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0,在主腦的控制下,所有人造光源準時歇滅,整座象牙塔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好眠角足足叫了五分鐘,才徹底安靜下來,緊接著,塔頂的七十二星辰一一亮起,幽幽星光傾灑而下,沒來得及歸家的人,藉著這微弱的光摸索前行,永遠17℃的風慢慢穿行在大街小巷之中,就像水一樣輕柔。
“黑夜”降臨了。
何小小算著時間,摸黑鑽進鄰居後院裡的狗洞,頭還沒擡起,就聞見一串腥氣。
那是已淘汰的老舊機器狗的氣息,因爲動力來源比較特殊,所以特別難聞。
但餓得眼睛發綠的人可不在乎難不難聞,何小小想都沒想,腕袖翻轉,彈出指間磨得鋒利的鐵片,準確無誤地插入對方的行動中樞,使其短暫報廢,隨後託著這隻對於她來說體型過大的機器狗悄然倒地。
休息了一下,何小小便利索地爬起來,熟門熟路地找到鄰居家儲存黑麪包的地方——一個鎖死了的玻璃櫃。
鎖是嶄新的葉片鎖,看得出來鄰居有心防賊,但擋不住慣犯的她。
鐵片再一次起了作用。
何小小熟練地撬開櫃門,抱起兩份黑麪包便順著原路返回,一邊撤退,一邊遮掩痕跡。
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只要沒有證據,她就是無辜的,可憐的鄰居即使知道是她偷走了食物,也不會做出過於出格的事情,大不了遭一頓臭罵,挨一頓毒打,反正面包進了肚子也刨不出來。
何小小不怕被打,她只怕飢餓,那是一種足以把人逼瘋的感覺。
她同往常一樣避開監控,繞了條遠路。
沿途把贓物僞裝成垃圾桶裡撿來的。
再擦乾淨鐵片揣進袖子裡。
然後一帆風順地回到家,拉開門的聲音驚醒了坐在門後的老瓦倫,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含糊不清道:“你回來了,小姑娘?!?
“你應該在沙發上。”
“我擔心你?!崩贤邆愴樦鵁艏?,爬進了看著柔軟實則比地板好不了多少的沙發上,“總角徵召令知道吧,預備所抓人都抓到第684層了,你又黑又瘦又小的,跑不出他們的手掌心?!?
“你不要詛咒我?!?
何小小從門後的暗格裡掏出一塊發光的石頭,摁在燈架上,順手把贓物放在了發黴的桌子上,她有些生氣,叉腰道:“如果你還是閒得無聊,想東想西,明天就去和我一起去撿破爛!”
老瓦倫理直氣壯地指向自己殘疾的腿:“請體恤一下殘障人士?!?
“真希望你是個啞巴?!?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即便你死了?”
老瓦倫收回枯瘦的手,顫顫巍巍地抱住自己的胸口,灰綠色的眼眸安靜又專注地看著小姑娘,虔誠得彷彿是在向神明起誓一般的信徒,他認真道:“即使死去,我也會出現在你的身邊,永遠不離開。”
何小小嫌棄:“聽起來有點像恐怖故事?!?
頓了頓,又說:“請你正常一點,關德林·瓦倫?!?
老瓦倫咂嘴,善男信女的氣質一掃而空,他從何小小辛苦帶回來的黑麪包上撕下一小塊兒,就著桌子上缺口瓷碗裡的涼水吞嚥,嗚嗚道:“這是矢志不渝,你不覺得很浪漫嗎?”
“當然不覺得?!焙涡⌒≌拔也攀粴q,怎麼可能和你矢志不渝!”
“行吧。”
老瓦倫傷心:“我不應該祈求你有點善良的?!?
何小小送給他一個標準的白眼,抄起一塊兒乾淨帕子,將身上的髒東西擦掉,緊接著也沒嚐嚐麪包的味道,便躲進了房間裡唯一的棺材大小的睡眠艙,說是睡眠艙,其實只是個半蓋著單向玻璃的小牀,成年人都沒辦法伸直腿,也得虧她個頭還小,才能翻來翻去也碰不到頭。
於是,懷揣著心事,何小小進入了夢鄉。
夢裡她坐在老瓦倫的肩頭上,低聲唱著自幼常聽的象牙塔小曲兒……
【現在是象牙塔時間:紀元9941年3月12日,白夜7:00,主腦祝您生活愉快】
【現在是象牙塔時間:紀元9941年3月12日,白夜7:00,主腦祝您生活愉快】
【現在是象牙塔時間:紀元9941年3月12日,白夜7:01,主腦祝您生活愉快】
足足播報了三遍。
陳舊的睡眠艙擋不住主腦的聲音。
夢裡的歌聲陡然消散,何小小抓了一把自己的頭髮,猛地睜開眼睛,熬夜偷竊的後果出來了,就像是有針往頭皮裡鑽一樣,頭腦發脹的同時,心火也燒了起來,這鬼主腦八成是有擾人清夢的喜好,所以纔會踩點製造噪音。
她一把推開艙門,爬了出來。
老瓦倫有幸欣賞了她還沒來得及消散的起牀氣,他坐在燈架下把玩著小石頭——正是昨晚發光的那塊,還興致盎然地同她搭話:“親愛的小姑娘,早上好?!?
何小?。骸霸缟虾?,老不死的瓦倫。”
老瓦倫頓了頓,面色不改:“我就當這句話是祝福了。”
何小小輕哼,多的就不說了。
她知道是自己的壞脾氣波及無辜,所幸老瓦倫是個足夠大方的人,他們住在一個屋檐下,相依爲命十年多,總要有一個人在磨合之中學會包容另外一個人。雖然現在負責養家的是她,但被包容的也還是她。
她的性格可能遺傳了那對生了她卻不養她,還遺棄了她的父母——骨子裡就帶著惡劣。
何小小沉默著吃完自己那份黑麪包,然後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同往常一樣,準備去垃圾焚化場。
老瓦倫的早餐很安靜。
正當她要帶著揹包出去的時候,老瓦倫猶豫著叫住了她:“你今天還是不要出去活動吧。”
“然後我們會餓死?!?
“可是……”
“我跑得快,懂得躲藏。”何小小有心寬慰他,拍著尚未發育的胸脯保證道,“他們不一定能抓得住,我會盡力避開,老瓦倫,別想太多,這種多餘的擔心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它很像詛咒?!?
她狹促一笑:“萬一我被抓了,我就怪你!”
老瓦倫不說話了,還生氣的背過身去。
何小小料到了他的反應,所以開門就走。
可能是有愧於失竊的鄰居,她選擇了自己不經常走的一條小巷,半刻鐘後,鄰居家胖婆娘的咒罵聲準時響起,老瓦倫鎖上門,在屋子裡裝死。那時候的何小小已經走遠了,即使聽見了也全當自己耳背。
她計劃著今天要撿一個微型發動機。
還有睡眠艙的那些器件。
家裡只有一個睡眠艙,老瓦倫讓給了她,因爲她是女孩子。
她想要親自給老瓦倫組裝一個。
象牙塔的景色萬年如一日,人造日光將空氣照得亮堂堂的,小巷很窄,不寬,結構巧妙地剛好將人造日光遮擋大半,青苔與黴斑爬遍了這裡的每一個縫隙,不時有大人與她擦肩而過,撞得她肩膀生疼。
假如她能把這些粗魯的大人揍趴在地上的話,她肯定不會這樣沉默。
最可惜的是,殺人居然是犯法的……
何小小及時收回了自己危險的想法。
再過兩個路口,就要到211號垃圾焚化場了,當然,她要走的不是大門,而是一個只有小孩子能通行的洞,得益於焚化場主人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個洞自從出現後就沒有被填上過。
“求求你們!”
何小小停下了腳,側耳細聽。
“求求你們勸勸我!”刺耳的哭聲繼續,何小小決定耽誤一點時間,去看看是什麼人在哭,“你們快來勸勸我吧,勸勸我啊,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穿過民居間的細縫,何小小看到了目標。
那應該是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
穿著一身乾淨的藍白條病人服,鞋子丟了一隻,耳邊彆著鴉青色水滴夾,又濃又密的墨潑長髮凌亂地披在單薄的肩膀上,能讓人一眼認出她不是七百層的女人。
何小小心道。
七百層從來沒有這樣的人。
這裡的居民就和隨處可見的垃圾一樣,麻木,庸碌,不乾不淨。而這個哭著讓別人勸她不要自殺的女人,和周邊又髒又亂的環境,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女人跪在地上,腳邊躺著一把帶血的精緻匕首,她捂住脖子失聲痛哭:“你們勸勸我,求求你們勸勸我,隨便是誰都可以,勸點什麼都可以,一句話就行,我不想死,我怕,我害怕,求求你們了……”
路人都繞開了她。
有的還向她吐了口水。
何小小遠遠地看著,覺得她可憐,但又有點不太明白,她到底在做些什麼,又想要做些什麼?
博取同情?
還是其他?
不過……那把匕首看上去很不錯的樣子!
正在她猶豫要不要近前行竊的時候,那個女人突然看向了她。
何小小才邁出一小步,登時心生不妙,身體受直覺所控,急速後撤,但是晚了,那個女人已經連滾帶爬地衝了過來,抱住她的腿,哀哀慼戚,抽抽泣泣,就像是抓住了此生的救命稻草一般:“你,你是來勸我的嗎?”
何小小連忙推她,推不開。
她慌慌張張看向路口,一牆之外,已經響起了特製軍靴整齊踩踏的聲音,那是天堂預備所的巡遊隊,再不跑開,她會被他們抓走的,這個該死的女人!
“鬆手!”何小小氣急,用力掙脫了女人的拉扯,腳底抹油,滾地逃走,帶上了一身的污穢和塵土。
女人破聲尖叫:“小姑娘——”
何小小沒有回頭。
拼盡全力逃跑。
她把揹包扔了,一邊逃一邊在心裡罵人,那女人要死爲什麼不死遠點!
被她匆忙撞到的行人先是生氣,看見窮追不捨的巡遊隊後,又換成了憐憫,擋路是不會擋路的,天堂預備所十年一度的總角徵召令,要是耽誤了,誰都負不起責任。
何小小咬碎銀牙,硬生生藉著更勝一籌的地圖優勢,甩開了巡遊隊。
瘦弱的軀體緊貼牆面,廢棄石油桶堆當做屏障,把小小的她藏在角落裡,異味不斷刺激著她的嗅覺,她卻始終憋著,不敢喘一口大氣,胸膛裡的心臟在瘋狂跳動,壓都壓不住。
良久,她才探出頭來。
小心翼翼地確定安全。
這片地界上個月才被劃成是重建區,居民都撤走了,施工隊還沒來上班,附近沒什麼人,何小小松了一口氣。
結果高懸的心剛剛放下——
“拒絕預備所的徵召,是要遭受懲罰的哦,小朋友?!焙鋈淮┲t色軍裝的男人從斷裂的二十米牆頭上一躍而下,跳進了她的視野中,衣袂落下,露出一張極具觀賞價值的面孔,那張臉屬實好看,金髮碧眼,熱烈又明亮,比傳說中惑人的妖精還要驚豔三分,但她沒有時間欣賞了,何小小大驚,連滾帶爬從石油桶堆擠出來,掉頭就想跑。
然而,她的後路被一支巡遊隊截住了。
不一定是她先前遇到的那一支,但一定是能困死她的這一支,她現在就是一隻困獸,何小小又驚又懼,前後兩難。
男人慢悠悠走上前,巡遊隊的隊長向他敬了禮。
“愛德華長官,日安!”
“嗯,日安?!?
是那種很散漫的口吻。
何小小一邊警惕地挪動身位,一邊繃緊肌肉,企圖做點什麼——她永遠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但是,男人伸出一隻手,結結實實地控制住她全部的小動作。
他彎下腰來,附耳笑道:“三千塔元,讓你的父母來預備所繳費,你不用害怕。”
何小小別過頭去,打定主意什麼也不說。
她沒有父母。
她只有老瓦倫。
可是老瓦倫沒有編號,是黑戶,當然她也沒有,這種情況她不能把老瓦倫拖下水。
“沒有父母,也沒有編號,是嗎?那就很抱歉了?!蹦腥怂坪趺靼琢耸颤N,眉眼一彎再彎,擡頭對士兵道,“我親自帶她回去,今天的值班就麻煩你們了,我想休息?!?
巡遊隊的隊長:“是!”
何小小緊緊盯住男人。
男人又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沉默。
沒有得到答案的他不甚在意,還對她笑:“認識一下,我是梅瑞狄斯·愛德華,請記住我,以後的見面會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