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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川餘生媽媽

這個世界,所謂看不見的家庭也許是存在的吧。

我指的是因爲已經毀壞,就被人當成穢物般隱藏起來的家庭故事。明明就在那裡,卻無人注意,再怎麼發出慘叫,也沒有人願意傾聽。痛苦與貧困全都被塞到家裡去,不會對外泄露。然後不知不覺,它們就像春天的雪一樣,乾乾淨淨地從這個世界上漸漸消失。無數的家庭不是在空中分解四散,就是在原地腐朽,漸漸溶化。再怎麼遭逢困難,都沒有人伸出援手,因此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打個比方,例如像我們家這樣的單親媽媽家庭。小時候,只要一和朋友一起流著鼻涕玩耍,就會經常聽到朋友的父母悄悄地對他說:“那個家沒有爸爸,所以不要和他玩。你也會變成壞孩子呦。”

這樣的父母,完全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也沒有靠近過我。態度上就好像現場只有自己家的小孩一樣,我是個看不見的孩子。但我不會因爲這種事就受傷。只是覺得,這個世界是用這種方式來判斷人的嗎?我們每個人都對別人有偏見。自信滿滿地說自己是沒有什麼偏見的人,只不過是帶有“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偏見”的偏見罷了。

這次要講的,是一個單親媽媽在池袋的陋巷裡咬著牙生存下來的故事。這個故事可以讓我們直截了當地瞭解,在人們心醉神迷於戰後最長的一段好光景之際,到底把什麼給割捨掉了?

雖然在我的故事中只提過一點點,但我家老媽似乎有狂熱的粉絲存在!我要告訴這些腦子不正常的粉絲一個好消息,在這個故事裡,我老媽比我活躍得多了。“麻煩終結者”這種麻煩的名號,我看是不是就讓給她好了。我家老媽是個在露骨時代的制約下,用盡各種方法倖存至今、沒教養的歐巴桑,和你我沒什麼兩樣。

不過今年春天,這樣的老媽狠狠地把我弄哭了。我既非戀母情結者,而且就算我嘴裂了,也不會對撫養我長大的她說什麼謝謝。不過嘛,她雖是我的敵人,卻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因爲她是我老媽,厲害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這個故事的重點不在於淚水。第一次讀的時候可以哭沒關係,但第二次讀的時候,也不要忘了生氣。因爲我們應該可以藉由雙手,設法爲全日本的單親媽媽做些什麼。救救那些在尋求自立的名義下,任由自己如自由落體般墜落的母親與孩子。無數家庭在M型社會的水泥底部撞毀的聲音,夾雜在瘋狂的背景音樂中,誰也聽不見。無論在何種家庭中長大,小孩子都是寶貝吧?那些孩子們揹負著這個國家的未來,這是可以確定的。請多把錢花在這些孩子身上,而不是花在深山的道路或是爲了門面而興建的機場之上。拜託了。

池袋的街道上,溫暖的冬天毫無預兆就變成了春天。

竟然連一次像樣的雪也沒下,這是我有生以來首次見到的奇景。不過這樣一來,我就不必剷除我們水果行門口的積雪了,因此我大大歡迎暖冬的到來。對我來說,街道的環境要比地球的環境重要多了。

就這一點來說,春天的池袋不折不扣地平順。雖然門外漢偶爾會發生激烈打鬥,但因爲這裡是池袋的西一番街,所以這種事與吹散花瓣的和風並沒什麼兩樣。至於我,我很想說自己的閱讀與專欄寫作很順利,但在寫東西方面,還是和過去一樣痛苦。之所以會愈寫愈覺得難寫,一定是因爲語言這種東西是神明送給傲慢人類的詛咒吧?搞得我老是在胸前盤著手,在那裡“嗯嗯啊啊”半天。啊——麻煩死了!

那一天,在誘發我睡意的陽光之下,我開始在店前堆放起八朔橘。從小時候起,我就經常把賣剩的水果當成點心來吃。由於八朔橘酸酸甜甜吃來爽口,量再大我都吃得下。

鋪著瓷磚的人行道那頭,一個帶著小孩的媽媽,在高溫而晃動的熱氣中朝著這裡走來。那個媽媽穿著皺巴巴的運動外套,一定是直接穿著它睡覺吧?她的身材還不差,但長褲在膝蓋的地方破了洞,頭髮蓬亂,脂粉未施,如果好好化個妝,應該會是個還不錯的美女,但現在的她卻是一副累壞了想睡的表情。

小孩子是個三歲左右的男孩,也穿著和媽媽一樣無品牌的便宜運動外套,精力充沛地往這裡走來。纏在他腰際的皮帶上,掛著帶狗散步的牽引繩。就是隻要他跑遠,細彈簧的機制就會把繩子捲回來的那種設計,真是太出色的發明了。

我看到這對熟悉的母子,向店裡出聲叫喊道:“媽,他們來了!小由和一志。”

大貫由維與一志是這位單親媽媽與獨生子的名字。老媽把賣剩的水果一個個放進白色塑料袋中——癟掉的八朔橘、碰傷的草莓、全是斑點的香蕉……走出店外向他們揮了揮手說:“喂,阿一!”

一志一看到老媽,就好像獵犬看到獵物一樣跑了過來。說起來,無論是肉還是果實,都是在快要爛掉之前纔會好吃。至於女人嘛,我不予置評。因爲我沒有碰過那麼老的女人。小由把牽引繩拉了回去,發出嘰嘰的聲音。三歲左右的男孩只要給他自由的空間,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就好像出身巴西的前鋒一樣。

“每次都很感謝您。過來,一志,說謝謝。”

一志雙手合十,鞠了個躬。

“非常,謝謝,妮……”

好可愛。這個小鬼是刻意這樣的嗎?老媽瞄了我一眼後說:“男孩子可愛大概就只到五歲左右吧。一旦長成這樣,就只會露出‘我自己長大了’的表情,變得不可愛了。”

那又關你什麼事。小由露出惰性氣體般的表情,對著陽光瞇起眼。老媽見此擔心地說:

“你還好吧?”

“剛結束夜班很累,可是一志又吵著要到外面來散步。”

老媽和我說過,小由似乎是夜間工作的。白天她也想把孩子託給託兒所,自己輕鬆一下,但附近的託兒所已經額滿了。當然,光靠媽媽一個人的工作,也付不起託兒所的費用。

據說她正在存錢,希望明年起可以讓一志上託兒所。單親媽媽真是辛苦。小由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對了,阿誠。我有點事想請你幫忙。”我有不祥的預感,看向老媽的方向。敵人就像絕對王政的君主般,只用下巴向我下命令。“你幫完她再回來,店由我來看。”就這樣,今年春天第一件麻煩,就把我捲進去了。或許是在她身上看到過去的自己吧,我家老媽拿單親媽媽最沒辦法。

春天的西口公園,真的非常悠閒。鴿子、流浪貓與上班族全都心無旁騖地在曬太陽。雖然人類總希望將自己塑造成最了不起的模樣,但同樣都是生物,沐浴在溫暖陽光下的那種舒服感,和其他許多動物完全是一樣的。牽引繩被解開的一志,追逐著在圓形廣場石板路上被風吹跑的染井吉野櫻花瓣。白色的漣漪在西口公園裡盪開,遠方的櫻樹大約有八成已經長出嫩葉。

我的聲音完全就是不耐煩。“你說幫忙,是什麼事啊?”

小由從運動外套的口袋裡拿出煙,點了火。她吞雲吐霧,一副好抽到讓人討厭的樣子。“一志終於也三歲了呢。”

我看著正與隨風飛舞的花瓣玩耍的孩子,好像一隻小貓在耍弄玩具一樣。“這件事怎麼了嗎?”只要出生後經過三年,誰都會變成三歲,不就是這樣嗎?

小由突然雙手合十,向我鞠躬。“拜託。你明天可不可以幫我照顧一志呢?”

“絕對辦不到。”

小由以往上的視線觀察著我的表情。“爲什麼呢,阿誠?”

“不好意思,明天我要爲雜誌的專欄去採訪,和別人有約。那是兩星期前就約好的行程,絕對無法更改。”

我要去採訪一位池袋的創業家,他的唱片行專門銷售一九七〇年代朋克搖滾的黑膠唱片,大受歡迎。據說他現在在東京都內的店面共達五家,是個四十歲了還把金髮抓得尖尖刺刺造型的男子。

“這樣啊,真是難辦啊。一志現在已經可以自己吃飯,也可以自己看DVD了,並不是那麼難帶。”

“是哦。”

如果是老媽,一定會說“你就算取消採訪,也要給我照顧一志”吧。雖然就某種立場來說那麼做纔是對的,但當時的我根本不可能預知這種事。

“你有什麼事嗎?”

小由嘆息般地說道:“去聽演唱會,是我年輕時喜歡的歌手。”小由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但這個單親媽媽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不年輕了吧?她奉子成婚,生下孩子,在離婚後又一個人含辛茹苦地養育孩子。每天的這種生活,或許就像是磨損掉青春的磨牀一樣。

“我在和一志過兩人生活的這兩年間,一天都沒休息過。晚上要工作,白天要帶孩子。是一個朋友說多一張票,臨時找我去的。難道我稍微喘口氣,也是一種奢侈嗎……”

我也感慨了起來。“小由的孃家沒辦法幫忙嗎?”

一志的母親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菸。“沒辦法啊,因爲我爸媽也離婚了。我媽要工作,沒辦法請她照顧一志。”

“這樣啊。無法幫你的忙,真抱歉。”

小由突然冒出偷笑的表情。“沒關係啦。光是這樣好好聽我講話,阿誠已經比別人好了。世界上大部分的人,既不會聽我講話,連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好像我們這些人完全不存在一樣。”

透明的家庭就這樣一個一個誕生。我直直地看著在圓形廣場中跑來跑去的小男孩。一志一下子拍手,一下子抓花瓣,一下子又跌倒了在那裡哭。這孩子真的不存在於此時此地嗎?我出神地凝視著這個透明的小男孩。

第二天,我按照預定計劃去採訪,地點是池袋大都會飯店一樓的咖啡廳。採訪的內容可有可無,中年男子好像只要工作碰巧順利,就會露出一副“天下盡入我手”的表情。對於這個金髮瘋狂的搖滾樂迷,我只有順著他的話附和一下而已。

因此休市後的第二天,我大感震驚。老媽的聲音叫醒了我,我一從枕頭上擡起頭,她就在我那間四張半榻榻米的房裡,把報紙攤開在滿是傷痕的書桌上。“阿誠,前天小由拜託你什麼事?”那種聲音幾乎算是在斥責我了。

“一大早就吵死了!我昨天整理錄音帶,現在睡眠不足。”

我只睡了三個小時。老媽以劊子手般的眼神看著我,向我遞出報紙。那是全國發行的報紙的地方版,我們這裡是池袋,因此是城北版。

“什麼事啊,小由不可能上新聞吧?”

“你別管,讀就對了。”

我瀏覽了老媽指著一篇不起眼的報道:

三歲男孩從陽臺跌落

九日晚間七時,在豐島區千川一丁目,大貫由維小姐(二十二歲)的長男,一志小朋友(三歲),不小心從自家三樓的陽臺跌落。由於跌在人行道邊栽種的植物上,只撞擊到右手臂,受了輕傷。事故當時,媽媽由維小姐正外出觀賞演唱會。大貫小姐家只有母子兩人生活,據信一志小朋友是因爲爬上陽臺上的洗衣機玩耍時翻越欄桿的。

讀完報道的時候,我跪坐在棉被上。我心想,慘了,要是我取消採訪,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什麼嘛,這篇報道的寫法,好像單親媽媽去看演唱會是做了什麼壞事一樣。”仔細想想,我從小時候開始,我家老媽就經常晚上去看戲或看電影。我很早就覺得,大人都是喜歡晚上出去玩的。這種夜晚我不外乎看看電視,或是早早上牀睡覺。

“阿誠,你去看看她狀況如何。”她雙手叉腰,氣勢十足地對我說道。這種時候,我家老媽比池袋三大組織的老大還要可怕。

“……知道啦。”語畢,我伸腳去套上清晨纔剛脫下來的牛仔褲。

千川位於地下鐵有樂町線,離池袋兩站路,位於與板橋區的交界處。那裡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住宅區,擠滿了大廈與住宅。如果用M型社會的高峰與低點計算,會讓人覺得大概就是東京接近平均值的一個地方吧。我一面確認著老媽告訴我的住址,一面在細窄的道路上拐來拐去。

照著電線桿上的標示板找到的,是一棟約摸介於公寓與集合住宅間的建築物。原本應該很美觀的外牆瓷磚上,浮現出紅鏽般的傷痕。雖然是三層樓建築,但沒有電梯,於是我沿著已磨損的水泥樓梯往上走,按下了沒放門牌的小由家的電鈴。

按了一次後,沒有迴應。我才按第二次,就傳來一陣兇惡的聲音:“你們吵死了!我管你是週刊記者還是什麼人,我幹嗎非得把我們母子的事講給你聽不可?反正我是惡魔媽媽啦,你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不就得了!”裡頭傳來丟擲什麼東西的聲音。

確認過她安靜下來後,我冷靜說道:“我是阿誠,我媽叫我來看看狀況。小由,你沒事吧?”好一陣子沒有任何迴應。重新上了漆的便宜不鏽鋼門,從內側像爆炸一樣打開了。沒化妝的小由哭著站在玄關那裡。

我向她舉起提在手上的塑料袋道:“草莓、八朔橘,還有香蕉,都是一志愛吃的水果。”

關上玄關的門後,小由過來抱住我。她的身體在顫抖,幾滴眼淚掉在我的胸前。“我已經不知該怎麼辦纔好了啊。阿誠你的胸口借我哭一下好嗎?”

我抱著變得憔悴不堪的單親媽媽,在暗到連白天也好像夜晚的玄關處站著。

房子是1DK的隔間,走進屋內,馬上就是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餐廳兼廚房。以玻璃門隔開的,是另外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和室。東西雖然多,但收拾得很整齊。一志正在起居室看著電視裡播出的老舊美國動畫——《貓和老鼠》,如今看來依舊新鮮。

我們在和室裡隔著微妙的距離坐了下來,沒有坐墊。我看向紗窗那頭的洗衣機說:“一志爬上去的就是那個嗎?”

小由腫著眼回答:“沒錯。昨天我說什麼都想去,我都已經努力兩年了,即使有一天可以稍微喘口氣,我想也不該會有報應纔對。一志那時也剛好在午睡,我做了他最愛吃的鰹魚飯糰,還有冷了還是很好喝的玉米湯,放在那張桌子上。”

“這樣呀。”

我看著一志。他右手臂手肘的地方包著繃帶,但看起來和平常沒兩樣。每當愚蠢的湯姆被傑瑞揍了一下鼻尖,一志也會跟著跳起來。他朝著我這邊說:“爲什麼,一直都是,湯姆捱打呢?”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中,爲什麼老是同樣的人捱揍呢?這種問題我也不知道。

“爲什麼呢,一志?哪天你變成大人以後,要幫我們創造一個不會這樣的世界哦。”

這時,餐廳的電話響了。小由站起來去接桌上的電話,才聽一聲就無力地掛掉了。她沒有把話筒放回去,直接走回來。

“一早到現在淨是一些採訪與咒罵的電話。說什麼不配當母親,什麼你去死,什麼就是你這種人害日本走下坡路之類的。我倒是想問他們,我何時又害日本走下坡路了?”

小由以沙啞又幹巴巴的聲音嘲笑自己。我無言以對。

“幫一志洗好澡,哄他入睡後,每天晚上十點我就得到位於王子的工廠去。那是一家幫便利商店做便當的工廠。我一直站在那裡烹煮食物與裝便當,到早上五點爲止。一回家,又要幫一志做早餐。白天我一面躺下假寐,一面要陪一志。給他弄吃、幫他洗澡、陪他玩、給他看繪本,想睡到不行的時候,就播動畫影片給他看。在這期間的九十分鐘左右,我就好像偷到時間一樣跑去睡覺。”

小由的臉好像廢墟一樣,給人一種“所有希望都燃燒殆盡了”的感覺。我心想,非得說些話才行,結果講了很蠢的話。

“你完全沒有什麼多餘的閒暇時間啊。”

小由又嘲笑起自己來。

“不只沒有多餘時間,也一樣沒有多餘的錢。每星期我徹夜工作五天,每個月只能賺到十六萬日元多一點。什麼合同工的就是這樣。而且還要再扣掉稅金和保險費。這裡的房租也要七萬,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方面可以讓我節省的,因爲每個月都是一毛錢也不剩。”

一個如此努力了兩年的母親,才一天不在家,別人就說她不配當媽媽。這個世界一定是哪裡從根源上就出了錯,然而我卻無法予以改正。一志愛看的第四臺的動畫似乎結束了,他朝向這邊站了起來,以撒嬌的聲音說:“媽媽,媽媽,肚子餓餓。”

小由以空洞的眼神看向我這裡。我總覺得看著這家庭的晚飯菜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不由得說道:“我說,要不要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吃晚餐?找一間附近的家庭餐廳。”

一志對於“家庭餐廳”這個詞展現出異常的興奮。

“家庭餐廳、家庭餐廳、兒童餐餐、橘子汁汁、冰淇淋。”

要價五百八十日元的兒童餐,對於這孩子來說是最上等的奢侈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朝玄關走去。“我先到外頭去,你們準備一下。”

我留下還在大喊家庭餐廳的一志,走到外面的走廊,靠在水泥扶手上。我探出頭,往下面看。高度差不多有近十幾米吧。昨晚,那孩子往下跌了這樣的高度。不同於陽臺,這邊的地上是停車場,以前鋪的瀝青黑黑地凝固在那裡。那孩子之所以沒有死,不過是因爲他運氣好而已。

我恍惚地看著春天藍色的天空想著,至少那片天空上的某某人,還是幫忙準備了一張最低限度的安全網。不過,或許還沒有人幫小男孩的母親也準備這樣的東西。小由正在我的眼前像自由落體般下墜。這個單親媽媽撞到的地面,會是水泥地面,還是綠色的草皮呢?雖然可能是壞的那一種,但我決定不要再想下去。

我們坐在家庭餐廳的沙發座位上,讓一志好好享用他愛吃的東西。一志的身體很瘦,讓人不禁懷疑他到底是吃到哪裡去了。他很快就把兒童餐吃光。小由感慨地說道:“有個男人在畢竟還是比較好。”

“你的前夫呢?”

她露出差點把剛吃下去的千層麪吐出來的神情說:“那傢伙太差勁了!我們奉子成婚時,他說他會負責,到這裡爲止都還不錯。但他認真工作的決心卻只持續了半年。他當過卡車司機,辭去工作後明明已無收入,還是成天打柏青嫂。真的沒錢的時候,他連我留下來給一志的奶粉錢都拿去玩了。”

我喝了一口一志的橘子汁。最近的家庭餐廳都有現榨的果汁。食物纖維也保留下來,又不會太甜,真的很好喝。

“他出撫養費了嗎?”

小由哼了一聲說:“如果他好好付這些費用的話,我們就不會離什麼婚了

。”

“所以一毛也沒出?”

小由點頭後,一臉焦躁地找來女服務生說:“你們有煙嗎?什麼牌子都行。”

撕開對方送來的香菸後,她就在三歲小男孩用餐處的旁邊,大大咧咧地抽起煙來。

我忍不住問:“小由在家也這樣吸菸嗎?”

單親媽媽咬著指甲回答:“是呀。因爲除了吸菸以外,我沒有其他消除壓力的方式了。”

“這樣的話,要先打開空氣清新機呀。冬天的時候,空氣也沒那麼流通吧,對一志不好呢。”

小由微微一笑,說道:“我哪有錢買那種東西?光是要活下去就已經很難了。不過你不用擔心啦。那個破舊不堪的公寓,風會從很多縫隙吹進來,而且我們家冬天都是穿得鼓鼓地生活。暖氣設備的電費很貴,我們家不太用。”

不知道是不是一志覺得媽媽講了什麼有道理的話,他的嘴裡塞滿了漢堡,一邊在搞不懂意思的情況下猛點頭。信賴媽媽的他,露出天使般的眼神往上看。我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我只能祈求這對母子幸福。

最後我告訴小由,如果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老媽。然後我們在家庭餐廳前道別。一志的雙手緊抓著糖衣巧克力與嗨啾軟糖,我幾次回頭,他都還是揮著手凝視著我。一回到西一番街,我馬上把所有事情向老媽報告。聽到合同工的薪資以及不付撫養費的前夫之事,老媽皺起眉頭。“這樣啊。要是有什麼可以幫她忙的地方就好了。”我看著老媽的眼睛。她很難得把視線從我身上別開。我們都很清楚,真的沒有什麼可以幫她的。

在那之後的幾天,安靜過了頭。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平安無事。我一如往常,用店頭的CD音響聽音樂。春天的主題曲是《安娜·瑪德蓮娜小步舞曲本》(Notenbuchlein fur Anna Magdalena Bach)。這是巴赫爲小他十六歲的第二任妻子安娜所寫的上課用的曲子。不愧是巴赫,即便是專供自己家庭用的實用音樂,他還是寫了許多很棒的旋律在其中。或許這纔是真正的“House Music”吧。

這段時間小由沒有到我們店裡來,也沒有再發生第二起墜樓事故。因此,下週小由帶著一志到我們水果行來時,我差點懷疑這是不是別人。

這是單親媽媽第一次穿迷你裙現身。她穿著今年流行的金屬色系超短迷你裙與白色褲襪,上面是胸口開得很深的白色V領針織棉上衣。最讓我吃驚的是,原本烏黑的頭髮,染成了明亮的茶色。

“你怎麼了?形象改變得很大呢。”

小由大聲笑了出來。

“我似乎總算走運了。阿誠,我要買那邊的香瓜。”

網紋香瓜是我們這裡的王牌商品,裝在專用的木箱裡,每個要價五千日元。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

小由那張上妝上得恰到好處的臉,微微一笑道:“碰到一點好事。”

雖然不知道詳情,但能讓小由變得開朗起來,似乎也不是壞事。畢竟,打扮時尚也是生存慾望的一種表現嘛。我在香瓜的盒子上綁了有紅白兩種顏色交疊的緞帶。別看我這樣,我的手可是很靈巧的。

我回到店頭,從小由手裡接過錢。我扭下一根要賣的香蕉,蹲了下來。伸手去摸一志的頭後,我的動作停止了。小男孩的媽媽一臉快活,小男孩卻是一副消沉的表情。他那惴惴不安的視線,在香蕉與小由之間來來去去。這真的是區區幾天之前,那個以天使般的眼神擡頭看著媽媽的小男孩嗎?

“怎麼了,一志?這是你常常拿到的啊,你看!”

我一遞出香蕉,他好像總算安了心似的,用他小手的手掌緊握住它,聲音小到快要聽不見:“謝謝,妮。”這種悶悶不樂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由沒去在意孩子的樣子,說道:“阿誠,伯母呢?”“她有事出去了一下。”

“這樣呀。那你幫我轉達一下問候之意。還有,請和她說很感謝她經常的照顧,把這個交給她。”她遞出一個LV的小袋子。

“這是什麼?”小由靦腆地笑了。

她淡淡地說:“LV的錢包。”“這麼高級的品牌,到底怎麼了?”

“沒關係啦,沒關係。我剛好有一點錢進來而已。好了,一志,我們走吧。”語畢,穿著迷你裙的媽媽牽著小男孩的手,往西一番街的路上走去。一直到看不到他們爲止,一志多次向我這邊轉頭。或許一志有什麼想要告訴我,但似乎找不到適當的字句可用。

那天傍晚,老媽結束居民委員會的事情後回來了。她連包都還沒放下,就在店頭問我:“阿誠,你知道嗎?”

我已經連續六小時看店,累積了不少挫折感,因此連聽都沒聽就先說:“不知道!對了,這是小由送你的。”

我把禮物遞給老媽,她稍微瞄了一眼看來高級的紙袋,解開緞帶,打開小盒子,裡頭是個壓花的錢包。

“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好像是她碰到什麼好事,手頭變寬裕了的樣子。不過,她沒有詳細告訴我。而且小由很難得穿了迷你裙。”老媽的表情變得嚴峻起來。她像丟一樣,把皮包扔回紙袋裡。

“果然……”

“果然什麼啦?”

“我剛纔不是問了嗎?阿誠你到底知不知道?剛纔我在北口一家柏青哥店看到小由了,但是沒有帶著一志。和她一起在吃角子老虎區的,是個沒見過的男人。”

突然穿得花俏,化起妝,感覺上手頭並不緊。是因爲男人嗎?

“如果她認識了有錢人,那不是好事嗎?”

老媽在胸前盤起手,維持嚴肅的神情說:

“我看過的男人太多了,爛男人大概從身上散發的氣息就可以看得出來。那個男的對小由或對一志來說,都帶有一種不好的氣息。我說阿誠,你是很厲害的麻煩終結者對吧?”

這還是第一次從老媽口中聽到“麻煩終結者”這個字眼。這和聽到有人問你“何時擺脫處男之身”一樣叫我難爲情。

我的回答小到快被街上的聲音蓋過去。

“我不知道,大概算是吧。”

“這樣的話,我要委託你,你給我確認看看小由那個男的是什麼來頭。”

“唉……怎麼這樣!”我沒有處理過戀愛或外遇方面的麻煩,這種應該是街上那些徵信社的工作吧?而且女方又是我認識的人,有很多事不方便做。

“你少廢話!現在就去。那個男的應該還在那家店裡,快點去!”老媽迅速描述起男子的特徵。我連忙走進店裡寫在筆記本上。您瞧,從我老媽這麼粗魯地使喚人,也能充分了解她有多可怕了吧。

池袋站北口正面,有一家叫“吉爾伽美什”的柏青嫂店,佔去這棟新建的八層住商混合大樓一樓的所有空間,好像新開的店一樣,一整面都是玻璃的樓面很明亮,因此從外面馬路也能夠仔細觀察內部。

如展示櫥窗般把新型機種一字排開的特等席,似乎是爲服務女性顧客而設置的專區。明明是傍晚,卻有很多年輕女性聚集在那裡。看得出從左算來第三個,是小由的背影,但沒有看到老媽講的那個男人。小由一手拿著煙,一面有節奏地按著柏青嫂的按鍵。她的技術好像是準職業級的;她的眼力似乎可以判讀畫面,腳邊堆了兩個滿是代幣的小箱子。

真是奇怪,小由明明那麼討厭愛打柏青嫂的前夫,怎麼自己跑來打?我假裝在等人,打開手機,在欄桿上坐了下來。池袋站前你不知道他在做什麼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我並不特別醒目。

觀察一陣子後,一個穿著春季白色皮夾克、三十多歲的男子來了。他下半身穿的是破爛牛仔褲,手裡拿著兩罐啤酒。他拉開拉環,遞給小由。光是從小由轉過來的側臉,就能看出她被這個男的衝昏頭了。年輕媽媽露出一副快要融化般的表情。

男的好像在講什麼笑話一樣,小由靦腆地笑了。男子的頭髮很長,以整發劑輕而易舉弄成整個往後梳的髮型。亂掉的頭髮掉到前額處。他絕不能算英俊,但算是個有魅力但已經走樣的男人。

我從欄桿上起來,往柏青嫂店的櫥窗靠近。我一面假裝打手機,一面正面擺好姿勢,拍下了男子的全身照。然後我又把鏡頭拉長到極限,拍他的臉。最近手機內置的相機實在小覷不得,男子的長相拍得十分清楚,出現在小小的液晶畫面上。

然後,我決定到能夠窺探見柏青嫂店狀況的對街咖啡廳盯梢。

不過,這時候的一志到底在哪裡?在做什麼呢?我完全看不到三歲小男孩的身影。

出於無聊,我以附加檔案把男子的照片發了出去,收件人是猴子,關東贊和會羽澤組系冰高組的涉外部長。可想而知,他對池袋的地下世界知之甚詳。簡訊內容我什麼也沒寫,而且因爲太麻煩,電話也沒打。

就在冰咖啡的冰塊融掉時,我的手機響了。猴子一劈頭就很HIGH。“阿誠,你到底想怎樣?”

我看著柏青嫂店。小由和頭髮全後梳的男子依然沒有移動,一定是打得正順手吧,裝代幣的小箱子又多了一個。

“我沒有特別想怎樣啊。”

我聽到在搔某種東西的聲音。因爲他是猴子,或許是在梳理自己的毛吧。“開什麼玩笑!你拍了身份不明的男人照片寄給我,我當然會在意得不行啊。而且你不打電話給我,也不說明,這樣怎麼知道你要幹嗎?你總是能嗅到池袋最新的麻煩,對此我不可能不在意吧!”

那個男的算是麻煩嗎?我覺得小由在這兩年的時間內,更是一連串的麻煩。

“猴子對這男的有印象嗎?”

“沒有啊。但這家店是北口的吉爾伽美什吧。”

“沒錯。你怎麼知道?”

“那家店是我們保護的店。”

接著我把小由和一志的事情告訴他,也講了這幾天出現的、頭髮全往後梳的三十多歲男子的事。最後,我再把秘藏的情報透露給他。

“這次的委託者,是個絕對不容許我們失敗的人。”

“你不是連京極會或羽澤組都不當一回事嗎?到底是怎麼樣的惡勢力?”

我深呼吸一口,以發抖的聲音說:“我老媽。”猴子笑了。他那種令人不快的尖笑聲,我忍耐了二十秒的時間。

“這樣的話,我也非得好好幹不可了。畢竟受到你媽媽不少照顧呢。”即便在他那個世界,我家老媽也是個名人。可不光只是在猴子小時候免費請他吃菠蘿串的恩惠而已哦。

“好,那就麻煩你了。一講到單親媽媽,我家老媽的眼神就變了。”

“那個男的,光看照片也散發出一種騙女人錢的氣息。我來問問我們這裡熟悉特種行業的傢伙,以及以那方面事業爲主的豐島開發看看。”

“Thank You,你幫了我大忙。”

猴子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說阿誠,你可要好好珍惜你媽媽呀。”這到底怎麼回事?猴子平常很少這麼認真。

“你說什麼啊,好惡心。”

“我在國中的時候,曾經和你媽聊過。對於你老是打架,如家常便飯般被帶到池袋警察署少年課去的事,她是這麼說的,‘那個孩子總有一天會變成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別人工作的人。他會變成守護這條街的好男人。’”

我是第一次聽到一看見我就只會罵我的老媽說這種話。“是不是好男人姑且不討論,剩下的部分,阿誠真的變得如伯母說的那樣。這算是我所知道的爲數不多的成功故事吧。就這樣,再聊。”和打來時一樣,猴子的聲音突然斷了。我固然超討厭手機,但或許是因爲我們突然討論到這種話題,讓我捨不得放下它。

過了一陣子,小由與那個男的離開了柏青嫂機。他們還要拿代幣換東西,因此沒有必要著急,但我還是慌張地離開了咖啡廳。四周已經開始變暗,池袋街道的霓虹標誌美得刺眼。

小由勾著那個男的手臂行走。單親媽媽當然也有女人的一面,雖然我腦海中浮現的只有應該在某處的一志的臉。就這樣走到西口五叉路後,小由與男人道別,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走下地鐵站的樓梯。今晚,她又要爲了生活而製作便利商店的便當吧?這樣的話,她等於犧牲白天的寶貴睡眠時間和男人約會。她的身體承受得了嗎?

我跟在這個男的後面。他的手插在皮夾克的口袋裡快活地走著,好像一隻浮在霓虹海上的鯨魚一樣。他朝著西口的特種行業街走去。和女人碰面後又去特種行業,我不由得有點佩服這傢伙的猛勁。

他走進去的,是一棟位於池袋二丁目,全館都是店租用的特種行業大樓。不過不同於其他客人,他是穿過員工專用的入口走進去的。我回到大樓正面,閱讀霓虹招牌。

一樓是“樂園半套店口交女孩”,二樓是“角色扮演俱樂部大人的託兒所”,三樓是“人妻半套店母親大人”。讀到這裡,我心中有譜,知道那個男的所做的買賣,以及他接近小由的原因了。

生在池袋,從小到大我看過許多拿女人的錢吃飯的男人。雖然這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但那方面的基礎教育我還是充分接受過的。

如果那個男的是把女人介紹到特種行業去的物色人選者,一般來說他就是跑外勤的人。我估計他不會在裡頭待太久,決定直接這樣等他出來。到晚餐爲止還有時間,我在排滿空垃圾桶的特種行業大樓的小門旁打開手機,選了小由的號碼。她傳來活力十足的聲音。

“什麼事,阿誠?現在我在忙著幫一志弄晚飯。”太好了。看樣子她至少還知道好好讓那個孩子吃飯。

“不,沒什麼重要的事。不過我家老媽說,她看到小由帶著一個蠻帥的男生在路上走。”

小由發出愉快的聲音笑道:“呵呵呵,已經被發現了呀。池袋還真小呢。”

這是當然的,池袋站前的熱鬧街道,只不過是新宿的幾分之一而已。我擡頭看著特種行業大樓的霓虹燈說:“那不是很好嗎?”

“阿誠你也有點嫉妒是嗎?”我隨便附和著她的話。

“與其說是嫉妒,不如說是在意吧。不過,你白天要帶孩子,晚上要工作對吧?到底是在哪裡認識他的呢?”電話那頭傳來“一志的頭髮沾到飯了”的聲音,使人會心一笑,只有兩個人的晚餐景象——就像我家以前那樣。小由的聲音又恢復了正常。

“偷偷和你說,這個月我超慘的,錢不夠用,陷入危機。因此我破了戒。”

“什麼戒?”

小由得意洋洋地說:“我說過我前夫很愛打柏青嫂對吧。但我打柏青嫂的技巧比那種廢物要好太多了。我眼力好,直覺也棒,又有技巧。所以我帶著作戰資金,到北口的柏青嫂店去賺錢。”

柏青嫂店,吉爾伽美什。事情串起來了。

“然後那個男的找小由說話?”

“沒錯。那個人對著穿破爛夾克的我說:‘怎樣才能像你賺那麼多代幣?能不能幫我單擊圖案?’我幫他按出最後一個7。”接下來的事,我大概能夠想像了。不過,小由又講了意想不到的話。“我們兩人一起去喝飲料,那個人很用心聽我講話。講孩子的事、工作的事,還有……”

“還有什麼?繼續說說看嘛。”

小由以陰霾盡掃般的口吻說:“阿誠,你這種口氣和那人一模一樣。我把之前的墜樓事故,以及後來騷擾電話的事都告訴他了。順便也談到我離婚兩年期間完全沒和男人約會過的事。”

迫於生活而緊張度過的每一天,根本無心約什麼會吧。我不禁感慨起來。

“再怎麼辛苦,都沒有人要聽我說話啊。因此,就突然來電了。說真的,年長的人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啊。”

不愧是幫特種行業物色人選的專業人士,善於掌控女人的弱點。

“那個人是做什麼的?”

小由的聲音很開朗。

“他說他是在夜店工作的,酒保或服務生之類的吧,但我還不是很清楚。”

“這樣呀,那就好。對了,是我家老媽說很擔心小由,才囉唆地叫我打電話的。所以,你隔了這麼久才交的男朋友叫什麼名字?只和我講他的名也沒關係,和我說吧。”

單親媽媽發出甜甜的聲音說:“好害羞哦。他叫信次。”

“姓是?”

“秘密。”

我說:“下次在我們店裡碰面吧。”接著便切斷了通話。讓我無法忍受的無奈話題。擡起頭往上看,掛在夜空中的,是個粉紅色的霓虹招牌。

人妻半套店母親大人。

信次不到二十分鐘就從特種行業大樓走出來了。

那時,我對於盯梢也漸漸厭煩了起來。雖然電視上那種兩小時警探劇中,盯梢時間都比較短,但實際做盯梢這件事,卻是很花時間的。這段時間你只能一直髮著呆,無所事事。如果這是工作倒還好,但像我這種業餘的,實在忍不了多久。

我一面祈禱信次能不能就這樣直接回自己家,一面追著他的背影。他穿過卡拉OK店與酒館的拉客人員,往方纔的車站方向走了回去。我從錢包中拿出卡片來確認。我明明不通勤的,卻因爲這種狀況下的不時之需,準備了JR的Suica卡與東京都地鐵的Passnet卡。

不過,信次沒有往檢票口走去,而是又回到北口的柏青嫂店吉爾伽美什去。這傢伙和小由的前夫一樣,似乎是個重度的柏青嫂中毒者。距打烊還有兩小時以上,以今天一天的成果來說,已經很夠了吧。

雙腿走到僵硬的我,決定就此回西一番街去。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在店內向我們家的司令官報告。老媽的手盤在胸前,呻吟般地如此說道。

我播放了巴赫的《安娜·瑪德蓮娜》,平穩的小步舞曲流瀉了出來。夜晚的池袋與明亮的巴洛克,這種不平衡感很棒呢。我一面跟著音樂搖頭晃腦一面說:“好了,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老媽瞬時撇嘴回答我,“沒什麼怎麼辦不怎麼辦!怎麼可以讓小由墮入風塵?要揭穿那個男人的真面目。”我個人覺得,特種行業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雖然不是什麼值得自吹自擂的事,但也沒必要感到羞恥。

不過,

身爲女人的老媽似乎有不同想法。

“阿誠,你去接近那個人,再多挖一點情報回來。怎麼能把一志重要的媽媽交給這種傢伙?小由可是有那個孩子在的呀,你懂吧?!”

是,是,長官,主人!在我們家,老媽的命令就是絕對。而且我也百分之百不想把小由與一志的未來,賤賣給這種柏青嫂中毒、幫特種行業獵人頭的傢伙。

第二天開始,我向老媽借來作戰資金,挑選小由不在的夜晚時段,待在吉爾伽美什。那家店對信次來說就好像自己家一樣,他幾乎每天都泡在那裡。我開口找他說話是第三天的事。由於我對柏青嫂沒興趣,也不會按圖案出來,代幣逐漸減少。機臺的音樂是用計算機做出來、粗糙的House Music音樂。我在獵人頭者的隔壁椅子坐下,他略微瞄向我這邊一下。我裝出一副個性不錯的小混混模樣說:“大哥,你好像打得蠻順手的嘛。”

他的腳邊有一箱代幣。他只默默地撐大鼻孔,向我點點頭。“我在這裡看你好幾天了,你每天都贏,好厲害哦。”

其實,那傢伙前一天打得不好,還粗暴地揍了幾下柏青嫂機。信次露出一副喜形於色的表情說:“還好啦,你是做什麼的?”

我搔搔頭,裝出一副傻傻的樣子。以我來說,這不是演的,而是自然而然如此,因此這角色和真正的我很相近。我決定賭上一賭。

“還沒有做什麼。我是幫豐島開發跑腿的,有時候會有人委託我做一些事。”一聽到豐島開發四個字,獵人頭者的眼睛亮了起來。由於西口的特種行業區有一半都是豐島開發管的,這也難怪。

“哦,這樣啊。”

“那個,大哥。你能不能教我玩柏青嫂的秘訣呢?不如我們去吃點東西,咱們好好認識認識。”愈拙劣的人,愈想要教別人。這件事無論在什麼世界,都是一樣的。

我們前往的,是位於北口前方的居酒屋,裡面是現在正流行的那種包廂風格。進去沒多久,我們就熱烈討論起柏青嫂與池袋特種行業的話題。最近固然禁止拉客,但相對的,免費介紹所與網絡廣告卻增加了。自己在家裡印好折價券後再到店裡去,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經過不到一小時的時間,我們喝光兩杯中杯啤酒與玻璃杯裝的芋頭燒酒時,我把自己事先準備好的問題拿來問他。我把手伸進粗棉布襯衫的胸前口袋裡,按下百元打火機大小的IC錄音筆的錄音鍵。

“信次先生白天都在做什麼呢?剛纔聽你說之後,感覺你對這裡的特種行業相當熟悉的樣子?”

他的鼻孔又撐大了,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在池袋這裡從事特種行業工作的人,如果不認識我,那一定是非法工作者。生意好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我介紹去的。”

“你好厲害啊,真是叫人尊敬。要怎麼樣才能把良家婦女推入火坑呢?”

他把冷盤的番茄放進口中,咧嘴笑了。沾在牙齦上的番茄籽感覺好髒,讓人覺得快要吐了。

“不是推入火坑,是她們自己希望跳進火坑。”

“是這樣子的啊?”

信次露出一副遊刃有餘的表情,喝了口加了冰塊的燒酒。

“簡單講,只要找生活上吃苦或有困難的女人就行了。像單親媽媽這種的,再合適不過。”

我在桌面下握起拳頭。如果能在這裡痛扁這個男的,會是何等爽快之事啊!我冷靜地說:“那,你現在應該正有鎖定的女人吧?”

“附耳過來一下。”

他刻意似的放低了音量。

“之前在千川有一起墜樓事故,你記得嗎?三歲小孩從陽臺掉下去的那個。”

“啊,好像有這件事呢。”

他怎麼開心成這樣子呀?信次的賊笑停都停不下來。

“那個孩子的母親上鉤了。不不不,我可是什麼也沒做。我只是稍微用手指在背後推她一下而已。她一開始就站在懸崖邊搖搖晃晃的。”確實如信次所言。因爲這個社會,小由被迫站在快要墜落的懸崖邊。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在居酒屋和他道別後,我朝回家的方向而去。牛仔褲裡的手機響了,是猴子打的。我打開手機蓋。

“查出那男人的真正身份了。”

“是幫特種行業獵人頭的,叫信次。”

猴子嘖了一聲。

“如果你已經事先知道,就打個電話嘛。不要害我多費工夫。”

“在麻煩你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啊。一直到剛纔我都在和那傢伙喝酒。告訴我你那邊的情報吧。”

傳來紙張摩擦的沙沙聲。猴子高聲讀了出來。

“聽好囉。那個男的名叫長沼信次,大約三十二三歲的樣子,住在冰川臺,獨居。他的工作如你所言,是幫特種行業找人。根據豐島開發的人提供的情報,他物色的不是年輕女人,似乎專門找人妻、熟女,是個很差勁的傢伙呢。一開始是半套店或角色扮演店,最後似乎是把女人推進外送色情服務或土耳其浴。每次他都可以拿到傭金。”

這算是一種分階段使人漸漸上鉤的方式吧。沒有脫身的一天,只能愈陷愈深的特種行業大富翁遊戲。西口的熱鬧地帶有很多喝醉的上班族,應該對公司有些什麼不滿吧。其中一人正對著大樓上方的月亮大吼大叫。

“長沼有沒有哪些道上兄弟撐腰?”

“沒有,他只是個差勁的獵人頭者而已。雖然和豐島開發有工作上的往來,但並非他們的部下。”

“我知道了,謝謝。下次我會送香瓜到你那個組的辦公室給你。”

猴子呵呵地低聲笑了。“千萬不要。你應該很清楚,我們老大還沒有放棄吸收你呢。如果你跑來露臉,又會被他囉哩巴唆地挖角了。”我們都笑了,掛掉電話。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是獵人頭在池袋似乎很流行。怎麼說呢,這裡是人才豐富的地方嘛。

第二天,小由跑到我們店來。裝了牽引繩的一志也來了。小由又穿了超短迷你裙,就是一蹲下的話,正面可以把內褲看個精光的那種。她的臉龐因爲睡眠不足而發腫。白天陪一志玩,晚上又徹夜工作,這也難怪。

“能不能讓我把這孩子寄放在這裡兩三個小時?”

一志的臉色變得比幾天前還要悶悶不樂。她看著母親的眼神是怯生生的,臉上好像哪裡髒髒的,到底有沒有好好洗澡呀?老媽從店裡走了出來,突然瞄準打者投出球:

“你要去和男人約會是吧?”

小由聞言怒目瞪著老媽。

“對啊。媽媽也是女人啊,有什麼不行嗎?”

老媽凝視著小由,再看看小男孩。

“並不是說不能跑去玩,而是對象的問題。”語畢,老媽對著來家裡玩的居民委員會的朋友說,“不好意思,幫我們看一下店可以嗎?我和這孩子有重要的話要談。”

穿著青春洋溢緊身褲的大嬸似乎也察覺到了那種緊張的氣氛。“知道了,你去吧。”

老媽率先走上人行道,轉頭對我說:“好了,你也一起來。”

“要去哪裡啊?”

“吉爾伽美什。”老媽有如裝甲車般把西一番街的人潮分成兩半,往前而行。小由一面說著“做什麼”、“怎麼回事”之類的話,一面拉著一志的手跟上。

傍晚的柏青嫂店幾乎滿席。夢想著一舉翻轉人生的傢伙,在這個時代是愈來愈多了。老媽對我說:“去把那個叫信次什麼的傢伙帶來。”

小由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我和老媽。“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麼?”

老媽正色說道:“因爲擔心你的狀況,我們稍微調查了一下。你真是沒有看男人的眼光呢。”

我從信次那裡聽說,兩人約會總是約在吉爾伽美什這裡。我騙他說想介紹豐島開發的人給他認識,把他帶出了店外。一看到小由,信次的臉色變了。

“你!我有話要和你說,過來一下。”一旦老媽以這種重低音的要挾口吻講話,池袋應該沒人敢反抗吧?信次慌張了起來。

“阿誠,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大嬸是誰啊?”

我對著老媽深深一鞠躬。“大姐,這傢伙要怎麼處置?”

信次的臉色發青,大概以爲老媽是某個黑道組長的老婆吧。不過,我們家的終極武器根本不是那麼可愛的東西。

老媽以下巴指向對街的咖啡廳,就是幾天前我用來盯梢的那家店。“你不必管,讓我來講。”

五個人圍坐在窗邊的桌前。惟獨一志,我們找來了兒童專用椅,讓他坐壽星專用座。或許是因爲不瞭解我和老媽的來歷,信次慎重地說道:“阿誠,你之前之所以接近我,是爲了要調查什麼嗎?”我隨便點了個頭。

老媽講出一句糟蹋我演技的話。“我在西一番街經營一家叫‘真島Fruits’的水果行,是小由的朋友。”

信次的態度突然驟變。“什麼嘛,那阿誠,你又是誰?”

“我是在那裡看店的。”信次交互看著我和老媽的臉。一直隱藏著的秘密,爆開來了。

“你們是母子嗎?”特種行業的獵人頭者發出令人不快的笑聲。他把身體靠在椅背上,不可一世地說:“賣水果的找我有什麼事?”

老媽單刀直入,乾脆地說道:“請你和小由分手。反正你只是爲了錢才和她交往的吧?把你真正的工作告訴她。”

信次往桌上一拍,一志嚇到拿著橘子汁跳了起來,店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我要做什麼是我的自由,還是說,池袋這裡禁止談戀愛?”

“阿誠,放給他聽。”

小由屏息看著事情的發展。現在要針對她暌違兩年纔出現的戀愛對象,公佈其最差勁的真實身份。我相當沒勁地按下錄音筆的播放鍵,播出她絕不可能聽錯的信次的聲音:

“在池袋這裡從事特種行業的工作的人,如果不認識我,那一定是非法工作者。生意好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我介紹去的。”

那傢伙和我的對話,就這樣持續數十秒。聽到“不是推入火坑,是她們自己希望跳進火坑”那裡,小由的臉整個紅了。

我說道:“你叫長沼信次,是專門物色人妻進特種行業的對吧?”

信次不滿地大吼道:“你們對我做這種事,不怕會有什麼下場嗎?豐島開發可不會坐視不管的!”

“你到最後的最後,還是一樣滿口謊言哪。”

我抽出手機,這一次要打給真正的教母——雪倫吉村。她是豐島開發的老大多田三毅夫不知道第幾任的老婆。以前我曾經因爲他們兩人的次子廣樹被綁架的事件和他們牽扯上關係。昨晚,我已經把事情先和他們商量好了。我幫藝人雪倫想的臺詞是這樣的:“照這些人講的去做。如果不聽我和多田的話,你在池袋這裡會待不下去呦。”

信次的臉色又變了。大概是因爲搞不懂我和老媽的真正身份吧。保險起見,我又加了一句:“如果不想被豐島開發禁止進出那些店,就不準再對小由出手。聽到了嗎,長沼?”

他默默地點點頭。

我也對小由說:“你也是,這樣子可以吧?”小由流著淚點了頭。一志舉起雙手,做出“萬歲”的動作。不過我想他應該不懂這個動作的意思吧?

走出北口的咖啡店後,我們回到我家的店。只花了區區三十分鐘而已。老媽對著打算回家的小由說:“我有話和你說,上二樓來。”

小由和老媽先上了樓梯。我折了一根香蕉準備交給一志。三歲小男孩的身體僵硬起來,這是我至今未曾見過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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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只是香蕉而已。”

一志惶恐地接過香蕉。

“給我看一下。”

我捲起一志長袖T恤的袖子,確認他那細細的手臂上頭有幾個淤青。我又看了另一隻手,這邊也有幾個淤青。

“很痛吧。是媽媽對你兇嗎?”

一志緊握著香蕉,擡頭看向我。

“一志,壞孩子。媽媽,沒有錯。”

這已經不只是人渣般特種行業獵人頭者的事了。我於是抱起一志,走上樓梯。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吃東西?一志像羽毛枕一樣輕。

小由與老媽在建好超過二十年的餐廳兼廚房裡交談。小由哭著說:“發生那件事故後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孩子很重要,我也很愛他啊。可是就算我爲他奉獻一切,別人也只會說‘那是理所當然’而已呀。晚上我沒睡去工作,白天又帶孩子,想出去玩一下,別人就說你不配當媽媽……”

小由瞄了一下一志後,別過頭去。

“有時候,我會變得好恨這個孩子。要是沒有他的話,我可以去找正式員工的工作,可以和朋友出去玩,可以和年輕女孩一樣打扮入時,也可以談戀愛。全都是被這孩子害的……都是被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的孩子害的……”

我讓一志站在椅子上,捲起長袖T恤的袖子。我覺得自己的聲音中並不帶有責備的口吻。

“所以你就開始打一志?”

一志拼命解釋道:“一志,壞孩子。媽媽,沒有錯。”

老媽看著小男孩,然後把視線轉向我。那是我未曾見過的溫柔眼神。老媽對小由說:“你說什麼都覺得辛苦就是了。”

小由雙手掩面,哭了出來。“很辛苦啊。就像那個男人講的,我站在懸崖邊。”單親媽媽從指縫間看著自己的孩子,喃喃說道:“或許我已經在墮落了。”

“這樣啊。”

我想不出什麼解決之道。這個世界是由沒有出口的悲傷與貧困構成的,沒有人能夠設法解決這些問題。

此時,老媽說:“既然如此,你就捨棄孩子吧。”

她在講什麼啊?我和小由吃驚地凝視著老媽。老媽凝視著我,又露出了笑容。

“照現在這樣,你會活不下去,或許會把孩子殺了,也或許會把自己賣了。既然這樣,就捨棄孩子吧,像我以前那樣。”

可是我沒有被捨棄過的記憶。

“因爲你是努力到快撐不下去了都還無計可施,所以就算你捨棄孩子,也沒有人會責備你的。而且雖說是捨棄,也不過是在你重建生活之前暫時託給別人而已,不是什麼難爲情的事。我已經和以前認識的社工人員講好了。”

老媽凝視著我說:“阿誠的爸爸在這孩子出生後不久就因爲事故去世了。雖然留給我這家店,卻也背了一屁股的債。我只能一個人工作,所以把還是嬰兒的阿誠託給別人照顧。從他剛出生起整整兩年,我連奶都沒餵過就捨棄了他。我想過好幾次,自己是個糟糕的媽媽,自己捨棄了孩子。可是,我沒有被這種想法打敗。那段期間我拼命工作,存到了還債的錢,然後我就好好地把他給接回來。”

我既無記憶,也是第一次從老媽口中聽到這件事。

“他就這樣長大成人,雖然沒什麼錢,但是隻要池袋這裡有人碰到麻煩,不管自己如何,他都會到處奔走,幫忙解決。他已經成爲一個很了不起的男人了。你聽好,小由。只是稍微捨棄一下孩子,沒關係的。他們自己會好好長大,也會開始講些難聽的話,說什麼‘死老太婆’、‘去死’之類的。”

我不想被老媽看見眼淚,臉朝下看。一志自己爬下椅子,移動到小由腳邊去。他用還留有淤青的手臂抱住了媽媽的腳。

“媽媽,沒關係。媽媽,沒有錯。”

小由蹲了下來,緊緊抱住三歲小男孩。爲了不驚動小由與一志,我往自己的房間移動。因爲洗好臉後,還得要回去看店才行。

結果,小由把一志託給了社福機構。時間以一年爲限,這期間她決定存託兒所的錢。據說,還有很多單親媽媽不知道有公家資源可以提供協助,把生活和育兒全都揹負在自己肩上,結果家庭漸漸毀壞。日本單親媽媽的年收入,在僅僅四年前的調查中,平均是一百六十萬日元。據說離婚後好好支付撫養費的男人,只有一半以下。全球排名第二的經濟大國就是這種現況。在這種年收入下,“連餬口都很勉強”是毫不留情的正確描述。我覺得,如果孩子們是日本的未來,我們一定還有可以採取的對策纔是。

就在染井吉野櫻染上的不是花的顏色,而是水彩顏料那種綠色時,小由穿著求職用套裝到我們店裡來,一志則沒來。老媽對她說:“很適合你呢。要去面試嗎?那你要有活力一點啊!”

我向她遞出串好的網紋香瓜串。小由前傾著身子吃下香瓜,小心沒讓汁滴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很感謝。我好尊敬阿誠的媽媽。今後我要接受的不是合同工也不是非正式員工的考試,而是正式員工的測驗。雖然只是貨運公司的事務工作,順利的話,可以有兩倍的年收入。”

老媽說:“這樣啊,太好了。讓他們瞧瞧單親媽媽潛藏的實力吧。”小由擡頭挺胸,在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漸漸遠去。我站在老媽身旁,目送著她那藏青色套裝的背影。我沒看老媽那邊,說道:“我還是嬰兒時的事,以前都不知道。”

老媽若無其事地說:“沒錯,但我還是很煩惱呀。每當阿誠在國中、高中時鬧事,警察找我去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是不是因爲你還是嬰兒時我和你不夠親近,你纔會變成這樣。所謂的父母,是很吃虧的角色啊。無論孩子做出什麼事,都會覺得那是自己的錯。”

我偷瞄了一下老媽的側臉。總覺得那是還不壞的表情。那種氣氛下,如果我突然脫口說出來,她好像可以變成某種高雅的表情。包含二十多年的心情在內,我想要對她說聲謝謝,可是敵人動作更快。

“你什麼時候也讓我抱個孫子嘛。我們家爸爸可是比你受女孩子歡迎多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語畢,我從店裡飛奔到街上。

到夏天之前我一定要交到女友,然後我要向那個老媽爭回一口氣。春天的池袋,女生們很快就出現漂亮時尚的打扮了。不過,身爲女性最重要的氣度與膽識,還沒人能跟我老媽比。我吹著口哨,擡頭看著站前的天空。四月那片看似慵懶的天空,有時候會出現雪片一般漫天飛舞的花瓣。我想在空中描繪出嬰兒時的自己與年輕時的老媽,但腦海裡卻全無痕跡浮現。那些嬰兒時的記憶整個消失得連痕跡都不留下。或許就是因爲這樣,我們才能絲毫不覺得害臊地在街上走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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