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深秋??耧L捲著殘葉。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一棵樹,枯藤老樹。
樹在院中,小小的院子。
院中滿是雜草,只有寥寥幾處落腳的地方。
其中一處,放了一張一人半高的大椅。
紫檀木大椅,雕龍刻鳳。椅上鋪著兩張完整的虎皮,一左一右。雖然只是虎皮,看起來依然十分兇猛,彷彿依然是能號令萬獸的王者。
已死的老虎當讓不能號令羣獸,活著的人卻能號令羣雄。
能號令羣雄的人當然是個厲害的人,雖然那只是曾經。
椅上有人,是個老人。臉上縱橫交錯的深深的皺紋,顯示他經歷過許多風霜;一條貫穿過大半張臉的刀疤,表明他經歷過怎樣的生死。他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眼睛,深邃、明亮,一分狡黠,七分睿智和兩分的不可一世。
他的整個身體都被厚厚的貂絨包裹著,可是他還是在輕微地發著抖。
他畢竟已經老了,老人往往經不住寒。
他咳嗽了幾聲,轉頭看了看他身邊的青年。
一個很好看的青年,簡直比美人還要美幾分。劍的眉(兩道濃豔的大眉中還分別套著兩條小眉)、星的目、挺的鼻、薄的脣,膚白勝雪、雲鬟霧鬢。
年輕人穿著一身淡藍的長衫,負著雙手,閒閒地看著院中被風吹歪的野草,似乎已出了神。
草上忽然就出現了一個人,他不是從牆上躍進來,從大門走進來,而是忽然就出現在老人和青年面前,就像鬼魅一樣。
草並沒有因爲他的出現而被壓低了一些,這人就隨隨便便地站在草上,而草不彎。
“是你!”說話的是老人,他的聲音有一種年老的人特有的沙啞,沙啞中帶著威嚴。
“是我!”來人只是一笑道。
“你一個人來的?”老人道。
“你怎麼知道我是一個人?”來人瞇著眼睛,斜眼看了下牆角,笑道:“我一個人來,未免是對您老人家的萬分不尊重?!?
“你如果尊重我,就不該來!”
“可我還是來了。”
“來了,就該死!”
“你殺的了我?”來人本來只是微笑,現在卻忽然大笑起來,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只是個殘廢的人,而且我太老了,老的連說話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老人說話,又咳嗽了幾聲。他的牙齒快要掉光了,零星的唾沫和著血,噴灑在他身上的貂絨上。就像雪地裡落下了幾朵梅花。
“所以你殺不了我、我們!”來人笑的更開心了。
“孤星四猛,無人能擋!老大王雷剛,老二宋柏鬆,老三就是你祝成林,老四瞿狗瑞,據說你們四人,在蕭劍閣手下殺人,從來沒有敗過一場?!崩先藝@了口氣,接著道:“可是今天,你們不僅會敗,還會死!”
“憑你?”
“當然不是我,殺你們,根本用不著我出手!”
老人‘手’字剛出口,刀光便閃了一閃,只閃了一閃,就像天上的流星。
祝成林腳下的草彎了,不僅彎了,而且折了,被他自己的重量壓折了。
祝成林的頭,和他的身體溫柔的離了別。
身體已倒下,頭還未落地。
它是不捨高處的風景,還是厭倦了它的軀幹?
即使是厭倦,終究還是要在一起的。
它們是一家人,短暫的離別,生生世世的相聚。
不管願,或不願。
輕功已能排進天下前三位的祝成林,卻沒能躲過那一刀。
鬼魅一樣的刀。
刀是普通的刀,被漆黑的鞘包裹起來,看不見刀身。
刀就握在人手中,一個一襲暗紫色長袍的青年人。他的臉色蒼白,白的彷彿終年沒有見過陽光。他的手白皙修長,骨節有些粗大,不免減了兩分顏色。
他的手天生就是握刀的手,不管什麼樣的刀,到了他的手裡們都會變成殺人的刀。
現在他的手裡有刀,殺人的刀。
刀柄上本來是白色的綾,如今已經鮮紅。
血染的紅綾,敵人的血。
他將紅綾解下,緩緩放在祝成林心口上。擡頭看了看天。
夕陽西下,絢爛的晚霞將他的臉鍍上了一層金色??墒莵K不能改變他的蕭索與寂寞。
本來潛伏隱藏在牆角的人此時已經站起了身。
他是瞿狗瑞,祝成林是他的兄弟??墒撬F在只想快點跑,早已將報仇扔到了九霄雲外。他巴不得現在牆上能有個洞,他能爬著出去。因爲他的腿已經軟了,連邁步的力氣都沒有了。
“城主,他該怎麼辦?”紫衣青年指了指瞿狗瑞。
老人用包裹在貂絨裡的左手彈了彈垂在外面的長鬚,笑道:“平天,他現在是你的人,你覺得該怎麼樣,你就去怎麼樣做!”
郗平天向瞿狗瑞走了一步,又停了下來。瞿狗瑞手中的劍已經掉在地上,人也軟軟坐倒在地上,靠著牆角,冷汗已經將他的衣服完全浸溼。他想說什麼,卻只是張著大嘴,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
“你走吧,我不想殺你了!”郗平天冷冷道。
瞿狗瑞一聽,如臨大赦,趕緊跪倒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謝恩。
郗平天厭惡的擺了擺手,轉身不再看他。
“平天,你的刀又快了一些?!崩先诵Φ?。
郗平天沒有說話,他慢慢走到老人身前,點了點頭,邁步準備站到老人的大椅後面。
老人對他笑了笑,道:“平天,看來這次,你又要有任務了?!?
老人交代的任務,通常就是殺人。
老人要殺的人,通常是不平凡的人。
郗平天從十二歲開始跟著老人,到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也不過只接了一次任務。
那是在他十五歲時,他一人在河邊隨手揮刀。
那時的他,個子還太小,他手中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要高。他一邊想之前老人教過他的刀法,一邊隨手舞動。他總覺得,在這每一招刀法中,再加入一些變化,刀法會更奇詭,刀勢會更猛烈。
可是他的刀並不像別人的刀一樣那麼兇,那麼烈。
他的刀中有一種濃濃的寂寞、蕭索的味道,他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爲什麼會使出這種味道的刀法。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怎麼能懂得這樣濃的寂寞。
情到濃時情轉薄,寂寞到了深處,只剩下一聲嘆息。
他嘆出了聲,空中溼熱的氣一遇到周圍的空氣,就凝結成了冰。
可是河裡的水還在流。
爲什麼陰冷的空氣斷不了流水。
於是他抽刀、斷水,水斷流。
他一刀將河水劈成了兩半,所以河水也變的寂寞,寂寞的河水。
老人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他知道,這個孩子的這一刀,已無線趨近於刀上造詣第一伍留八的‘風雲第一刀’,可是他也不明白,爲什麼這個孩子的眼神裡,爲什麼總是那樣寂寞。
郗平天接到了老人的任務。
殺路三人。
‘殤月樓’樓主路三人。
他記得一個人走了很久,從荒漠一直走到江浙沿海,走了足足三個月。他並不喜歡騎馬,他也沒有馬,沒有錢。
沒有馬就只能走,沒有錢就只能吃別人不要的東西。
他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他手中握著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要高。
他走在路上,周圍的人都在看他。男人的嘲笑,女人的同情。他的臉太蒼白,他的身體太瘦弱,他長得有些過分的漂亮。這樣的小男孩總能讓女人天然的母愛氾濫。
她們會走上前,摸摸他的臉,在他臉上親上一口,給他幾文錢,幾個饅頭,也許還會給他一件舊衣服,一雙破草鞋。
等他走到殤月樓時,他已經長高了很多,不再像一個少年,而是一個男人。
他見到‘殤月樓’最外一層的守衛,開口便問“路三人在那裡,我來殺他!”,他雖然已像個男人,可是聲音依然十分稚嫩,就像還未斷奶的小娃娃。
有人在笑,有人在皺眉,有人在怒。
笑的笑,皺眉的皺眉,怒的怒。
他們邊笑,邊皺眉,邊怒,然後做出了一樣的動作——出手,出拳。
這只是比尋常武師強了一點點的拳,這樣的拳當然打不到郗平天。
他們的手還都只是剛剛擡起,胸口就都多了一條口子??谧硬簧?,不會致人命,卻會讓人流血,流很多血。
郗平天笑了一聲,他暗自欣喜,第一次出刀對敵,就能將分寸掌握的恰到好處。
於是他繼續前進,第二層並不比第一層強多少,依然只是一刀,依然只傷人,不殺人。
如今已在‘殤月樓’下,紅色高樓,紅樓中有月,有夢,還有路三人。
可是要進樓,就要先打敗守在門口的兩人。
左右門神,左邊‘神戟’秦嶺,右邊‘神鞭’尉遲仁。
郗平天沒有多看,也沒有多說,他拔刀,刀光像天上的流星,一瞬間驟亮、驟暗,又驟亮,接著銀光一閃,刀已入鞘。
二人沒有看見郗平天的刀,卻清楚地感到他的刀鋒劃過了自己的手,自己的咽喉,自己的胸口。這刀鋒不是一條,而是一簇、一團,將整個人籠罩。
他們沒有死,只是鞭崩戟斷。
斷的是兵器,更是他們的信心。
如今他們心裡只剩下恐懼,這是一種只因天上有的刀法,現在卻在一個少年手中使出。
郗平天終於上了樓,樓高九層,九天可攬月。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欲殺路三人,也需更上一層樓。
這是第九層,最高的一層。路三人就在這裡,倚著欄桿,舉著酒杯,對著月光,獨自吟唱,“林風淅淅夜厭厭,小樓新月,回首自纖纖?!薄靶∮駱侵性律蠒r,夜來唯許月華知?!薄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於是路三人就真的成了三人。只不過那不是他的影子,而是他自己。
他被郗平天一刀就分成了三份。
斷裂了身體,也斷裂了人生。
一刀怎麼能將人分成三份?
路三人不知道,連郗平天自己都不知道,這他只是隨著心意,隨手揮出的一刀。
如果再讓他使一次,他也許不會將人分成三份,也許是兩份,也許是七份八份。
使怎麼樣的刀,完全看他當時的心意。
郗平天將刀柄上的白綾解下,放在路三人斷裂的身體上,白領染紅,血紅的白綾。
紅綾刀客自此天下聞名,去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甚至有沒有這號人物,他是不是江湖中人的臆測。除了老人外,沒有人知道。
“這次的任務,是殺唐門的唐雨柔,你和隕兒一起去。事成之後,不用回來覆命。”老人看了看郗平天,又看了看在自己身邊的藍衣少年。
郗平天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赫連城隕卻好像忽然回過了神,說道:“不用回來覆命?爲什麼?”
“因爲我已經不需要你們,我不需要平天這樣的殺手,也不需要你這樣的兒子。”
赫連城隕不自覺地將自己的眉毛弄亂,然後一根根捋順,這是他從小的習慣,他總覺得,這樣能幫助他想到很多他平時想不到的問題。
然後他就笑了,不漏齒的笑,婉約如美人的笑。
“從今以後,我們和赫連城再沒有關係!”郗平天擡頭望了望夜空,嘆了口氣。
“爲什麼?”赫連城隕的臉上還滿是稚氣。
郗平天回過頭,抿著嘴笑了一聲,“我們今後還是兄弟?”
“當然!”
“走吧?!?
“去哪兒?”
“殺唐雨柔!”
“爲什麼要殺她?”
“因爲城主要我們殺她!”
“如果她是個好人呢?”
“你的意思是城主是壞人?”
“爲什麼殺好人的,就一定是壞人,有時候,好人也一樣會殺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