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孟闔提著裝了新鮮南瓜的籃子走在田間的小路上,豆大點的人抱著個半人大的籃子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都要站不穩摔了似的,下意識抿住嘴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踏出去的腳尖,沾了泥土的鞋面隱隱約約能看見破開的口子,捲起小小的花邊。
遠遠看見放牛回來的李長庾。
胖墩墩又憨厚老實的李長庾對這個妹妹是極其喜歡的,見著她心裡不知多少雀躍,不由分說地搶過她的籃子,硬是要幫她提回去,連自己的牛都栓在路邊不管不顧了。
“闔妹妹,你爹,近來對你可還好?”
孟闔隨母親嫁到李家村李富家已有數載。他早年時候掏了父母棺材本兒幫襯著自家兄弟做生意,盈利之後自己得了不少好處,在這一片窮地方也算富裕了,孟麗娘走投無路之際受他諸多照拂,她知道他懷的何種心思,看他有些家底又善待孟闔,想著以後跟了他不會苦了孩子。
誰曾想,沒過上幾年安穩日子,他不知如何結交的狐朋狗友竟教唆他去了賭坊,從此沾染了惡習一發不可收拾,如今家財散盡,依舊不老老實實務農過踏實日子,如今一家子的生計還是靠孟麗娘做一些針線活得以維持。
如今他賭癮更甚又愈發得窮困,就打起了早些時候討孟麗娘歡心的金銀的主意,三番五次紅著眼睛來擄掠錢財,爭搶之中推搡到受傷都已經習以爲常,就是怕他輸了錢回來拿她們母女撒火,將自己所有的不幸通通怪罪給她們,每每如此孟麗娘便把她緊緊護在懷裡,任他打罵卻不落一滴眼淚……
家醜自是不可以外揚的,對小心維護自己敏感的自尊的孟闔而言更是如此,但是以李富的德行時常鬧出些許動靜,難免周遭的人知道她家是何種情狀,更何況是本就對她極其上心的李長庾。
腦中不自覺映出那些痛苦的畫面,稚嫩的臉龐卻浮現著老成的神情,道:“總是老樣子,又有什麼好不好的。這兩日,不知道他從哪裡發了筆橫財,沉溺賭坊未曾回家,也總算讓我與我娘消停了幾日。”
李長庾本想說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卻又覺得太肉麻,若說咒罵李富的話又怕被他知道實在是不敢,只好不聲不響地暗罵著自己:好不容易見著一次她,怎麼要挑起這等話頭?
就這樣不尷不尬地走到離孟闔家還有幾步路遠的分岔路口,兩人就此作別。
孟闔抿著嘴脣,全神貫注地抱著籃子向前走。
行至院前,只聽屋內傳出一陣嘈雜,似是有人摔著什麼東西。
“說!你把東西藏哪了,我以前給你的那麼多金銀首飾,你都藏哪了?”
是李富又回來找孃親麻煩了!
她扔了籃子就跑進去,只見孟麗娘被逼至牆角,凌亂著頭髮,嘴角泛紫滲出一抹血色,卻也只是漠然地望著目眥欲裂的李富,慘白地嘴脣輕聲道:“我說了,已經被你拿去賭完了。”孟闔跑過去,小小的人兒個子只到她的腰間,卻也緊緊地將她環抱著。
李富見狀一把抓住孟闔:“你說,你娘把錢都藏在哪了?”
孟闔雖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卻早已習慣李富這樣反覆無常的脾性,冷眼將他望著,直到他下手漸重,肩膀實在被鉗得生疼,她才悶哼一聲,咬緊牙關,眼裡一熱原來是有淚在打轉卻依舊不肯哭喊一聲求饒的話。
李富沒了耐心一把甩她在地,罵道:“好一對克我財運的母女,我李富順風順水大半生,自從取了你這姓孟的女人進門再不見從前發財的運道,也不曾給我生下一男半女,就守著這個跟野男人生下的死丫頭。我算是被你們這兩個掃把星害慘了!”
他一邊魔怔了似的嘴裡嘟囔著“掃把星”,一邊快速環視四周搜尋著什麼,直到瞧見了盛水的陶土罐子,抄起來便往蹲在地上安撫孟闔的孟麗孃的後腦勺砸去。
她甚至沒有來得喊出“小心”二字,陶土的碎片和水花便應聲在眼前炸開,一瞬間,母親的五官因突然的痛苦擰在一起變得猙獰,下一瞬,她重重得墜入她單薄的懷中,不省人事。鮮血汩汩流出,和水一起滲進衣服,素日裡都淡然處之的孟闔這才慌了分寸,驚恐地捧起母親的臉,聲音顫抖地呼喊自己的母親。
可任她如何呼喊、如何拍打,懷裡的孟麗娘都沒有反應,她用手試探她的呼吸,卻感受不到一絲氣息……
“還有你、野種。”李富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拎起,狠狠地掐住她纖細的脖子。
孟闔快要喘不上氣來,脖子和臉都漲得通紅,她本能地用力抓撓他抓著自己的手,抓出一道道指甲印,眼睛也死死地將他盯著,不露半點膽怯之色,她一咬牙,身下一擺,一腳踹上他的肚皮,他吃痛鬆了手,她便摔在地上爬起來就要往門口跑。
李富貴飛速地追了上去,剛踏出房門,腰間卻被一股力量緊緊扼住。
原來是李長庾還未走遠,聽見院內有異響便又折了回來躲在門框邊,見李富貴要對孟闔不軌,便衝出來使出渾身吃奶的力氣將他死死抱住,他喊道:“快跑!”
李富已經是殺紅了眼,對李長庾拳打腳踢的讓他放手,李長庾卻一聲不吭,一點也不敢鬆懈。
孟闔回頭見狀愣了愣,驚覺事情發生了轉機,飛速跑去提起牆角的鐮刀,掄起來便結結實實地扎進李富貴的脖子裡。
“滋——”
還在掙扎的李富伴著血液飆出血管的聲音倏得僵住了,血漿四濺,他似是要瞪出來的眼球也逐漸空洞下去,倏地向後一栽,摔落在地。
李長庾被這樣的場面嚇住了,雙腿一軟,差點也要跌下去,卻瞧見孟闔怒目圓睜,提著鐮刀還要上前對李富揮去,兩腿一蹬,撲將上去,將孟闔壓在身下:“住手!孟闔!你這是殺人,殺人是要償命的啊!”
她眼中的戾氣漸消,發紅的眼眶積起一層厚厚的淚,哽咽道:“我娘……我娘已經……”
李長庾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掠過臺階,落在倒在房屋角落的孟麗娘身上,他連忙起身扶起孟闔進屋。
她甩開李長庾的手跌跌撞撞得跑向孟麗娘,跪坐著將她摟在自己懷裡,一遍又一遍地確認是否還活著,她不能接受剛纔在慌亂之中試探不到母親的呼吸,可任她如何不能接受,那已經是最終的結果——孟麗娘已經死去了。
被驚恐壓抑著的悲傷情緒終於爆發出來,嗚咽著:“娘……”
“都怪我,都怪我沒有早點趕過來,都怪我……”李長庾也哭起來,自責不已。
哭聲漸弱,孟闔緩緩擡起頭,先是怔怔地望著屋外一動不動的李富,又看向李長庾,冷聲道:“我殺了他。”
“是他死有餘辜!我帶你去報官,替你向官老爺陳情,他殺了你娘,還對你起了殺心,你不會受罰的……”
“我殺了他。”她打斷道,怔怔地。
“孟闔……”
他看著她的眼睛,從中透出令人脊背發涼的寒意,只聽她道:“你是幫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