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長沙已經開始熱起來了,陳忘在二十平方米的單間裡睡得將醒未醒,她側躺在涼蓆上,齊肩的短髮矇住了臉,小黃鴨造型的小風扇朝著她肩膀吹著。
每逢週末雙休,她都會在週五熬夜追劇到凌晨然後晚起,週六晚上她則會早睡早起極其自制。
很顯然今天是週六,她昨晚熬夜重溫一部小時候的電影,叫《少年往事》。
現在八點,其實這個時候她的意識已經醒了一半,她能清楚聽到樓下破舊的三輪車哐哐的穿過樓房前的小巷,但還有另一半意識在補覺,告訴她還可以多睡會。
手機的屏幕亮了起來,顯示林曉言三個字,但是靜音模式下沒有打擾她半分,直到十分鐘後她忍不住起牀小解,刷了一下手機,看見未接來電,然後按下黑屏,打算繼續睡,結果下一秒手機又亮了,還是林曉言的電話。
大拇指在掛斷上定住了一秒,她還是選擇了接聽,語氣裡有些睡覺被打擾的不耐煩,“喂?幹嘛?”
“你還沒睡醒?”那邊林曉言半分嫌棄半分驚訝的笑道。
“現在才八點好嗎?再說有什麼事不能發微信?”陳忘躺倒在牀上,眼睛已經瞇上,一副隨時要睡過去的樣子。
那邊沒有迴音,過了幾秒,陳忘瞇開眼睛看手機屏幕,確認還在接聽中,睡意沉沉的說道,“我掛了啊,等會微信....”
“別掛!”林曉言馬上說道,“我要結婚了。”
陳忘眼睛忽然睜開直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然後又覺得很困了,“啊?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下個月初六。”
“那個時候啊。”陳忘打了個哈欠,她在心裡醞釀了會兒說道,“公司那個時候會有很多新品上架,我會忙死去,也不知道有沒有空回來。
“請個假總行吧,老陳,這是我第一次結婚欸!”
“還會有第二次?”陳忘忍不住抓住她的語病。
“沒和你說笑,是朋友就回來一趟,請個假嘛,難道一兩天都請不到?”那邊林曉言不依不饒的說。
陳忘沒回答,腦子裡在編造其他的推辭,其實她是心疼錢,請假的話不止扣當天的工資,還意味著這個月的全勤獎落空了,而且參加朋友婚禮實在不是什麼合適的請假理由,難免在老闆心裡留個小疙瘩,然後還得加上來回車費,最重要的她暈車,回家要坐五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想想那幾乎封閉空間裡的味道,陳忘就覺得煩。
這邊推辭還沒找出,那邊林曉言乘勝追擊,“你就回來一趟,正好小半年沒回家了可以和大家一起聚聚,以前在家喊你出來逛街聊天你老不出來,這次我結婚,你還不來,就太不夠意思了。”
陳忘不想再聽見她神叨了,連忙答道,“好好好,來來來。”
“mua!不要忘記給我拿個大紅包。”那邊林曉言開心說道。
這娘們兒!陳忘心裡翻了個白眼,世界上最痛心的是什麼?我把你當朋友,你卻把我當散財童子。
電話掛斷她按黑屏幕,上面映著她被涼蓆壓出條紋的臉。
隨後她繼續睡,但毫無睡意,只是覺得疲倦,意識清醒的躺了半個小時。
然後起牀刷牙洗臉,換上衣服下樓買早餐順道拿快遞。
她打算先買早餐,邊吃邊去快遞櫃,話說陳忘始終覺得樓下豆漿油條不及大學宿舍樓下的那家正宗,沒有哪一家比得上,要麼太油,要麼沒有韌性,但這並不代表什麼,她還是很少去買包子發糕。
出巷口的時候有個人邊打電話邊走過來,聽意思,像是家裡人安排相親。“什麼時候?那女孩人品怎麼樣啊?”
“可以不去嗎?”
“那有沒有她的照片?”
接著一輛白色大衆鳴著笛開過來,巷子窄,那人也沒嚇了一跳,往路邊退了兩步,將陳忘手裡的豆漿撞掉。
“真是對不起。”他爲自己的冒失道歉,豆漿的蓋子摔開,裡面的豆漿流了出來,“我再去幫你買一杯吧。”
“不用了。”陳忘搖搖頭,“我都吃得差不多了。”
她撿起地上的豆漿杯丟進旁邊的垃圾桶,心裡有些介意,豆漿沒有喝完就撞掉了,令人感覺很不舒服,每次一件原本該圓滿的事沒有圓滿完成時她都會有不好的預感。
從前的預感只是杞人憂天,但是這次確有其事。
取快遞的時候她就隱隱不安,直到快遞門關上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她才發現防曬服的拉鍊頭卡在快遞櫃裡面了。她扯了幾下,既扯不出也扯不爛。
還好帶了手機,她所知之下,沒有朋友是住在附近的。小半年不發朋友圈的她拿起手機拍了個照片求救,有人點贊,有人揶揄,也有人替她著急,看圖知道是件外套,有人勸她把衣服脫了。
長長的防曬衣裡面是件白色吊帶,緊身的,脫了多尷尬,不脫又走不了,內心掙扎了幾下,她選擇先拆快遞,買的是杏仁,她乾脆站在那吃起來。
和她玩得好的謝琳過了會打電話過來,噴笑道,“狗子現在怎麼樣?”
“等待有緣人路過,賜我一把剪刀。”陳忘四下張望,不是沒看見人,只是始終沒有勇氣,要是在老家,她一定敢問。
“別捨不得了,把衣服脫了吧。”謝琳勸她。
“早就有人讓我這麼幹了,可我裡面是一緊身吊帶,脫了也太影響市容了。”陳忘發愁道。
“那你趕緊找個路人幫忙買把剪刀吧。”
“我在看誰面善。”
“你還真是不著急。”謝琳說。著急有什麼辦法?掛完電話後陳忘刪掉了剛發的朋友圈,開始吃杏仁,幾分鐘後,剛撞掉她豆漿那人走了過來,看樣子是要取快遞。
人生或許真是靠緣分來說,那天周蒙華拿打火機慢慢的幫她燒開衣角,讓陳忘不至於漫無目的的等待,但她自己是不相信緣分的,因爲有時候有些人只順路,不見得有什麼下文。
陳忘回去後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和媽媽敘舊,她們母女感情好,無話不談,就連林曉言和吳楓的事陳忘都和她媽媽說了,當然只是故事的部分輪廓,其中細節就沒有多說了。
在知道林曉言打電話給她的事,陳媽媽在那邊罵她蠢,“你怎麼能答應呢?人家擺明就是想賺你的錢,折你的臉面。”
“我當時想拒絕,但是沒有說過她,而且你以前不也說都是同一個地方的人,沒必要老死不相往來嗎?”就知道會捱罵,陳忘自己又何嘗不是感覺吞了個蒼蠅。
“能一樣嗎?平時吃吃飯,聊聊天,正常交往沒關係,但這次是人家結婚,還有去年過年的時候也是,她怎麼就知道讓你主動上門送禮啊?還有剛實習那會你就說她問你借錢。”
“可是我後來沒有借啊。”陳忘當時也是心裡不舒服,纔剛實習自己解決吃住都是問題,林曉言卻問她借錢,她當然拒絕了,轉身就去媽媽那訴苦,沒想到陳媽媽卻記到現在。
回想林曉言也是對她好過的,不然陳忘不會一直退讓。
“忘忘。你成年了,這始終是你自己的事,媽也管不了,只是你做事能不能多用用腦子?”陳媽媽在那邊說道,其實這是以退爲進,陳忘早就知道她的話裡話,意思就是她要是去了就是沒腦子。
陳忘也是想拒絕的,但是一直沒有想到怎麼駁回,亦或者她代人送份子錢過去?這樣林曉言會不會說她故意不想來?
可她本來就不想去。
她躺在牀上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她二十三歲的人生上長滿雜草,荒蕪可笑,那些年輕時的鬥志都不知道消逝在哪了,她常常感受不到生活的意義。
曾經不知道是哪一個夜裡,陳忘透過浴室的窗子望著遠處的燈火闌珊,高樓大廈,那是這座城市夜裡的靈魂所在,卻和她沒關係,當時她突然又想自殺,躺在牀上想睡睡不著,想哭沒有眼淚,想死不知道怎麼死。
第二天她如常的起牀去上班。朝九晚六,混口飯吃,不止她一個這樣,沒有夢想,無所作爲,懶惰低俗,卻又心有不甘,成千上萬人是這樣。
胡思亂想到最後,她打算豁出去了,還是去吧,免得林曉言心裡的刺兒老是在,不就想捅她嗎?那隨她去吧,陳忘想,反正我不怕。
陳忘最沒想到的是還能再遇見周蒙華,因爲她不相信緣分,小時候她幻想能邂逅高富帥,印象最深的是在路上碰見一箇中年男子,穿著登山服拿著一張紙跪在地上,求大家給他三塊錢買吃的,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個騙子。
剛開始陳忘也覺得他是,但後來陳忘看他的衣服,覺得這人或許是真的一時落魄,她給了他四塊錢,並且讓他去找不遠處的城管幫忙回家。
中年男子對她說謝謝,但還是跪在那,陳忘幻想他回家後會來報恩,或許他有個不錯的兒子,如果沒有,或許他會給她一筆豐厚的答謝禮。
那時陳忘已經是個高中生了,如今回想起來她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過度愚蠢則導致異常極端的現象出現,現在她不相信後話,也不主動記住任何人的臉,這樣一來,她會覺得記憶異常乾淨,就連周蒙華,她都沒怎麼記住,只是記得他的聲音。
以至第二天在超市與周蒙華碰面時,她沒有注意到他。選四季豆的時候周蒙華忍不住推了推購物車,陳忘感覺腿被輕輕撞了撞,以爲是別人不小心,就沒在意。
周蒙華又推了推購物車,陳忘回頭看他,大概一兩秒的樣子,她才隱隱意識到這個人可能是昨天那個。“真巧啊!”
“我們還真有緣分。”周蒙華笑道。
他用的是“我們”,聽在陳忘耳中只覺很不合適,她拎了拎手裡的四季豆,覺得差不多了,周蒙華還站在她旁邊,陳忘對他打招呼,“我去稱菜了,你好好逛。”
而後她又去選了西紅柿,橘子,周蒙華始終在視線所及處,陳忘覺得不自在極了,本來還想上二樓買衛生棉,又怕他真的是在跟著她,就直接去收銀臺了。
結果周蒙華在路上攔著她,“你爲什麼不推購物車?拿這麼多東西不累啊?”
“也不是很多啊。”陳忘懷裡有西紅柿橘子辣椒,手上另外吊著四季豆和土豆的袋子,單說是不多,但是和超市其他人比起來就有些另類。
她稍微往周蒙化的購物車瞟了幾眼,裡面有蘋果香蕉,還有一些零食,沒有買菜。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排隊結賬的時候周蒙華又在她後面,“拿著挺重的吧,你要不要先放到我這?前面還有好多人呢。”
“不用了,謝謝。”陳忘臉有點紅,不自然的說道。
結賬後陳忘拎著東西快速的走了,因爲這個人令她感覺尷尬。
身後的周蒙華有些好笑的看她逃荒似的小跑離開,甚至於收銀阿姨看了她的背影,還忍不住又去查看剛纔的帳,“沒錯啊,她跑什麼?”
陳忘走到家裡,捂住臉,然後忍不住花癡的笑了。
如果周蒙華是個醜男,陳忘會覺得他是變態,這是被騷擾了。
但她想起周蒙華,記得他聲音給人的那種溫柔感覺,記得他有點彎的眼睛,甚至從潔白的T恤上看出他是個不錯的男人,看上去二十來歲,和她相當,這或許正是她不願相信卻又隱隱期待的緣分。
只是晚上的時候她照完鏡子,走到窗前看遠處的霓虹,深深覺得難過與自卑,她配不上太好的人,她這樣古怪的性格,反覆無常,不善言辭,不會逛街。作爲女朋友,帶出去給人好丟臉。
這麼神經質的想著,陳忘睡前祈禱老天收起這種緣分,她很感激但也很害怕。
或許是祈禱有效,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沒有再見到周蒙華。
然後她慢慢忘記他的臉。
離林曉言的婚禮越近她就越心煩一件事,到底給多少紅包?給六六六林曉言估計會很高興,但是陳忘就不樂意了,她打電話問謝琳到底是封五百還是六六六。
謝琳和林曉言都是她高中打暑假工認識的,但遇見的時段不一樣。前者是臭味相投,聯繫不斷,而後成鐵。後者是有備而來,玩玩鬧鬧,隔著吳楓那一道,兩人永遠不會成爲莫逆之交。
謝琳僅僅見過林曉言幾面,還是好幾年之前,幾乎沒什麼印象。她吼道,“去個鬼,拿錢請我爆蹉一頓多好!”
“那行,你現在馬上從廣州回來。”陳忘開玩笑道。
“你就該聽你媽的話,不然去了多丟人。”謝楠說道。
“我也不想去,可是我現在怎麼拒絕?”
“你就不該答應!”
“我當時也想拒絕,你不要和我媽一樣說些不管用的好嗎?”陳忘在牀上滾了一圈說道。
“你去了別哭,還有那個林曉言還讓你去,你不覺得以你們這三個人的狗血關係,她根本就不應該聯繫你嗎?”
“可我和她畢竟是朋友,曾經也玩得要好。”
那邊謝琳停頓了會,陳忘感覺她一定在翻白眼。正要開口,謝琳又像機關槍似的道,“你就是個豬腦子,你覺得你還想和她做朋友?你要找虐你就趕緊去,你不去她就不結婚了是吧,你不去她就拿刀來砍你了對吧,去!你一定得去,不然小命不保。”
“那我不去,可我該怎麼說啊?”思考了會兒,她實在想不出什麼轍。
“要我是你,我不去就不去,反正不犯法,她還讓警察抓我啊?看你這意思本來就沒想和人家有多熟,那這紅包就是肉包子打狗,以後沒有回禮。”謝琳一向快人快語,說的一串話對於陳忘有醍醐灌頂之效。
她從牀上詐屍般坐起,“你說的對,我不能去!”
陳忘巴不得再也不見林曉言這個人,奈何人情世故不叫人一刀兩斷,但爲何不能像謝琳那樣英勇,敢做敢爲,不畏人言,真性情。
繼續和謝琳敘敘舊間,無意提到了周蒙華,謝琳問她有沒有再見過,陳忘說沒有,接著便有些傷感的覺得,人長大後就會喪失年少的衝動,她從沒談過戀愛,不知道怎樣和另一個人相處,不知道怎麼磨合性格,怎麼體諒對方的毛病,未來的他有口氣嗎?吃飯會不會有很大的聲音?能夠接受她睡覺穿襪子嗎?可以同用一個廁所而不尷尬嗎?
很多老夫老妻都是這麼熬過來的,具有一個慢慢習慣的過程,但是陳忘覺得自己始終沒有勇氣踏出那一步,她心目中認同的是兩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後再成爲戀人,就像是考級那樣,一步一步,慢慢來。
但現代人很少會這樣,因爲很少人二十三歲沒談過戀愛,如果有,那或許也是像陳忘這樣喪失熱情而在等待的,這麼一想,她們這類人就陷入一個死角,不願意主動,也不接受突如其來的追求,等待和自己一樣愛情觀的人,但其大部分又都和自己一樣在等待。
都在等待,就不存在愛情了。
“唉。”謝琳在那邊嘆氣,要不怎麼說兩人臭味相投,都一樣二十三沒談過戀愛。謝琳得出結論,“我們還是好好賺錢養老吧。”
是啊,陳忘的小姑就是一個人,過得獨立瀟灑,她的同齡人幾乎都生兒育女,在家做家庭主婦,好的呢就當有錢人的太太,有三姑六婆要打交道,不好的每天辛苦工作還要照顧一大家子的飲食起居,還有的在種田,而她的小姑是自由之身,想去哪就去哪,從不解釋,也不因時代改變而受到影響。
她活在永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