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大手落下,將半滿的酒杯輕輕放入流淌的清水之中,酒杯微微搖動幾下,順著蜿蜒的溪流向下緩緩流去,轉(zhuǎn)過三個曲折的彎道之後,一隻修長的手伸出來,將酒杯從溪水中拿起,杯底水滴落下,在清水中激起幾圈小小的漣漪。
“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爲流觴曲水。本官何幸,能與六一居士古今遙對,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同請龐將軍。”
龐雨聽到上游傳來的聲音,連忙客氣的舉杯,對那位放流酒杯的壯漢道,“謝過雷將軍擡愛,讓在下得以品嚐古人雅趣。”
雷時聲哈哈大笑,“一會龐將軍來放,本官也嚐嚐下游的味道。”
龐雨藉著飲酒的動作,轉(zhuǎn)過頭去對身邊的導(dǎo)遊低聲問道,“本官覺得他讀的似乎是蘭亭序,不是醉翁亭記。”
導(dǎo)遊臉上略微有點不屑,“自然是他記錯了,也或許是他手下的書手故意讓他出醜來著。”
龐雨搖頭笑笑,他回到滁州已經(jīng)三天,執(zhí)行盧象升安排的安靖滁州的任務(wù),其他官軍各營也多留下一些人馬,以搶奪搶糧和人力,全營留下來的只有副總兵雷時聲。
滁州知府劉大鞏對兩人不甚熱情,城門仍處於戒嚴狀態(tài),只開放東門讓城內(nèi)人出入,另派了些胥吏出來幫忙,今日陪同的是兩名承發(fā)房書辦,態(tài)度也有些冷冷,在亭外遠遠候著,既不來介紹景點,也不跟兩人說話。
龐雨覺得祖克勇說那番話,放在此時對這些胥吏說倒是很應(yīng)景的,不過他也懶得生氣,畢竟守備營以前在安慶境內(nèi)也受過不少白眼。
由於境遇相同,又找到了打馬將牌的共同愛好,龐雨和雷時聲幾天時間已經(jīng)打得火熱。雷時聲雖然是個沒啥文化的武人,但比較喜歡附庸風(fēng)雅,滁州附近初步安定下來之後,就約了龐雨出門遊瑯琊山中的醉翁亭。
此時坐於亭中,龐雨沒看到瑯琊山的山巒,但亭周確實修竹茂林,若是夏天過來一定是風(fēng)景優(yōu)美,但冬天之時略顯蕭索。
旁邊的導(dǎo)遊低聲道,“醉翁亭中此水名六一泉,洪熙六年時,引釀泉之水入亭內(nèi)方池,再經(jīng)溝渠作三折形爲曲水流觴,出庭外再歸於溪水,流經(jīng)山下百家橋入清流河。”
聽到清流河三個字,龐雨的神經(jīng)又跳了一下,四天前的那場大戰(zhàn),仍然讓他心有餘悸,尤其是強渡清流河時那種空氣都幾乎凝固的緊張。難得有這麼一天功夫放鬆,龐雨不想又被擾亂心情,埋頭吃起自己方桌上的小菜。
下游的月牙池裡嘩嘩水響,龐雨轉(zhuǎn)頭看去,幾個士兵已經(jīng)提了水桶,走到亭外上游處排隊,然後依次往那水槽裡面倒。六一泉在冬天水流很小,爲了雷大人這點文藝愛好,只能在下游月牙池那裡提了水,在從上游緩緩倒下來,以滿足雷大人曲水流觴的情懷。水流既不能快了也不能慢了,要恰好讓水能把杯子浮起來,又不能在石壁上撞翻,士兵們滿頭大汗,小心的控制著木桶的角度。
龐雨自然不會讓自己士兵幹這種事,都是雷時聲營中的步卒,全都沒有軍裝,看著跟百姓沒多大區(qū)別。龐雨這幾天看了不少其他營伍,各營構(gòu)成甚至有點像流寇,營中充斥大量的廝養(yǎng),隨軍做各種後勤工作,各營家丁都有自己的廝養(yǎng),家丁就是官方的長家老爺,不知道是兵學(xué)的寇,還是寇學(xué)的兵。
所以這些士兵其實就是軍中苦力,雷時聲對他們自然不會客氣,這麼提水倒水已經(jīng)進行了一刻鐘,雷大人的雅趣還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
龐雨轉(zhuǎn)頭對那導(dǎo)遊問道,“此次你隨在軍中,對丘八的觀感可有改變?”
導(dǎo)遊指指那些苦力,“丘八跟丘八也是不同的,浦子口那守備營兵馬,小人也事常見的,大人營中與他營便是不同,但小人也說不好。”
龐雨思索了片刻問道,“那你可願來我軍中任職?”
那導(dǎo)遊略微有些愕然,龐雨不知道他是不是裝的,一般這種人事問題,他不會直接去問當(dāng)事人,應(yīng)該讓候先生一類的人出面,以免被人當(dāng)面拒絕,損害他爲官的尊嚴。
不過這幾天在滁州的遭遇表明,武官的尊嚴原本就不多,龐雨決定對這個導(dǎo)遊特殊一點。
“不知大人給在下多少月餉,小人以前做河南生意的,家中老小用度不少……”
“軍中自有規(guī)矩,你能當(dāng)?shù)蕉啻蠊伲湍苣枚嗌巽y子,本官這營中的丘八與其他丘八是不同的,不會單獨給你定下一檔來,但本官亦可告訴你,日後我這營中的月餉,必定是所有丘八里面最高的,更有些東西不是用銀子能算的,如今河南生意並不穩(wěn)妥,你可想好之後再告訴本官答案。”
那導(dǎo)遊眼神靈動,龐雨想要這個人,因爲他與軍中其他軍官都不相同。
正在此時,一隻大手啪一聲拍在龐雨肩上,龐雨也沒有吃驚,不用看就知道是雷時聲。
“這曲水流觴,人少了也無趣。”雷時聲說著就將導(dǎo)遊擠開,在龐雨身邊大咧咧的坐下,順手從水裡撈起一盞剛漂下來的酒杯,一仰頭喝個精光。
“還是給老子換碗來,醉翁亭都來了,不喝醉回去怎生交代。”
龐雨倒喜歡雷時聲,這人已經(jīng)是副總兵,還沒有多少跋扈姿態(tài),相處起來更容易一些。
“雷將軍有興,在下自然奉陪,只是此地離滁州二十里,耽擱久了回去,就怕那李覺斯又到盧總理那裡舉告,你知道兄弟原本與遼軍爭執(zhí),在盧總理那裡起了糾葛。”
雷時聲一擺手,“龐兄弟你勿要憂心此時,誰不跟遼軍糾葛,那遼軍無論到了何處,都仗著他騎兵多,欺壓咱們這些小營頭,軍功糧草繳獲,都緊著遼軍用,那也沒法子,咱們這些帶小軍的,不必跟他們比。”
“要說遼軍跋扈,誰讓遼鎮(zhèn)家大業(yè)大,背後那祖大壽就是靠得住。再者也是人家能打仗,山東那李九成孔有德造反,內(nèi)地兵馬打不下來,遼軍來給平了,以前咱們打流寇還成,如今流寇越來越多,還得指望著遼鎮(zhèn)來打,人家不跋扈誰跋扈?” 他說罷遞過一個酒碗來,龐雨伸手接過,遼鎮(zhèn)入關(guān)之後得罪的人也不少,他們看不起內(nèi)地兵馬,雷時聲這樣的,自然跟他們關(guān)係不會很好。
龐雨笑著道,“人家每年幾百萬遼餉拿著,總要養(yǎng)幾千能打的出來,遼餉給了雷將軍,多半還比那遼鎮(zhèn)強。”
雷時聲嘿嘿一笑,“那銀子我不拿,遼鎮(zhèn)打誰都成,唯獨就打不過建奴,誰拿這遼餉,誰就得去跟建奴幹仗,老雷我還想多活幾年。”
龐雨這趟救援,已經(jīng)是第二次聽人說及建奴戰(zhàn)力,看遼鎮(zhèn)那戰(zhàn)力不弱,但聽起來好像一點贏的可能都沒有。
“那建奴到底是如何兵馬,雷大人可與他們交戰(zhàn)過?”
雷時聲搖搖頭,“咱就這麼給你說,從那老奴起兵來,死在遼東的總兵不下十個,我這樣的副將得幾十個。那些邊軍兵馬,打流寇砍瓜切菜,但一見了建奴,還沒交鋒就一潰千里,比起流寇還不如。”
“這麼奇怪。”龐雨摸摸下巴,那韃子兵在官兵口中就像獸人一般,他一時還想像不出來,聽的次數(shù)多了,莫名的還有點害怕。
雷時聲把兩個酒碗倒?jié)M,“咱們兄弟今日喝酒,安心當(dāng)這個醉翁,不要讓建奴、流寇這些玩意掃了興致。”
龐雨連忙舉起碗,“雷將軍既如此不喜那些流賊,此次那些俘獲的活口,都由兄弟來代勞。”
“那感情好,要我老雷說,一羣賊子都殺了乾淨(jìng),文官又不準殺,老子一看他們就煩,就有勞龐兄弟了。”
……
滁州城西三裡的西澗河邊,矗立著一片龐大的建築,這裡就是南直隸的太僕寺。
太僕寺這一片是查驗馬匹的地方,算滁州最平坦開闊之地,圍繞著這個中央機構(gòu),外圍也衍生出一個產(chǎn)業(yè)鏈,沿著官道有不少房屋,流寇沒來得及燒燬。
太僕寺裡面建築廣闊,還有驗馬的廣場,自然適合駐軍,流寇當(dāng)時在附近搭建了大量的帳篷,五里橋之戰(zhàn)後,又成了關(guān)押戰(zhàn)俘最合適的地方。
龐雨在太僕寺外的街道慢慢走動,候先生和王增祿跟在身後,還有就是形影不離的郭奉友等人。
這條街道人羣擁擠,到處一片喧囂,各部的士兵都有,叫賣的東西各不相同。
龐雨在滁州呆了三天,也是看習(xí)慣了,官兵中也有不少廝養(yǎng),遼軍兩千多人,真正上陣決勝的就一千左右,廝養(yǎng)也有兩千, 楊世恩等部廝養(yǎng)更多,爲作戰(zhàn)的官兵提供後勤。
盧象升催得既,官兵主力去追高迎祥之後,很多廝養(yǎng)還留在滁州搶奪戰(zhàn)利品,處置戰(zhàn)俘的事情也多半是這些人在做。大家搶到的東西不一定適合,於是在這裡形成一個跳蚤市場,不但交換物資,也交換俘虜。
很多攤位後面都捆著一大堆人,男女都有,女的是流賊營中的各種家眷,龐雨有時路過也看一看,那些女子基本都是骨瘦如柴,在流寇營中必定也是最底層,多半是那些廝養(yǎng)的家眷,跟他在桐城見過的婆子營不是一回事。
“珠龍橋之捷,是否還要跟張都爺那裡發(fā)塘報。”候先生走在龐雨身邊,停頓一下之後又道,“李覺斯和劉大鞏是滁州地方官,他們必定是聽盧總理的,沒有他們佐證,報上去亦算不了功,又何必再違了盧總理的意。”
龐雨沉吟片刻道,“咱們報咱們的,原本就是守備營和標營打的,有沒有用是朝廷的事情,報總是要報的。再者說,咱們只彈劾遼鎮(zhèn),那天周元儒過來說話時,那話裡有話,以本官想來,沒有違了盧總理的意。”
說起這事,龐雨還是並不痛快,珠龍橋軍功全部歸了祖克勇,與遼鎮(zhèn)衝突是計劃之外的,但龐雨確實有打算不與盧象升一起追擊,因爲守備營一直立足於防禦安慶和沿江救援,機動能力基本都是依託沿途城鎮(zhèn)和船運,對後勤十分輕視,他的軍隊沒有在陸地的遠征能力,如果真的被盧象升徵調(diào),走不了幾天就會垮掉。
但衝突的結(jié)果是珠龍橋軍功丟了,周元儒來告知他的時候,明確了五里橋的戰(zhàn)功,暗示了安慶兵額的事情上,盧象升會幫他說話,他大概明白一點盧象升的意思,目前必須要依靠遼鎮(zhèn),但並不想一直依靠遼鎮(zhèn),所以也會提拔龐雨這類內(nèi)地軍頭。
得失並不好計算,但從實用的角度來看,軍功最終也是體現(xiàn)在官職和兵額上,如果盧象升真的能在安慶軍額分配上起作用,感覺用珠龍橋來換仍是劃算的。
兵額涉及的最主要是餉銀和本色,特別要爭取從南直隸稅收中留餉,這樣少了戶部和兵部下?lián)艿沫h(huán)節(jié),只給巡撫衙門、道臺衙門、南京戶部幾個關(guān)口回扣,到手總是要多一些,能緩解龐雨的經(jīng)濟壓力。
乘著在滁州善後,龐雨也在統(tǒng)計自己的繳獲,五里橋王增祿收穫並不多,因爲搶奪的官兵實在太多,盧象升所部總兵力在萬人左右,還有數(shù)目不少的廝養(yǎng),守備營人手不夠,最後在營地和道路上搶到一萬三千兩。
珠龍橋那些馬兵明顯比廝養(yǎng)富裕,他們馬匹上也攜帶了大量的銀錢,用於收買官兵所用,那些馬匹上帶的銀子就有超過五萬兩,這只是龐雨的預(yù)估,最後的數(shù)字還沒有計算出來。
珠龍橋附近的馬匹有五百匹左右,有些在夜間跑遠,龐雨在晚上只搶到橋附近的一百六十匹,天亮前讓第九局帶著往東走,是出於客軍的警惕心理,後來發(fā)生的事情果然也證明了這一點,天亮後搶到的馬都沒能帶走,好在周元儒出面接收,免了龐雨當(dāng)場丟臉,當(dāng)然後最後肯定還是流到遼鎮(zhèn)那裡去了,珠龍橋附近還有大量的銀錢未及收拾,肯定也是遼鎮(zhèn)收了。
候先生大概也想到了這事,有些心痛的道,“只可惜了那些馬、銀子……”
龐雨搖頭笑道,“怎會沒用,前面三日基本把老賊都清出來了,雷將軍將剩下廝養(yǎng)都交給咱們辦,這可是幾萬人,天南地北都有,咱們按最缺的選,有用的都挑出來,裡面的鐵匠、銅作匠、木匠、造紙的、造船的、錢莊幫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