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鋪天蓋地,蒼茫了綿延萬里的山脈,天邊微弱的光線就這樣被紛揚的雪花淹沒,沉沉夜幕如帷幔從天際拉了下來。
大雪是戌時開始下的,漫漫風雪如輕盈的羽毛,席捲了地面的大街小巷,攜著凌冽的冬風灑落在紅磚青瓦上,如漫漫素白的錦緞,不一會兒便鋪滿了整座錦縣。
位於錦縣東南方向的街道上,家家似是害怕著什麼早早的熄燈閉戶,漆黑的夜裡,唯有城頭的一家大門戶內,燈火通明,明亮的燈光照亮了整條舊時街道,府門前的幌子上,掛著北洋政府的五色旗,順著這條街往下看去,這樣的五色旗隨處可見,隨風晃動,覆雪簌簌。
木質的府門上方叩著黑金大牌匾,洋洋灑灑寫著“蔣府”兩個大字。
蔣府南苑前的甬道里守夜的下人們頂著風雪團在一塊,守在月門外,七嘴八舌的低聲議論著。
“還跪在外面嗎?”帶著牛皮氈帽的下人哆嗦的靠在月門下,啪啪的抽了兩口劣質的水菸袋禦寒。
另一個穿著粗布長衫,外罩破舊的對襟馬褂的下人焦黃的粗手指間半截漆黑的石玉菸嘴,在拱門上敲了敲,掉落一大半菸灰,“可不是,聽說懷了,夫人就是不讓進門啊。”
“哪家的?”下人將水菸袋蹩在腰間,雙手拱入棉袖中。
“不是什麼大家,聽說跟少爺定了娃娃親的,但這姑娘家家的,未婚先孕,還自己個兒找上門要求親娶,不嫌丟人……”
“這都跪了三天了,少爺不露面,夫人也不鬆口,這樣下去,怕是會鬧出人命啊。”
幾個守門的下人依著甬道的牆壁,哆哆嗦嗦的議論著,忽然一聲輕斥傳來。
“大半夜的不去守門,嚼什麼舌根!”
下人們齊齊變了臉色,循聲看去。
只見甬道盡頭,一個身穿灰椴掐心小襖,白麪細眼的婦人提著紙糊的燈籠,疾步走了過來,她的身後,跟著兩名穿著粗布夾心襖,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小丫鬟,小丫鬟恭敬的低著頭,急急的踏著小碎步。
下人們一見是夫人身邊的掌事大嬤嬤,當下灰溜溜的各自散去。
“養頭豬都比養你們強,府上不是白養你們的。”張嬤嬤掌著燈,嘴裡刀子似得劃出一句話。
隨後帶著兩個小丫鬟出了府。
蔣府門前,落雪也有一尺厚了,巨大的石獅子墩旁,一名五六十歲的男人跪在雪地上,與府上的那些短髮男家丁不同,這男人腦門暗淡,揪了一把短短的馬尾在頸後,肩頭堆滿了厚厚的雪。
他的身邊,站著一名梳著舊時滿清髻子頭的少女,穿著破舊的緊身織花旗袍,外搭一件粉色發黑的小襖,十五六歲的模樣,稚嫩的臉上滿是倔強的傲氣,許是站太久的緣故,清麗的小臉嚴重浮腫,將秀麗的眼睛擠成了一條縫,早已凍的面目全非。
她將一個血布衫高高舉過頭頂,那是用血寫出的控訴書,“青梅竹馬娃娃親,懷胎三月終被棄,公道在人心,名分天自定。”
蒼勁有力的幾個血字,血淋淋的訴說著她被蔣家少爺拋棄的遭遇,她已經在這裡站三天了,抱著不嫁入少爺府,絕不離開的決心。
北華大街上,看熱鬧的趕路人將蔣府外堵了個水泄不通,這兩個人是三天前忽然出現在蔣府外的,沒人知道他們來自哪裡,也沒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只知道,這個舉著血書的姑娘,懷了蔣少爺的孩子,誓死要嫁給他。
誰都知道,蔣家在錦縣那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早些年蔣老爺還活著的時候,糧食生意遍佈全國,軍閥混戰這些年,更是大發戰爭橫財,財力雄厚,在整個東三省都是首屈一指的。
而蔣家的獨子蔣寒洲,那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主兒,自幼頑劣野性難訓,年紀尚小就被蔣老爺子送出國讀書,美其名曰修身養性,可自從蔣老爺子五年前去世後,家道中落,蔣夫人便將蔣寒洲從國外接了回來,因了從小缺乏管教,愈發的桀驁不馴,回來以後混跡於各大社交圈子裡,與街道上的市井稱兄道弟,最終這些龍蛇匪類湊到一起,居然成立了劫富濟貧的隊伍,漸漸發展壯大,儼然成了錦縣軍閥割據勢力,在黑白兩道的局子裡極受擁護。
雖然是民間自發組織的非正規軍隊,地痞山匪組成,但隨著日益的聲望,縣政府坐不下去了,滅不掉他,只得極力拉攏他爲政府效力,將他的非正規軍收編,爲他的軍隊冠名自衛隊,讓其名正言順的歸縣政府所用,又名自衛軍。
“這年頭,什麼事都有,還有女的找上門要名分,做了還要豎牌坊。”錦縣城外走夜路的人們熙熙攘攘的圍在蔣府門口看熱鬧。
其中不乏貧民與中產階級,破舊的中山裝混入一羣對襟馬褂襖短腳褲的人羣裡,倒也看不出區別。
“你不知道,蔣少爺生性,指不定是惹上了哪家的窯姐兒。”
“哎,奴聽說前幾天這家還有一個叫小環的丫鬟自殺了,什麼世道……作孽啊……”
“走吧走吧,天亮要出城,飯都吃不飽,哪有閒心管大戶人家的家事。”人羣散了一小堆兒,隱隱的咒罵聲傳來,“這些狗日的地主……”
“……”
蔣府的掌事大嬤嬤疾步從府內走了出來,瞅著門前低頭站著的少女,她冷冷剜了眼,“進去吧,老夫人要見你。”
停雲凍得青白的小臉上閃過幾分色澤,她麻利的攙起伏地的長恩,跟在張嬤嬤身後,往內府走去。
蔣府的建築沿襲舊時的廊坊亭榭,白牆青瓦,甬道四通八達,層層樓宇平角平道,十分的工整,沒有半分洋人建築的宗教氣息,越是靠近主人的寢院,甬道兩側的三道箍老馬燈就越多,星星點點的綻放在雪地裡,將深深宅院籠罩在金色的光暈中,頗具中式氣魄。
許是這麼多天來,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站在嚴寒中的緣故,此刻她每走一步,細密的刺痛感如針穿刺腳底板直衝頭頂,停雲垂著眼簾,看著腳尖下的雪,艱難的走著,耳邊傳來張嬤嬤譏諷的聲音。
“這世道,真是什麼人都想嫁給我們少爺,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瞧瞧自己的德行,說懷孕就懷孕,腹中的野種,指不定是誰的。”
停雲臉上一紅,進了這宅鬥,便沒有了外面那股子潑辣勁兒,她下意識的捂著小肚子,低著頭不說話。
張嬤嬤嫌惡的剜她一眼,帶著她繞過九曲迴廊,又走過一條狹窄的甬道,方來到燈火通明的明華臺,明華臺屬蔣府當家主母蔣夫人的閨院,院子裡假山湖泊鋪設開來,正對湖面的,是一棟白麪平樓,平樓的擡頭匾額上,寫著:明華臺三個大字。
門口早有丫鬟爲其撐起厚重的門簾,停雲看了眼昏黃的屋內,紫金香爐裡白煙嫋嫋,地上鋪設著柔軟的地毯,靜謐中透著溫暖。
做夢都想進入蔣府,此刻一步之遙的距離,她卻膽怯了,停雲下意識拉住了長恩的手,踟躕在原地。
“你不是想嫁給我們少爺嗎?趕緊先去拜見一下你未來的婆婆吧,進去!”張嬤嬤臉上掠過惡毒的冷笑,用力推了一掌,將停雲推了進去。
停雲一個踉蹌竄入屋內,還未反應過來,便聽身後哐噹一聲巨響,屋門被人關上了。
“小姐……小姐……”長恩劇烈的拍門。
停雲驚恐的回頭,作勢就要去開門,“長恩隨我北上的時候,被土匪打傷了腦袋,智力有點問題,請你們讓他進來……”
兩個壯漢忽然出現在門後,擋在她的身前。
“你以爲隨便什麼東西都能進來?畜生與狗不得入內。”張嬤嬤冷笑一聲,忽然面色猙獰起來,一把揪住停雲的頭髮拖進了裡屋,重重推搡在地上。
裡屋的暖炕上,一位頭髮半白的婦人斜倚著軟枕微閉著眼,上身穿一件半新的金線織花錦緞立領斜襟襖,是一條墨蘭羅裙配淺灰色寬腿褲,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
雖沒有當下最時新的洋流裝,卻古樸端莊的讓人心生敬畏,讓人不禁感嘆這座宅院的主人定是守舊派無疑。
聽聞動靜,蔣夫人並沒有睜眼,微皺眉頭,旁邊的兩個小丫鬟在給揉著腿,她的手放在一側葫蘆型老菸袋的擺件上,氣定神閒。
“夫人,人帶來了。”張嬤嬤來到近前,揮了揮手,小丫鬟低著頭輕輕的退在了一旁。
蔣夫人擡起手揉著太陽穴,嘆道:“鬧得我幾休都沒睡著,做人要懂規矩,無中生有是要付出代價的。”
緩淡的音結如珍珠落在停雲的耳邊,頭皮被扯的像是被掀開了一樣,無數的細針扎進了腦袋裡,她搖了搖頭,擡眼看去。
房內共六個人,兩個壯漢把守在門口,珠簾一側有兩個小丫鬟,而剛剛揪她頭髮的丫鬟此刻站在軟榻邊,瞧這架勢,一種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
她的目光落在剛剛說話的貴婦身上,這位定是蔣家有發言權的人物了,她的心一緊,“我確實懷了寒洲的孩子,我不求別的,只求寒洲少爺能給我一個名分……”
張嬤嬤忽然一個耳光劈在了停雲的臉上,“夫人讓你說話了嗎?真不懂規矩!”
蔣夫人斜依著軟塌,悠閒的看著這一幕,“你肚子裡的孩子,是寒兒的嗎?”
“是……”
話還沒說完,張嬤嬤揪住停雲的頭髮將她的頭重重往地板上撞,“讓你胡言亂語,把這張臭嘴閉上!別污了夫人的耳朵!”
一陣天旋地轉,疼痛還未入心,她的頭髮再次被張嬤嬤狠狠揪起,迫使她仰起頭來。
“我再問你一遍,你肚子裡的孩子,是寒兒的嗎?”蔣夫人摸著指上的碧綠翡翠戒指,淡淡道。
豆大的汗珠從停雲的額角流了下來,髮絲黏在她的臉上,她擡起血紅的眼睛,咬牙道:“是,我和寒洲少爺是真心相愛的,夫人若是不信,可以找少爺前來對峙”
“相愛?名分?對峙?”蔣夫人冷笑了一聲,睜開眼睛,“呵,好大的口氣,我倒要看看,一個來歷不明的窯姐兒,有什麼能耐談愛的!”
話音落地,門口的兩個大漢忽然大步走來,控制住停雲的四肢,將她死死的按在地上,張嬤嬤端過丫鬟遞來的藥碗,冷笑的走到停雲面前,“喝了它,看你還有什麼下蛋的能耐。”
“不……”停雲看著藥碗睜大了眼睛,驚恐漫上了她的臉,“不要……”
張嬤嬤用力一扯停雲的頭髮,逼迫她仰著頭,“嘩啦”一聲,停雲腦袋一擺,打翻了藥碗,“我……我要見寒洲。”
“你的運氣真是不好,我們少爺前些日子去奉天省城給碧蓮小姐請教書先生了,聽說明日才能回來。”張嬤嬤惡毒的勾脣:“像你這樣費盡心機想要嫁給我們少爺的女人,從錦縣排到了奉天,你算老幾?敢這樣大張旗鼓的敗壞少爺的名聲?夫人給你時間,讓你知難而退,你卻敢在府外舉血書,不知好歹。”
張嬤嬤快意的冷笑,將第二碗打胎藥被強行灌入她的口中。
一瞬間,停雲眼淚鼻涕全流了出來,掙扎的手攥住了張嬤嬤的衣角,張嬤嬤嫌惡的跺著腳,一腳踩在停雲的小手上,用力鑽了鑽。
停雲鳳目圓睜,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一次偏開了頭,撞翻了那碗藥水。
她的手胡亂的在衣服內摸索,像是要掏出什麼東西,含糊不清的說著,“孩子……我的孩子……”新書開更,放心入坑,求收藏求評論各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