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淺一出現在酒館的時候,天色還未黯然。酒館旁的街道上充斥了男女老少不齊的吆喝聲,白菜,肉包子,豬肉,茶水,一攤接一攤地擺過來,擺到酒館門口,就頓了頓,空出一條石板路,八尺寬,用竹編做的簍擱住界限,露出些黃綠黃綠的野草,一點點畜生的排泄物,狗或雞鴨,掉些毛。空路之後,對面就接著前頭,繼續擺下去。莫淺一就是從這八尺寬的空路踏上這家酒館的。毋庸置疑。
酒館無名,有“酒”一字,就已足夠。
館內木色爲主調,粗糙卻不乏雅緻之氣,四周有窗,爲白色糊紙所封,光線很低,氣奄奄的掛在些許污垢的桌椅上,架上的酒壺被這光薰得發舊,像是年數沉澱出了芳香的樣子,有幾分糊弄的嫌疑,但酒之好壞,自然是要親自品了才能定奪,如此說來,那模棱兩可的景象又有些批駁妄言之意。
館中落有一正梯,連接館上下兩身,上處梯口兩側擺有兩顆長青樹,青花瓷器,花雕木窗,襯得些高雅色彩,大致爲客房,卻無有客的蹤跡。就在莫淺一將碗中的酒倒入口中一面思索之時,屋裡的光線驟然緊繃,門口一高大之影投入,莫淺一側過眼,手中的碗尚未離脣,從嘴中溢出的酒液劃過白皙的下顎,滾圓地落下,與器物相接,脆然一聲響,腰間的佩劍赤夜蠢蠢欲動,暴露了嗜血的貪婪。
來者身著黑衣,腰間繫有青藍色綢帶,俠士裝扮,身後配有利劍。細眼一看,是傳說於江湖中的水霧,此劍身長體窄,鋒口處勾勒一道緩和的弧狀,似月初的月牙,滿身浸滿水霧之氣,寒而夢幻,變異無常,時剛時柔,取名爲“水霧”,意爲殺於無形之中,性命唾手可得。待此人坐下,莫淺一已飲盡,酣暢淋漓,他濃眉舒展,嘴角泛起一絲不羈之意。
“楚咫之巔,妖妖花色。”莫淺一揹著黑衣人,暗語道。
只聽“砰”一聲脆響,像是失手落了酒罈。烏壓的空氣中,兩把利劍相接,一是莫淺一手中的赤夜,二是黑衣人所持的水霧,兩劍一赤一雪,在兩股力量的馳騁中相持不下。莫淺一挑了挑眉,施力,將手中的赤夜提到黑衣人鼻尖的高度,氣勢逼人,盡顯霸蠻俠氣。
“花老爺好雅興。”
黑衣人微微冷笑,鬆了劍,“內力算過關了。”
莫淺一收劍,颳了刮鼻子,懶懶道:“我這赤夜可經不起水霧的寒氣,以後試人功夫,就不必出劍了。”
“好。”
黑衣人應了聲,他面色黯淡,容貌在陰影中模糊不清,收劍過後,側身在莫淺一的桌前坐了下來,朝掌櫃處喊了一句:“上酒。”音色沉穩,毫無波瀾。莫淺一將眼前人的冷傲盡收眼底,提上自己桌上的酒罈,走到黑衣人處,扔上酒,“交易前,先陪我喝一場。”
說完,莫淺一將一罈酒扣入嘴中,仰頭灌起,健碩的喉結伴著滲出的酒汁上下游動。一罈酒罷,莫淺一擲之於地,壇碎,酒已入肚,他長笑一聲,伸手抓起另一罈酒,送到黑衣人前,眼中是驟升的冷毅。
黑衣人略微擡頭,緊鎖的眉神在酒館中一掠而過,接過莫淺一手中的酒,喝罷,把空酒罈置於酒桌,道:“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你也一樣。”莫淺一咧嘴一笑,抓過黑衣人置於酒桌的空壇,棄之於地,“砰”聲刺耳響起,一地棕色碎片,“酒得這樣喝。”
“楚咫,花色。”黑衣人另起一罈烈酒,道。
“秦歌,莫淺一。”
莫淺一照樣把酒奉陪,兩人神色相對,會意於心,兩壇酒交於二人胸前。待二人飲盡過後,天色已昏暗,館中的人數漸少,莫淺一看著仍無醉意的花色,自認不如,趁著濃濃酒興道:“大老爺找我什麼差兒呀?”
花色環視四周,看並無可疑之人,低聲道:“保護一個人。”莫淺一聽完,略有意會,將手中的酒放下後,湊近他問道:“哪一位?”
“楚咫,花夢。”
“噢?”莫淺一淺淺瞇住的雙眼睜開來,若有思索,待明曉之後,臉上的不羈之氣漸漸變成了低沉的沉默,“冉雙荷和花秦天的女兒,花夢?”
“對。”
莫淺一聞聲,臉色漸涼,久久沉默,花色見其不答,正色問道:“接不接?” 酒館內,店小二的吆喝聲從耳旁馳過,莫淺一定眼看著花色,口氣微狂道:“接。”
“痛快。”花色將所剩的最後一罈酒扔到莫淺一手中,道:“你要多少銀子?”
“你是僱主,你說了算。”
“三千兩。”
莫淺一聽聞,笑道:“殺一個人最多就三百,保護一個人,值嗎?”花色的目光淺淺的擡起來,隱隱,有一種壓抑的氣息,他喃喃道:“因爲我不知道,因爲她,你會殺多少人。”
“若是超過了十個,我會來找你要賬的。”
“可以,如果你還有命的話。”
“成交。”
花色聽完,滿意笑了笑,十年前他認識莫淺一的時候,他還只是個頑劣不羈的劍客,少年英雄,豪氣沖天。可十年後再度相逢,他卻變成了爲財索命的殺手,浪跡江湖十年來,都不曾失手過。若不是情勢所逼,自己也不會將妹妹花夢交給他,想到這裡,花色不由得補充道:“花夢的性命交給你,但你不得對她做其他事,否則,我決不饒你。”
莫淺一聽完,瞇著眼睛笑起來,眉目間的那抹壞意始終未散,“花老爺,什麼叫其他事,我莫淺一就算再****,花家的女人……”他說著,眉間的那抹不羈慢慢褪掉,聲色緩緩冷下來,“我是絕不會碰的。”
十年前,花家夫人冉雙荷的容貌在花色腦中淺淺晃過,太像了,跟如今十七歲的花夢相比,真的太像了,他想了想,道:“最好如此,你何時出發?”
莫淺一說完將壇中酒飲盡,拿起桌上的佩劍赤夜,背過花色,踏著搖晃的步子,離開了酒館,只在空中留下了短短一句,“她什麼時候有危險,我就什麼時候出發。”
楚咫,花家府邸。
迷濛的夜色籠罩下來,後院裡,燈火相接,丫鬟下人提著搖搖欲墜的燈籠,在縱橫交錯的石板路上來回,不時擡頭張望四周,不時撥開園中盛開得過豔的花叢。昏暗的燈光下,個個慌張的臉,疊疊相映。
“小姐!”
丫鬟玉兒舉著燈籠,領著一幫人在後院中大聲喊道:“小姐!您在哪裡呀!”
身後的侍從們散了開來,各自在院中搜尋著,玉兒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夜色中一顆高大的梧桐樹上的花影。
“小姐?”玉兒打探似的口吻向著高高的樹上,問道,枝葉太過濃密,遮住了樹中央移動的東西。玉兒輕挪著步子,顫顫巍巍的向梧桐樹走近,只聽“嗖”一聲,樹叢中一片青綠的葉暗器一般飛出來,從她眼前疾箭樣掠過。
玉兒渾身顫住,動彈不得,手中的燈籠在發抖的手中顫慄,“小姐……”
樹上,藏在密葉中的女音恬靜而冷厲的響起來,“誰找我?”
玉兒低頭答道:“老爺吩咐,要您去一趟正廳。”
“我不去。”
“老爺說,此事關係到老夫人,小姐您一定會去的。”
樹上沉寂了一刻,習習夜風中,花夢從樹上躍下來,一道紅色的麗影,在一雙明媚的丹鳳眼點綴下變成一葉彩色的扁舟。良久,月色薄脣中,吐出涼涼的七個字,冷漠中,藏著不諳世事的戲謔,“那就讓他來見我。”
院中的下人見小姐一出現,齊齊退到了玉兒身後,低著頭,欠著腰,底下是長久的沉默。玉兒的臉上寫滿了爲難和不知所措,得罪小姐後果不堪設想,可若得罪了老爺……
“退下。”
正當玉兒等丫鬟發愁時,身後一個冷厲的男聲打破了院中的寂靜。花色站在石階上,夜中,是高大筆直的身影,和月光中的一臉英氣。
“是,老爺。”
下人們如釋重負般,紛紛彎腰退下,後院中一下便只剩下了花色和花夢兄妹二人。
花色靜著一張冷俊的臉,緩緩向花夢走來,花夢佇在原地,把頭別向一邊,面無表情,唯有內心潺潺的顫慄,可以在無風時潛聽一寸。
待花色來到花夢身前,二人仍未說話,周遭太沉默了,連風都變得窘迫起來。花色伸出右手,探向花夢的左頸,未等手指觸碰到白皙的肌膚,就被花夢的手斷然打下。
花夢仰頭正視著眼前高大的男人,目中毫無愧色。花色面色不改,再次將手向方纔的地方觸去,花夢再度揚起的手,被花色另一隻手抓住。
“下次玩的時候,小心一點。”花色擦去花夢頸上的一絲血跡,淺淺的劃痕露了出來。他的聲音一改方纔對待下人的嚴厲,只在她身前,才柔和如溫流。
花夢的心頭一顫,頸上來自眼前人手指的溫度令自己不得動彈,兩顆晶瑩剔透的眸子在月色中波動起來,內心絞痛著,頓時無法言語。
“下個月初八是爹孃的忌日,我想把姑姑請來,你去一趟好嗎?”
“這種事讓小君哥哥去做就好,爲什麼讓我去?”在花色的詢問下,花夢鎮定下來,不悅的開了口。
“姑姑十年沒見你了。”
“她來了自然就見到了。”
“石嫿谷到楚咫一路顛簸不已,我擔心她老人家會出什麼事,離開楚咫,去外面的世界,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花夢看向花色的眼神在這句話的語氣中柔和下來,帶著暗藏的欣喜和猜疑,“你真的會同意我離開楚咫?就我一個人?”
“我同意。”
“好。”
花夢堅定了語氣,道:“我去。”
花色聽完,淡淡道:“時日不多了,最好明日出發,回房休息吧。”
花色柔聲說完,轉身離開了後院。淡淡的背影后,花夢立在原地,疑惑,不解,欣喜,風一般的向自己源源不斷的吹來。
這個男人,曾經是自己的天,是自己的地,是自己視作珍愛,捨得爲自己赴湯蹈火的哥哥。可是這個男人,卻在十年前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那一夜,那一刻,永生難忘,任何解釋都掩蓋不了。
花夢想著,一顆心狠狠的紮起來。
爲何,沉澱了十年,積蓄了十年,卻仍舊恨不了。
纖細的雙手在悲憤中緊握成拳,琥珀似的指甲掐進緋色的肉裡,留下了一道道傷痕,她的手上經常會有這樣的痕跡,因爲她總是在恨與放棄之間沉淪,習慣將心中的不滿怨恨壓抑,她知道自己不能如何,她終究是他的親妹妹,終究是花家的二小姐,終究是被圈養在這座府邸中的一隻黃鸝,整整十年,她無法恨,更無法忘記。
回到閨房,將多事的玉兒趕了出去,自己草草收拾好了行禮,月光襯著四月的風探進窗來,將北國的夜韻點綴得讓人動心,似一種嬌好。收拾好了行禮,花夢沿著牀榻坐下,將壓在香枕下的一個荷包拿了出來,小心捧在手中,母親冉雙荷慈美的笑容在眼前晃過。
盈盈月,照亮了深眸。
她一雙鳳眼向染了露,喃喃道:“娘,他到底爲什麼要殺你,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