正俯首微笑,齊唱頌歌。
賀曲奏罷,大殿內外重歸寧靜,始皇尊煥煬的聲音隨之響起。他的音質渾厚低沉,語調放得緩慢,因爲自己也是行武出身,底氣充沛,聽來並未多費力氣,卻能把話音送出很遠:
“衆愛卿忠愛摯誠,朕心甚慰!誠如太子所言,我朝開國以來,百廢漸興,國泰民安,實實仰賴四大元老常駐邊關,鞠躬盡瘁,用兵如神,鑄防若鐵。
唯一所憾便是四位愛卿十五年來不曾得能拔冗入京,使滿朝臣民仰瞻虎威。今日實乃佳期,四位愛卿皆已入朝,朕誠歡欣無限!”
當年爲打下這片江山,煥煬曾與四位將軍同生共死,並肩浴血,箇中深厚情誼自非他人可比。而故人重逢,難免會引來一番懷舊幽思,饒是煥煬這般久居帝位龍顏深沉的天子,說到這段話的時候,也忍不住心潮激盪。
一旁的皇后泫蕠微微側首,發現他眼圈都紅了半邊,便輕輕伸手握住他一隻手掌,按捺住那微微的顫慄。
煥煬感覺到賢妻的慰藉之意,便也略略偏過頭來,對她笑了笑。
與此同時,一旁的典儀宦首已經適時擡腳,上前一步,擡高有些尖利的嗓音,朗聲宣道:“宣——鎮東王、彪西王、騎南王、扈北王,攜長嗣出列,跪受皇恩!”
他的話音尚且嫋嫋,就見百官朝列之首,有四名錦衣華服、英姿颯爽的中年壯漢,各攜著一名孩童上前一步,齊齊跪下,叩首山呼:“臣在!”
典儀宦首手持聖旨,端穩語調,高聲念來:“今冊封——鎮東王長子鄭修維,爲靜修王!”
鎮東王及其子叩首拜謝:“臣鄭沅洛/鄭修維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爺及世子三拜之後,直起身來,就有一位等候在旁的禮官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把一面碧光水油的平安扣戴在新封靜修王鄭修維的脖子上。
這面平安扣是煥煬特爲此番冊封而命人選用上好翡翠雕成,中間一圈鏤空的圓心兩旁各鐫“靜”“修”二字,其他三人受封之後,也將同樣獲賜一面刻有自己封號的平安扣。
典儀宦首又念:“今冊封——彪西王長子玉冕,爲榮冕王!”
彪西王攜其子叩謝山呼:“臣玉錦堂/玉冕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典儀宦首再念:“今冊封——騎南王長女沐冰藍,爲幽藍郡主!”
騎南王攜其女鄭重拜倒:“臣沐欽衡/沐冰藍叩謝龍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們父女二人拜倒之後重新跪直,擡起頭來。典儀宦首正要接著往下再念,卻忽然聽見旁邊一聲輕響。
他愕然回首,見是太子衍忱,不知怎麼竟失驚站起,帶動了他的座椅,擦過地面,於滿殿肅靜之中劃出了一道刺耳的聲音。
殿下百官皆暗暗吃驚,卻又不敢多言,只作什麼也沒有聽見看見,越發沉寂地俯首恭聽。
典儀宦首再躬身望向煥煬,見他龍目只向衍忱淡淡一掃,不怒自威,而衍忱欲言又止,眼睛只呆呆地盯著大殿之下,身子卻不由自主又無可奈何地緩緩坐回椅子上。
典儀宦首轉回原位,若無其事地念出了最後一條:“今冊封——扈北王長子容紹磬,爲紹陽王!”
扈北王攜其子朗聲應謝:“臣容蔚崢/容紹磬拜謝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天慶典上的第一道重頭戲結束,典儀宦首暗暗鬆了口氣,正準備宣佈飲宴開始,卻不料後面又傳來一聲悶響。
他惶然回頭,驚見太子衍忱已經跪在龍座之前,開口言道:“父皇,母后,今日既爲佳期,兒臣願請二聖龍恩,準兒一曲佳話!”
他的音量放得很大,不僅僅是爲了搶過典儀宦首的話頭,更希望殿下羣臣皆能聽見,不知是否意欲以此爲挾。
聞得此言,皇后泫蕠面露驚疑之色,而煥煬則只是微微蹙了眉頭,不動聲色,開口而出的語調仍是一派龍威昭然的平緩沉穩:“皇兒有何願請,但說無妨。”
強烈的好奇感瞬間傳遍全殿,而因爲大家都已經聽出了太子話音當中微微的震顫,可見此請絕非小可,於是這種好奇當中,又隱隱的混雜了一注緊張,不知太子將要說出的話,是否關係到自己的身家性命。
鴉雀無聲之中,只聽衍忱的聲音清晰鄭重,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兒臣懇請父皇母后,並懇請騎南王叔,將幽藍郡主沐冰藍,配與衍忱爲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