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鷹低頭看著那一沓銀票,心事重重:“你這銀票,是想封我的口。剛纔那幾個根本不是蓋樓部的士卒。他們身上的甲冑都不合身,手心也沒有握刀的繭子,腿還綁在馬鐙上。這些到底是什麼人?”
拓跋爽倒是沒什麼心理壓力,直接回答:“客商。”
慕容鷹倒吸一口涼氣:“殺良冒功已犯軍紀,截殺客商,更是重罪!”
鮮卑汗國一向反對殺良冒功,更嚴懲截殺客商,這並非鮮卑王爺們慈悲爲懷,也不是鮮卑軍軍紀嚴明,而是濫殺無辜會損害鮮卑王爺們的長遠利益。鮮卑汗國地域遼闊,人口卻頂多只有幾百萬。大的鮮卑部族不過幾十萬人,小的部族只有幾千人。人口十分有限的情況下,每個平民都被視爲王爺們的私產,承擔著沉重的勞作、交稅、當兵等義務。因而部族之間的戰爭,王爺們會努力減少平民的傷亡來方便戰後進行剝削而不像中原王朝打仗的時候雙方大都使勁霍霍百姓。平民面對王爺們打仗一般都是出工不出力的心態——反正跟著哪個王爺都是受到沉重的剝削,最好的王爺和最壞的王爺剝削程度差不了多少。因爲各種原因來到鮮卑汗國的漢人爲鮮卑人帶來勞動力、生產技術和文化技能,也受到重視。客商更是各個王爺的寶貴疙瘩,他們把鮮卑汗國的牲畜和手工製品換成王爺們需要的糧食、先進生產工具乃至金銀珠寶和奢侈品(比如驢牌編織袋),在交易過程中還爲王爺們上交不菲的稅收。攻擊商隊被各個王爺定爲重罪。
面對慕容鷹的質問,拓跋爽嘆了一口氣:“我但凡有點法子,也不會這麼辦。鷹哥若是不顧念情分,不想想此事對慕容部的後果,那就把我綁了,送到大汗那裡問罪。此事只有我的親信知道,若是大汗問起來,是誰第一個向客商放箭的,我攬到自己身上就行了。你父王是我親舅舅。自我母妃故去,舅舅一直待我不同於他人,你我比親兄弟還親。我可不會到大汗那裡把自家人賣了。”拓跋爽貌似誠懇,實則有恃無恐。他按照黑田雲子的“錦囊妙計”,殺良冒功,還把慕容鷹拖下水。雖然拓跋爽口口聲聲又是提及親情,又是擺出一副包攬責任的姿態,但若是真到了拓跋力那裡,慕容鷹首先向客商放箭這事兒顯然會鬧得人盡皆知。
拓跋爽說完就閉嘴了,慕容鷹也沒答話。兩個人靜靜地看著對方,彷彿兩人之間有無形的氣場在交鋒。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鷹抓起那一沓銀票,收了起來。拓跋爽走到慕容鷹身前,恭恭敬敬地行禮:“今後還願鷹哥助我一臂之力!”慕容鷹連忙扶住拓跋爽,不知道自己迫於形勢追隨拓跋爽的決定,將會給慕容部帶來什麼後果。拓跋爽心中倒是美滋滋的,感慨黑田雲子這個倭寇果然狡猾狡猾的。
收服慕容鷹之後,拓跋爽沒有了顧慮,又和慕容鷹吃吃喝喝到大半夜,醉倒了就靠在一起湊活著睡下。拓跋爽剛夢到四處找茅廁,只聽“嘭”的一聲爆響。他撐開眼皮,和慕容鷹對視一下,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聽。又是“嘭”的一聲爆響,幾個衛兵闖進營帳:“報告王子,敵軍偷襲,營中多處著火!”
慕容鷹一個激靈,喝進肚子的酒都變成了冷汗。他扶著柱子站起來,召集屬下軍官:“各校尉管好部下不得亂跑!軍法官帶隊巡視滅火,捉拿亂兵。親兵集合,嚴守營門,違令者,斬!”有慕容鷹做示範,拓跋爽也比葫蘆畫瓢,讓拓跋部的士卒按軍令行事。
過了一會兒,幾個軍官來報告:營中爆炸聲疑似是類似爆竹的東西引起;軍法官已經組織撲滅了各處著火點並且抓捕了試圖渾水摸魚搗亂的士兵;親兵們在軍營門口嚴陣以待,但並沒有敵人進攻。軍官們又請示,是否立即組織輕騎兵出營搜索敵人。慕容鷹想了一下,命令輕騎兵點好火把,仔細查探軍營門口是否有敵軍埋伏和陷阱,確認無事再出營搜索敵人。
果然,輕騎兵在軍營門口發現了一道壕溝,雖然深度有限,但寬達一丈多,足以讓鮮卑騎兵摔得人仰馬翻。同時,暗中有弩箭射向輕騎兵,造成了一定傷亡。慕容鷹接過下屬收集的敵方弩箭,看了一下,遞給拓跋爽:“這是漢軍的弩箭,上次我領兵接應拓跋糠王子,見識過。”拓跋爽接過弩箭,他雖然不認得這外形頗符合空氣動力學的弩箭,但深深佩服慕容鷹的思慮周全,也很佩服自己聽從黑田雲子的建議從而獲得了慕容鷹的支持。若是按以往的情形,拓跋爽自然會陣腳大亂,不是被漢軍劫營,就是讓部下衝出大營白白送死。慕容鷹湊到拓跋爽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引得拓跋爽連連稱妙。
太史信試圖復刻上次偷襲堵場時“騷擾襲擊+弩箭射殺+壕溝坑人”的戰術卻並未奏效。他雖然見識過全戎的親兵是何等勇悍,但並不打算用這區區一千精兵和人數優勢極大的敵人硬拼(前文提到過,太史信這次帶的士兵有大約一半負責後勤和土工作業,能打硬仗的只有一千出頭)。既然敵人不出來,太史信就下令撤退,另尋機會。太史信正命令親兵們變換隊列準備撤退,忽然看到側翼衝過來一大羣舉著火把的鮮卑騎兵,也有些吃驚。
原來,慕容鷹爲了應對敵人偷襲,居然在營壘側面留了個暗門。這暗門乍一看也是一排柵欄,但柵欄下邊卻並未扎進土裡,柵欄內側又堆積了一些糧草。慕容鷹命人把糧草挪走,一腳踹倒柵欄,讓副將帶著騎兵便從暗門衝了出來。
看到氣勢洶洶的鮮卑騎兵,太史信安排幾個傳令兵點燃了幾根菸花,讓煙花飛向敵人。煙花雖然燦爛,但並沒有什麼殺傷力。這煙花的實戰作用是在黑夜中指示放箭的方向。那些親兵見狀,紛紛瞄準衝過來的鮮卑騎兵,拉弓射箭。在沒有專業夜視裝備的情況下,夜戰往往是交戰雙方的噩夢。全戎爲了方便夜間偷襲敵人,督導部下苦練夜戰,更是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機制,儘量減小黑夜對於命令下達、部隊攻擊的影響(比如用煙花指明放箭的方向,用敲鑼下達衝鋒的命令)。慕容鷹讓部下騎兵舉著火把衝鋒,解決了騎兵衝擊時的照明問題,其實已經算是不錯的做法。可是面對全戎擅長夜戰的親兵,慕容鷹的部下依然吃了大虧。慕容部的騎兵根本看不清對面有多少人,手中的火把反而爲對方瞄準提供了參照物。太史信更是射中三個帶隊的鮮卑校尉,打擊了鮮卑軍的士氣。
眼見鮮卑騎兵的陣型開始散亂,太史信命令幾個傳令兵使勁敲鑼,意思是發起衝鋒。他自己更是長槍一舉發起了衝擊:“擋我者死,殺!”擔任太史信副將的親兵大喊一聲“護衛將軍”,領著上百人圍到太史信身旁。這副將牢記全戎的囑託“以身家性命保護太史將軍”,帶著人分佈在太史信周邊,追隨太史信向敵軍發動衝擊。剛經受過箭雨洗禮的鮮卑騎兵沒想到敵方面對突襲竟然不僅沒有嚇得潰逃,還發動了反衝擊。他們看到己方軍官已傷亡不少,心存怯意。
太史信黑盔黑甲,騎著“黑雲踏雪”所向披靡,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劈入敵軍,擊碎了膽敢靠近的鮮卑騎兵。黑色骷髏面具遮擋了他冷峻的面容,卻擋不住他目光中的殺意。太史信沾血的身體散發著陰寒的氣息,彷彿一雙巨大的黑翼在他背後徐徐展開,有看不見的陰魂縈繞在他左右,讓人在燥熱的夏夜感受到了入骨的寒涼。
太史信長槍直刺,平平無奇的長槍彷彿活過來變成了毒蛇,讓一個鮮卑軍官胸口綻出大朵血花;太史信手腕一翻,長槍又似乎陡然變長了五尺,把幾個湊過來的鮮卑騎兵擊落馬下;太史信轉過身形,長槍彷彿打了一個折,在一個鮮卑騎兵的脖頸上落下死亡的印記。
慕容鷹的部下們原以爲這次是來捏軟柿子,哪想到竟然遇見這麼一個完全抵擋不住的大殺神,心底的恐懼油然而生。拓跋爽和慕容鷹在軍營門口勘察戰況,看到對方的武將大殺四方,所過之處留下一片死屍,心中不安。拓跋爽看著敵將冷酷兇戾、殺伐果斷的氣勢似曾相識,脫口而出:“莫非是全戎來了?”
“啊?”慕容鷹聽到全戎的名字,臉色一白。他雖然沒和全戎交過手,但是對全戎的種種“光輝事蹟”毫不陌生:據說全戎初戰之時就把土匪大卸八塊;攻打朔方時,全戎親自擊殺守將趙信,砍下了趙信的首級;堅守朔方時,全戎放呼延部的騎兵入城,竟敢點火焚城,燒死人馬無數;全戎主動出擊,一連擊敗呼延部、烏洛蘭部和萬俟部兵馬,擊殺呼延部族長呼延烈,還爲呼延烈挖墳樹碑;主政幷州後,全戎甚至把血淋淋的人頭端給文官們看,嚇暈了好幾個人。全戎被稱爲“玉面閻羅”,他不僅是個勇猛善戰的武將,更是一個統領一羣亡靈的魔神,他的手下,無所畏懼,不可戰勝。彷彿是要驗證拓跋爽和慕容鷹的猜想,一枚煙花在空中炸開,火光形成了一個“全”字的圖形。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全戎,是全戎來了!”饒是慕容部和拓跋部的士兵忠誠度很高,仍然因全戎的出現產生了不小的騷動。
想到帶隊衝鋒的是全戎,拓跋爽和慕容鷹頓時明白了爲何對面的騎兵如此驍勇。他們不由得心生畏懼:全戎如今掌控幷州軍政,除去眼前這些人,他這次帶了多少兵馬,有多少人在暗中等著給鮮卑軍致命一擊?想到這些,慕容鷹打消了讓拓跋部騎兵前去夾擊全戎的念頭,轉而讓這些人作爲預備隊整裝待發,應對可能會出現的伏兵。
太史信殺散了眼前的敵人,轉身看到幾十個掉隊的親兵陷入了重圍,立刻調轉馬頭,又一次發起了衝擊。鮮卑騎兵見到太史信殺回來了,紛紛退避,一個鮮卑軍校尉卻突放冷箭。太史信衝鋒過程中感到前方飛來個黑點,拔出“冰碎魂”把冷箭打落,轉眼就衝到那個鮮卑校尉面前。那鮮卑校尉猝不及防,被“冰碎魂”攔腰斬斷,鮮血噴得到處都是,爲“玉面閻羅”的恐怖傳說增加了殷紅的一筆。太史信很清楚:自己部下人數不多,趁著月黑風高打退側翼出現的敵人見好就收纔是明智之舉,一旦敵人一窩蜂涌過來,後果絕不樂觀。他率部救出被圍的親兵後,轉而向南,試圖去與剛纔已經撤退的那一千多負責後勤和土工作業的親兵會合。
看到太史信率軍離去,慕容鷹打算派出小股騎兵追蹤。“萬萬不可!”拓跋爽內心害怕,卻裝作考慮大局,提醒慕容鷹切莫中了全戎誘敵的圈套。慕容鷹原本就存在這方面的顧慮,經過拓跋爽提醒,更覺得全戎身爲主將,竟然親自帶隊衝鋒,一定是事先謀劃了陰謀詭計。他嚴令士卒守好軍營,等到天亮之後再做計較,卻不知自己貽誤了戰機,放任太史信白白逃跑。
按照後世的觀點,對於太史信而言,擊敗了慕容鷹和拓跋爽固然不是壞事,但也未必是多大的好事。因爲稍後,太史信就會在南撤的路上,遇到真正可怕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