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一聲石破天驚的呼喊將夜幕下寧靜的村莊拽入驚慌詭譎的氣氛當中。
李長庾從李富家的方向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很快,李富和孟麗娘身亡的消息傳開了。
這是孟闔與他約定的計劃。他從未想過自己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是如此軟弱。“你是幫兇……”孟闔說的話一直在他腦中迴盪,殺人是要償命的,就算是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迫不得已的殺人,也說不準會受到怎樣的處置,縱然沒有處置,身上總歸是揹負了一條人命,不知以後還要受到世俗怎樣的非議。把自己代入到行兇者的角色之後,他突然意識到他規勸孟闔去報官的話是怎樣的荒唐。
面對這樣比自己年幼卻更加沉著冷靜的孟闔,他顯得愚笨懦弱,他知道按照她所說的做也許可以將今天發生的一切抹去,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她抱著孟麗孃的屍首痛哭的時候,她已經在心裡做出了一個重大且艱難的決定——好好活下去。
他努力作出驚恐的表情,用發顫的聲音繪聲繪色地描述當時血腥的場面,滿身的血污更是應證了他駭人聽聞的說辭,村民們紛紛探出頭查看,卻因爲害怕而不敢直奔李富的家中。
等到族長老爺李山海領著一衆人等匆匆來到李富家中時,陰森恐怖的異樣感籠罩著整個院落,沒有一絲生的氣息。從深處傳來女孩幽幽的啜泣聲,令人毛骨悚然,循著聲音再往裡走先是看見死相慘烈的李富,拿燭火照見他臉的男人也嚇得哆嗦了手。
火光照進房屋,晦暗中睜開一雙眼睛,是一個滿身血污的女孩抱著屍身已經沒有溫度的母親,正無助地望著人羣……
城中頂紅火的酒樓碎星樓是江湖上羣賢畢至之地,熱鬧之時那叫一個賓客盈門,沸反盈天。一天十二個時辰從不打烊,三百六十行行行不拒,不管你是豪情俠客,潑皮乞丐,還是狀元秀才,來的就是客,故也是最爲魚龍混雜,好在其中的廳堂也分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平層此時正就這李家村的發生的命案談論得熱鬧。
“聽說了沒有,李家村的李富和他老婆慘死家中,似是債主追債,搶了東西殺了人就跑了!”
一位外鄉人聽了這新聞,磕著瓜子,豎著雙高低眉,將信將疑道:“真有這樣的事?爲了幾個錢財,竟這樣趕盡殺絕?”
“李富好賭哇,賭債啊,那些賭坊的人,你看哪個是善茬?”
身側自詡“地頭蛇”的小嘍囉擺了擺手,道:“哪是什麼賭債?你見過要債殺人的嗎?我有個李家村的親戚,說是那女的曾經是個坐樓的小姐,嫌棄男的家道中落了,又攀上從前的相好,想和他遠走高飛,偷了男人的錢財,哪知被男人當場抓住,這才失手殺了人,回過神來時已是回天乏術,最後啊,還是怕受族人的私刑便畏罪自殺了。”他把故事的來龍去脈胡謅了一通,自以爲是爲數不多的知道內情的人,很是得意。
“真是最毒婦人心吶。爹孃不長進,苦了膝下那女娃沒了居所,從今以後,孤苦飄零。”外鄉人嘖嘖嘆惋道。
嘍囉賣了個關子: “兄臺莫擔心,這女娃命好著呢。”
“此話怎講?”
“那日這女娃在混戰之中也身重數刃,本是氣若游絲,回天乏術,卻也被救活了,此是其一。”嘍囉停下,晃了晃腦袋,“俗話說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她那邊沒了爹孃,這邊就有人爲她請城中最好的大夫,給她用最好的藥材,好吃好喝將她供著。”
“誰啊,居然有這樣的善人?”
在座的皆屏息凝神地等待著答案從嘍囉口中蹦出,只聽嘍囉一拍桌子:“族長李山海啊!那可是個行比一鄉的大善人啊,修村道,建私塾,造福百姓,所做的善事,那是數三天三夜也數不完……”
言罷,四座紛紛應和……
而在李山海的家中,佈置清新素雅的屋內,孟闔正安靜地趟在牀上修養。
嘍囉口說的“身重數刃,氣若游絲,回天乏術”倒不是空穴來風。窮兇極惡的債主前來討債,先是失手殺了女主人,又一不做二不休殺了男主人,再是李長庾經過,案件事發……這樣的故事可以洗脫孟闔自己和李長庾的罪名,但是還差一點點,那就是,她不能毫髮無損。
爲了讓自己身上的傷口更真實一些,她指使李長庾對自己下了手,這才造成了她左側肩膀偏後處割裂開的傷口,她記得她當時痛得都要暈厥過去了,但是爲了演好這場戲,甚至在李長庾走後,在等待自己被衆人發現的時間裡,又咬著牙,多次撞向鋒利的桌角,僞造了身上其他地方的淤青。
將孟麗娘抱在懷裡,掌心是血液的溼熱和粘稠,她意識到呵護自己、拉扯自己活至今日的唯一的親人不會再回來的時候,她腦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隨孃親一塊去了。就算是殺人,手刃了李富,再要自己的命去償,又有何懼?
可當她聽見李長庾喊自己的名字,她腦中浮現起當初孃親給自己描繪的畫面:
燦爛星空,唲唲蟲鳴,潺潺流水,孟闔在野外出生。
“娘給你取名’闔’,望你我母女與他有朝一日能夠團圓,闔家安樂。”孟麗娘抱著啼哭不止的孟闔,用臉頰溫柔地摩挲她稚嫩的手。
又輕輕哼起故鄉的小調,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
她還想起同孟麗娘顛沛流離的那七年。哪怕是住在不堪風雨的散發著黴味的茅屋,卻能和孃親依偎在一起,躺著望著屋頂的縫隙,笑著說:“娘,要不這個洞還是不要補上了,你看,這樣看星星多好看啊。”孟麗娘會笑她說:“是啊,到時候下雨了,雷公電母一眼就能看到不聽話的小孩躲在哪裡,不用費神找了。”
“啊,闔兒纔不是不聽話的小孩!”她羞惱地爭辯,轉而又會投降道,“那我明天就叫邊上的陳叔叔幫我們把屋頂補上。”
十幾年前,名噪一時的頭牌歌姬孟麗娘突然懷有身孕,施客卻不知所蹤。她本可以打掉這個孩子繼續做她的頭牌歌姬,卻爲了孩子和那個不知去向的男人逃出煙花之地再不做那營生。
孟麗娘嚐盡苦楚受盡苦難拉扯她長大,當明白靠自己一人之力無法給予她安穩的生活,便不惜委身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釀成如今這樣的慘劇,她也是誘因之一,如今又怎能隨孃親一走了之?孟闔的身上被寄予了太多孟麗孃的希冀和憧憬,所以,她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爲了孟麗娘這麼多年澆灌的心血,還有她窮盡一生都未得償的夙願……
“娘……”她不禁囈語,睡夢之中竟從眼角滑落下一滴淚來。
一陣腳步聲催促她清醒過來,她不由看那扇緊閉的房門,恍惚間,她居然妄想著下一刻會是孃親輕輕地推門進屋,然後就能看見她就那樣優雅地站在自己眼前,站在照射進屋內的一方金燦燦的陽光內,瞇起溫柔明媚的笑眼,盈盈地望著自己。
但屋內除去一盞快燃盡的燭火發著微弱的光,她根本無法辨認屋內其他擺設的方位,沒有陽光,也沒有母親,推門進來的,是一臉佞笑的族長,李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