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回宮,未聞便躺在燃著沉香屑的碧紗櫥內,夢境安穩地環抱著她,一晃又是一天,偶有清醒之時纔想起家中困難、父親病情,心中傷感又別無它法,便也懶怠梳洗,只稱身上不好,一徑往房內歪著去了,那掌事的見她懨懨的樣子,以爲她是咳疾落下的毛病,也並不理論只由著她去了。
只在房內呆了一刻鐘,那花梨木門便微微開了,外頭細碎的幾縷陽光從扇葉中擠出一絲,輕巧地爬上軟椅,木扇略尖的“嘶”聲打破了午後的寂靜。
未聞也沒牽起自己的腫眼皮,便猜到來的人定是林了。
“掌事姑姑說你身上不好,好好地怎麼又犯了咳疾,可是那日出宮受了涼?”
擡眼看了林站在桌旁,也並不落座,手裡捧著一直雕木神紋小盒,許是天氣涼了些,便添了件白羽紗,略鬆的罩在紅色神女服外面,浴在一層柔和的熒光裡,更襯得膚白如雪,整個人亭亭而立。
未聞看了便又想起出宮那日同行的“齊晴”的裝束,心中不免心煩,又思及林和友希兩人的交情,更覺厭惡。便顧不得禮數,只隨手拿起一本繡花樣子自顧看了起來,一時四下寂靜,未聞也並不搭理。
林見了,只得走到椅前勸到,“那日友希不過一時衝動,你知道那丫頭一天天的,嘴裡沒句循規蹈矩的話的....她亦是關心你,難道你還爲這事生氣不成?你這樣的氣度,擔待些便完了,想來以後她再不肯說那種話了,何苦爲這事鬧的自己不舒坦。”
未聞聽了也只是不理,手中的那本自然是看不下去了,只胡亂翻著,弄出極大的“沙”聲。
林看了便面上訕訕的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只好往桌上放了那木盒,道:“我知道你一時半刻也不能氣消,我只勸著你多保重身體,便跟自己慪氣。如今你雖不想理人,但令尊的事要緊,如今我和友希湊出了些銀兩,你只不必多想,寄了去救急便是。”
只“銀兩”二字,才讓未聞從書頁中拔起額前稀疏的幾縷碎髮。這才牽起沉腫的一雙眼泡,正眼看向林——身後的木盒,正色道:“論理,這也不該怨到你身上,你又這樣肯幫我解難救急的,我怎好還跟你置氣呢。只是周友希的那份我是如何都不會收的,那日我好心規勸,話是急了些,但理兒是半點不錯的,誰知人家還不領情呢!如今我收了她的銀子,倒像是我服了軟似的。”說著,不免冷笑。
又道:“她不來道歉,只送了幾個銀兩來又是哪家的禮數?真真是好笑得緊,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是哪家潑皮破落戶出身的市井泥腿子呢,別的忠義道理禮數一概不知,倒有幾個臭錢.....”
未聞一時說到激動之處也顧不得禮數,不覺將往日村裡聽的賴皮村話也吐了幾句,忙止住了。所幸林並不在意,只是也不敢十分勸她了,只是用一卷手帕子虛虛掩起下半臉,一雙微微上挑的杏眼睜了半日也漸漸倦了幾分。
未聞見她不再爲友希說話,心中舒暢不少。便又換了柔聲委婉讓她再向卓蘭借些銀兩來使。
林一聽便知未聞仍是手頭不夠,如今又斷不肯向收友希借的,只是林素來跟卓蘭相熟,知道卓蘭家在北地,也長年艱難,手頭自然一個閒錢也沒有的,平日裡這樣拮據更別說借給別人了。
便忙將委婉道出卓蘭艱苦之況,又勸:“這錢雖是友希的,你若不肯借她的,便當是我借的也行,你只當是我爲你跟她借的,便是要還時,也是我替你拿了去還,你也不必在意了。如今只是爲了這些小事耽擱了令尊的病情反倒不好。”
未聞聽了,也只得作罷,一時收了銀兩寄去不提。只是想起自己平日裡雖與卓蘭亦是相熟,竟大不知其來自北地,原是貧困荒涼的出身,怪到平時看她小家子做派,半點上不得檯面,又是與友希一般....思此,心中鄙夷得緊,不免又冷笑出聲。
這邊,林見未聞收了銀子,心下稍安。又見她今日盛怒,又兼神態怪異,自己不好說什麼,正要告辭,又被未聞一把拉住。
“如今煉丹坊往各宮招幫忙的,你可知道這事?如今我自己去不大好,你陪了我去罷。”未聞央到,原來那日與明思隋出宮,見明思隋一路上講起宮內事便對樑王及煉丹坊稱讚不已,不免也想偶爾前去當差,心下暗暗打算學些製藥之術,興許能幫著點家中父親病情。
林猜著她是爲其父打算,自然沒有不幫的理,便一口答應了,想去叫上友希,又懼未聞因此又生不快,只得作罷。多坐了一刻鐘,便告辭自去。
見林答應得爽快,未聞才面上有了幾分喜色,正是得意林偏向自己又肯傾力相助之時,自所謂兩人姐妹情誼深厚......自此也丟開友希之事,便是遇著也不大理睬,只是有時在林那裡看到又不免心煩一回。
粗糙的樹枝就此嵌入乾裂的泥地,埋下更深層的厭惡,黑雲一層層壓下來,也算遮掩其中尷尬,卻也永久銷燬了重見光明的希望。
眼見的過了十五,煉丹坊的便在各宮四處選人。
樑王是素來並不出面的,便只有東皇指去照管樑王的雷嬤嬤並兩個掌事——昆妮姑姑和景宜姑姑來了彩繡宮。
未聞和其他宮女站成一排,瞧見雷嬤嬤今日也與自己入宮那日大不相同,與兩個掌事一般換了簇新的白綢女官服,乃煉丹修術者之專服,腰桿不似往日馱著,直直走來,別無他話,只一個個問了幾題,竟也清晰,又默默挑選了一番便罷。
幸而早有背題準備,未聞雖不大通,卻也背答如流,雷嬤嬤點了點頭,往兩個掌事那說了幾句,那兩個掌事也不敢耽擱,忙執筆記下。未聞便知中選。
一時,雷嬤嬤一干人出了彩繡宮,林便找了來,神女原本便不多,中選也容易,未聞聽了嘴上說是歡喜,心中卻暗歎不公有夾帶幾分酸意,只是想著終於能一同前去,也不大理論了。
晚間便有人往彩繡宮送白色棉布外披並一部煉丹的冊子來,未聞在其他宮女的注視下一一領了,便故作隨意地往那大圓桌上一放,往牀鋪上一仰,直嚷著累了,催著其他人就寢。
拉上單薄的一張舊被,掩起自己激動的臉,此時,她終於不用爲自己寒酸的牀鋪有半分窘迫了,僅僅中選煉丹坊一事,便讓她贏得了多少羨慕而熾熱的目光,那種一雪前恥的感覺讓她上癮般的顫抖....左右沒了睡意,便拿起那本冊子翻了起來,誓要勤學苦練,明日於坊內便要壓倒衆人!一面想著,眼前似有鴻鵠展翅之景飄然而過。翻書聲極大,衆人也不敢抱怨,只由著她去了。
失眠了一整夜,終於等到掌事揪鈴,便一股子起了身,忙梳洗一番,套上白外披,便往煉丹坊跑。
到了煉丹坊其他人也還未到,未聞便站在原地仔細端詳著四周陳設。原來這煉丹坊是從前先崔王在世時藏經閣改了來的,並不似別宮那般前庭後院兼雕樑畫柱的,竟是單單一棟孤立的小樓,油了粉漆,普通的青花石磚直鋪到樓上,房檐低低地斜了下來,卻又豎著根粉藍色圓圓的煙囪,活像西洋畫片上燃著大鍋爐的“紡織場子”。窗子開得極大,每扇又都留著小口穿出一條條管道,透過一面大塊白水晶,內部陳設一目瞭然——亦不過是臺椅櫃幾,上面各色瓶子琳瑯滿目排了一行又一行。
等了一刻,便聽到一陣腳步聲,原是景宜姑姑到了。未聞忙福了福身問好,景宜姑姑不愧爲樑王下屬,竟也回了幾句,也沒讓未聞多站,便引了她上了樓,拐進一擺了幾排桌的小間,讓她坐了等。
一時,又拿了幾部書來,彷彿怕她一人杵著著實無聊。未聞忙謝過,心中自是感念不已,對這煉丹坊又是添了一番好感。
辰時一刻,才陸續有了些宮女並神女擠進來,林看到未聞,忙坐了過來。
衆人剛剛坐定,雷嬤嬤便疾步進了來,一腳跨上前頭的臺階,馬不停蹄地叫來掌事分發包裹,眉頭皺起,忍不住又似平日裡一般吐著抱怨地話。也不過是諸如“怎的這樣遲”又是“浪費大家時間”等等。
大家聽得心煩意亂之時,才正色道宣讀了幾條規矩,最後又不免囑咐:“仔細著點,別三腳貓似的亂動,不然釀了什麼大禍,可不只是害著自己。”
“辛苦嬤嬤了。”未見其人,先問其聲,一道聲線帶著異域微辛的香料味,猶如邊疆之地的熱風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