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城外,正當夏日,陽光耀目,樹木蔥鬱。
一身杏黃色布裙的趙紅珠倚著湖邊的樹木坐著,她心神不屬的揪著身上的衣帶,白皙明淨的臉上滿是鬱色。
“我成親的日子定在下個初三,紅珠你一定要來啊?!?
腦海中又浮起蕓兒那張燦爛幸福的笑顏,趙紅珠頓時覺得心裡更難過了,她鼻子輕輕聳了兩下,低頭用手捂住臉,烏黑的長髮也隨著她的動作散落在肩膀兩側。
十七年來,第一次想放聲大哭,因爲從小一起長大的蕓兒要嫁人了。
蕓兒把她給拋棄了。
趙紅珠記得那天聽了蕓兒的話之後,她急切的拉著蕓兒的手想阻止她:“你不要嫁人,我以後也不嫁人,我們一輩子在一起不好嗎?”
趙紅珠從小就完全不似一般女孩子矜持溫情,她個性獨特,思緒大膽,行事爽快,蕓兒也很瞭解她,習慣了她的奇言怪語,所以即使趙紅珠說出這樣出格的話,蕓兒也沒有任何驚訝和惱怒的情緒。
她只是握著趙紅珠的手,蹙眉輕嘆一聲道:“就算成親了我們也還是好姐妹啊,等以後你遇到到良人,也總是會嫁人的。”
趙紅珠聽了很傷心。她不知道什麼良人不良人,她只想蕓兒不要嫁給別人,像從前一樣跟自己在一起就好了。
趙紅珠也知道這個想法太天真了太自私,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內心洶涌的念頭。想著以後蕓兒肯定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溫柔細心的教她女紅,陪她讀書,一起撲蝶捉螢放紙鳶了……她很委屈,很憤怒,卻又很無力。
她甚至希望那個男人是個無恥的地痞流氓,亦或者是無所事事只會玩樂的公子哥,這樣就又有理由暫時把蕓兒搶回來了??墒聦崄K不是這樣的。
蕓兒要嫁的那位米莊的李思齊公子不僅長相風流俊俏,人品貴重,家裡也是富足殷實,雖然比不上大戶人家,但至少能保吃喝無憂,出行還有兩三個小僕隨行,夠體面了,媒婆帶著家僕擔著重禮上門提親的時候,蕓兒的爹孃激動得喜笑顏開,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畢竟蕓兒是小門小戶的姑娘家,能有這麼好人家提親,真的是走了大運了,惹得鄰里四周的人都豔羨無比。
趙紅珠將蕓兒含羞帶怯的笑看在眼裡,心裡一陣空落落的,很是落寞。從蕓兒的態度看來,自己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是徒勞了。
她希望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卻又不能破壞蕓兒的幸福。
帶著這種不妙的情緒趙紅珠傷神了好幾日,故意躲著蕓兒不相見,也沒有去她孃的豬肉鋪幫忙,就失魂落魄的四處閒遊,想散散心,沒想到卻越“散”這心口越堵,一股氣置在喉間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別提多折磨人了。
趙紅珠從懷裡拿出蕓兒繡給她的牡丹花手帕,這是她看著蕓兒一針一線繡了好幾天才繡好的呢。
鼻子一酸,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了。
“我的蕓兒啊……”趙紅珠捧著帕子哭了許久,淚水沾滿了面龐,像是要把所有的不甘心發泄出來。
等到哭好了,卻又捨不得弄髒了帕子,趙紅珠就將它收好了這才起身走了兩步到水邊蹲著,彎著腰用手掬水把臉洗淨。
——嘎啦。
突然從身後傳來輕微的踩樹枝的動靜。趙紅珠耳朵尖聽到了,她轉過頭,一眼發現不遠的一棵粗大的樹幹後面露出的一截天青色的衣襬,似乎是有人躲在那裡。
“什麼人?”趙紅珠揚聲問著,隨手撿了塊手掌大的石頭,一邊大著膽子朝那邊走過去。
那人似乎感覺有人來了,掩耳盜鈴似的想將衣角扯回去,但又知曉已經被發現了再怎麼掩飾都無用,這才從樹幹後探出一張漲紅的臉來,然後步子緩慢的挪出來。
這人穿著天青色的儒袍,深色的髮帶綁著頭髮,年齡不大,一副書生的打扮。
“姑、姑娘,小生唐、唐突了,小生只是路過,真的不是故意……”
他的眼睛根本不敢看趙紅珠,垂著頭結結巴巴的解釋著,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
“你是姜孝?”趙紅珠認出他來了,看著他那張原本清雋的臉越憋越紅,不由將手裡的大石頭朝旁邊丟的遠遠的,拍了拍手。
“你別怕別怕,我不會打你。”
姜孝擡頭,也沒管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而是愣怔了片刻,“姑娘認識小生?”
“你不記得了啊?!壁w紅珠又將他看了一眼,確定了,“就是你啊,你是我爹爹的學生嘛?!?
趙紅珠的爹趙恪是東臨城的百會學堂的夫子,她有一段時間經常去玩,對這個姜孝印象最是深刻了。
聽她爹說,姜家以前也是東臨城的大戶,只是後來生意敗落,家裡的男丁也都跟中邪了似的,相繼得病離世,到最後僕人盡散,只留下了薑母和姜孝這對孤兒寡母和那座一貧如洗的大宅子。
但是趙紅珠也有耳聞,據說姜孝的母親以前過慣了富貴的生活,即使現在家道中落,生活清貧,也仍舊買了兩個丫鬟在家裡供著她指使,享受著當家主母的做派,且爲人清高的很,從不屑與市井之人結交,盡是對一些世家少爺小姐們笑顏以對,愛慕虛榮的性子讓很多人暗地裡不恥,其中就以趙紅珠的娘最爲甚!
“每回來買個二兩肉都捨不得還要討價還價半天,唾沫星子噴老孃一臉!使得起丫鬟買不起肉嗎?還說我什麼‘粗鄙婦人一點也不通情達理’!她才粗鄙婦人,下次再敢來我鋪子,看老孃砍不死這個老妖婦!”
趙紅珠聽她娘憤憤的說了這些話,就下意識裡以爲姜孝也是那種不可理喻,氣焰囂張的人,沒想他到跟他娘大不一樣。她好幾次去書院都看見那些學生都欺負戲弄他,撕他的書,揪他的頭髮,在他碗裡的食物裡撒灰讓他吃下去。
而這傢伙,只是溫溫吞吞的垂眸坐在那裡,也不敢出聲,逆來順受的模樣著實惹人憐。
趙紅珠後來一次見他們實在過分,竟然捉了一條蛇放進姜孝的衣服裡,看到他害怕的滿臉發白,趙紅珠實在忍不住了,替她爹狠狠的把那些頑劣的學生給教訓了一頓。不過,後來趙紅珠也被她爹訓了一頓就是了。因爲有幾個好惡的都是有身份的少爺公子,得罪不起,趙恪教書這麼多年,從來都是明哲保身,閒事不聽不管,被趙紅珠這麼一攪合,就惹了點不小的麻煩。
所以從那以後趙恪就明令禁止,再也不許趙紅珠去學堂了。
現在想想,好像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姜孝呆怔了片刻,視線又移向別處,小聲囁嚅,“小生自然是記得姑娘大恩,只是、只是沒想姑娘還記得小生。”
“你別小生小生的啦,聽得我頭疼。”趙紅珠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出聲。
姜孝身體僵了僵,又小聲道:“那,在下……”
他正臉過來,快速的看了一眼趙紅珠,本想習慣性垂眸的,沒想定了定神,眼睛就直直盯著她的頭髮看起來。
趙紅珠被他看得莫名,姜孝又啊了一聲,趙紅珠忍不住問:“你看什麼?”
姜孝這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在下唐突了,只是發現姑娘烏髮間有一片樹葉,想要提醒姑娘一下。”
“樹葉?”肯定是剛在樹下坐的時候落上的,趙紅珠擡手隨便在頭上一蹭,果然有一片葉子飄蕩下來了。
姜孝的眼睛隨著那片葉子而動,等葉子落地,他也就不做聲了,抿著脣神情有些不自然。
趙紅珠想起什麼了,問他:“你不是應該在學堂唸書嗎,怎麼跑到城外來了?”
“這個……”姜孝緊緊捏著手恥於開口的樣子,擡頭看著趙紅珠正睜著一雙漂亮的眸子將他望著,這才緩聲解釋,“實在慚愧,小生……哦,不,是在下,這個時辰本來是應該到學堂報道的,只是、只是……我從兩年前就患上了夜遊癥所以……”
趙紅珠歪頭不解,夜遊癥?
姜孝點頭,“經常晨間醒來時就出現在城外或者其它的地方,我娘特地讓人晚上看住我,卻不怎麼管用。昨天晚上又……”
“看住都沒用?”
姜孝又沮喪的搖頭,“我也沒有記憶,只是聽阿桃說每回看管我的時候,她都睡得特別死,像是被下藥了一般?!?
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古怪的病?
趙紅珠覺得他的樣子有點可憐,不忍再問了,她擡頭看了看天色,輕嘆了一口氣。
哭出來了舒服一點了,還是回去孃的攤子幫忙照顧生意吧。
趙紅珠往回走,姜孝始終隔了十步遠跟在她後面,趙紅珠手裡搖著裙子上的衣帶,突然停住,一扭頭,姜孝擡頭看她停在了前面,受驚嚇一般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也站在那裡跟木樁子似的,杵著不動了,眼睛緩慢的眨巴望著天空。
小心翼翼的樣子讓趙紅珠忍不住大笑起來。
“喂,姜孝,你低頭走路不怕摔跤嗎?”
“多謝姑娘關心,在下不會摔跤。只是這路不平,姑娘也要多當心一些纔是?!?
“你離我那麼遠幹什麼?我很可怕嗎?”
姜孝挺直單薄的背脊,終於正眼對上了趙紅珠的視線,他輕輕笑著,眼睛彎起,有幾分溫雅。
“姑娘千萬不要誤會,姑娘一點也不可怕,只是姑娘名節可貴,在下不敢冒失,還是離姑娘遠一些好?!?
先是小生,小生,然後在下,在下,現在又是姑娘,姑娘的。
真是個十足的書呆子。趙紅珠笑了笑,拎著裙子轉身小跑走了,姜孝見她跑了,神情頓時有些失落,臉色都暗淡了些許。
“餵你還呆站著幹嘛啊?”
姜孝擡頭見趙紅珠在朝著他招手,笑容明晃晃的灼人,他不禁怔神。
“你也跑起來啊,再遲些,我爹該打你手板心了!”
在趙紅珠使勁的召喚下,呆木頭姜孝終於動了,跑起來。
只是兩人跑了一段路程就都有點累了,快到城門口的時候,就又恢復了一前一後的陣勢。
“姑娘,在下可否冒昧問一個問題?”
“你說。”趙紅珠沒有回頭,但是從那發緊的聲音可以聽出來,他似乎掙扎了許久才得以開口。
“你剛纔爲何在河邊傷心落淚?可是有什麼……”
趙紅珠轉身看著他,姜孝這會反應很快,停住步子側身避開她的視線,然後很鄭重的道歉:“在下只是一問,姑娘不必回答也可以?!?
“也沒什麼。”趙紅珠想起蕓兒又嘆氣起來,“就是在想,有什麼辦法,能阻止一場婚禮……”
她後面說話的聲音很小,見姜孝跟石頭似的僵在那裡沒說話,趙紅珠以爲他沒聽到就擺擺手,“算了算了,跟你說了也無用,你快快去學堂吧,我也要回家去了?!?
趙紅珠自顧自的離開了,完全沒發現後面人又驚又悲的定在那裡,久久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