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最愛議論“我爸我媽”,口角生風,調笑無忌。若落到批評家手裡,這也許就是一個好例,“弒父”、“弒母”云云,有一大套理論等著他。
但馮唐還“弒理論”,現成的理論運行到他這裡都會死機。正因此,馮唐小說寫了十幾年,粉絲遍江湖,傳言此人是一高手,但是,沒人說得清他是哪門哪派,也沒哪個批評家願意招他惹他我不記得有哪位成名批評家拿他試過招,我也不想惹這個麻煩,這隻會暴露文學之樹之綠和理論之灰。中藥鋪裡,每一味藥都有一個抽屜,但馮唐這味藥裝不進任何抽屜,只好放在櫃檯底下,知道他在,權當他不在。
不能納入現成闡釋系統的小說家當然是不幸的,至少是當不成大師,他註定是癲和尚癩道人,破履爛袈裟,度牒也沒有,遊戲紅塵,不乾不淨。而大師,需要被闡釋、被放進藥罐子裡熬成濟世利人的湯。正如有的和尚註定當方丈,寶相莊嚴,看著就像,註定受十方香火,有巍峨廟宇、金珠玉帛配他。
癲和尚若是做了小說家,大約就是馮唐這樣。他無差別心,他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分成爹媽兒子,分成領導、知識分子和羣衆。正如醫生眼裡,人在產房一樣,推進爐子時也一樣;在搓澡師傅眼裡,人在澡堂裡一樣。深知衆生平等,做了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方做得成癲和尚,酒肉穿腸、呵佛罵祖。
馮唐的小說不是現實。馮唐的小說不是夢想。馮唐的小說也不是夢想照見現實或現實侵蝕夢想。小說家馮唐不活在夢想與現實之間,他不活在人力圖主宰自己或HOLD住世界的任何時候。所以,據說,馮唐的小說語言好,敘述也好,讀之令人津津有味或勃然而怒,但據說他的故事不行,這就對了,所謂故事,不外乎是人千難萬險千迴百轉力圖主宰自己或HOLD住世界而成或不成的事。
馮唐的世界無故事,馮唐的世界甚至無人物,沒有人會想象自己是馮唐小說中人,想進去也找不到門,馮唐的世界在人的自我想象自我意識之外封閉自足,他的小說永遠拍不成電影電視劇,因爲他的世界沒有權力和意志甚至竟然沒有愛慾。這不是烏托邦或黃託邦,不是麥肯錫規劃的人間或天堂,這是無託邦是大荒山青埂峰是空空道人拍手唱馮唐的小說裡有的只是聲音:空空中迴盪著的、玩味著掉弄著這平等這寂靜的花腔。遙遙傳來,便是紅塵遊戲,衆生傾聽,然後各忙各的去。
正是:
滿紙荒唐言,不關你我事。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李敬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