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小酒館,坐在窗邊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海,有客推門時會響起一陣輕靈的風鈴聲響,若是坐在酒館中發呆久了,這麼乍一聽去,就像是靜謐大海偶爾俏皮時發出的一聲迴響。
“譁~鈴鈴——”
賀天然推門而入,時值正午,酒館空位很多,倒是吧檯旁邊的甜品櫃前,站有幾個女性顧客跟老闆談笑挑選著點心。
見自己來早,打算等會單獨面對曹艾青的賀天然放眼在店中環顧了一圈,企圖找到一個相對私密的位置,誰知他的目光與一個坐在窗邊角落的中年男人相接後,頓時是心頭一驚。
那個中年男人文質彬彬,五十歲左右的年紀,本是拿著手機正拍攝桌上的甜品包裝,無意見到賀天然的到來,臉上立馬是板起了肅容,望著他默不作聲。
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下,賀天然趕忙是壓低腦袋,硬著頭皮,一臉謙卑地快步走了過去站在男人對面的位置,謙聲道:
“曹……曹叔叔。”
對面坐著的儒雅男人,正是曹艾青的父親——曹奉堯。
“什麼時候到的?”
“……沒多久,半小時前吧。”
“坐。”
賀天然老實坐下,曹艾青來南脂島工作也有大半個月了,自己這個忙於工作的男友沒來看她,但人姑娘本就在港城的父母抽閒來島上旅個遊,看望一下自己閨女的時間卻是一把大,而且曹艾青昨天還分享過家庭合照在朋友圈裡,所以碰見自己老丈人,賀天然不覺意外,只是有些慌張。
“去招待所見過艾青了?”
曹奉堯似乎跟賀天然這個準女婿關係已經很熟悉了,口吻裡少了多餘的客套,開門見山。
“見過了,不過他們在開會,貌似還需要些時間才散得了……”
「作家」人格做事心性沉穩,除開靈活的道德底線與滿嘴的謊話連篇,爲人處世與察言觀色確實是最接近主人格的,甚至是某些方面,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甜點盒,接著道:
“她的同事跟我說,艾青喜歡來這邊喝下午茶,吃點心,本是想著週末人多,可能不太好買就提前過來了,沒想到曹叔叔先人一步,看來我這個做男朋友的,確實比不上您這位做父親的。”
這話一出,曹奉堯板起面孔後的皺紋都舒緩了幾分,不過在口頭,這位準岳丈還是很嚴格地道:
“既然知道艾青喜歡吃這些,怎麼不見你從市區裡帶過來?”
賀天然微微一笑,“帶了別的送她,因爲如果是吃進嘴的東西,我還是覺得越新鮮的越好。”
說完,他叫來服務員,小酒館裡的酒單與餐食是一起的,很雜,什麼都有,掃了一眼後他就點了一壺熱茶。
老男人點了點頭,賀天然以爲會問起一些他與溫涼之間這兩天流傳的八卦,但並沒有,曹奉堯只是沉吟了片刻,等到茶水上了桌,才緩緩道:
“我年輕的時候跟著老師與同學,把全國大大小小的古建遺址跑了個遍,當時一出去就是小半年,雖說多半時間是跟死物打交道,但也不覺辛苦,因爲我喜歡這個,只是……委屈了你楊阿姨,我跟她確定關係後一年到頭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不比你與艾青當初異國的時候來的辛苦。”
賀天然明白曹父意有所指,禮貌地給他斟滿了茶,佯作感同身受地一笑,道:
“阿姨沒埋怨?”
“艾青埋怨你了?”
曹奉堯含笑反問,賀天然慚愧地點點頭,隨即又糾正道:
“言語上的埋怨倒是沒有,因爲我一直說有工作來不了島上看她,在接連幾次後她就直接就沒回我消息了。”
“你阿姨倒是要激進些,當時我們好不容易見一面,她的第一句話往往是調侃我說,這麼長時間不聯繫,她差點以爲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是我。”
“哈哈哈哈……”
賀天然確實被這個有點“陰間”的調侃給逗樂了。
曹奉堯說起往事,肯定是因爲女兒在島上向父母埋怨過最近賀天然一味的工作託辭,只是曹父不同於賀盼山的霸道強權,溝通起來要開明許多,甚至在一些相同的經歷上,這對未來翁婿還有了些許的共鳴。
老男人既沒讓賀天然減少工作,多陪陪自己女兒,也沒有別的什麼囑咐,只是自然地抿起了茶,看著對方和藹淡然的表情,這不由讓賀天然開始自我檢討:
“叔叔,我最近確實有些事需要解決,不是有意冷落艾青,等一會……”
“這些話你留著哄艾青吧,你跟我說,意義不大,這是你們兩個的事;而我有些話,也需要艾青跟你一塊在場,問出來纔有意義,至於現在你跟我嘛……”
他放下了茶杯,正色說道:
“天然,叔叔大概能夠理解你現在的事業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你二十五六歲能夠擁有現在的一切,不光只是因爲你姓‘賀’而已,你取得的成績,非常人而不可及,但這也切實讓你肩負起了來自家族與事業上的雙重壓力,我很理解你的感受,其實說得世俗一些,你與其抽兩天時間來哄艾青心情好轉,還不如用這些時間去決定一筆投資的去向來得實際一點。”
“叔叔……”
賀天然被曹奉堯這麼一捧,腦袋發懵,在這件事上,他確實沒想到自己會成爲被安慰的那一個,但轉念一想,如果不是翁婿關係,而是單純從男人對男人的角度來看,這種因爲工作而影響到了另一半情緒的事,同性之間就真的很好理解了。
“都說了,世俗一些嘛,這本來就是生活的真實模樣,天然你沒必要爲了艾青一時的情緒而感到糾結……
我女兒呢,對待一些感性方面的事過於理想化,這可以說是我跟她媽媽慣的,也可以說是我們對她從小以身作則的教育,我們並不覺得這是她的缺點,因爲我倆都認爲在真實生活中能夠活出自我詩意的孩子,是最能獲取幸福的,即使將來她的物質條件很普通,但起碼作爲一個女孩,她的精神是富足的。
不過……論及愛情,歸根結柢是兩個人的事,我跟她媽媽介懷的在於,艾青能把自己一個人的生活過好,但若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半,還會不會順遂……
畢竟姑娘家可以飄忽詩意一些,可對一個男孩來講,還是得腳踏實地一點……”
說著,他自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苦笑道:
“唉,但我又很清楚自家姑娘的脾性,你要是太接地氣了,她估摸也瞧不上,我原以爲她這種性格不會太好嫁,畢竟很大程度上,這是兩個人在觀念上的衝突,但沒曾想,你們高中就認識了,而你小子呢,就在那麼一個不偏不倚的位置上,既能跳起來抓住她飄忽的線,也能安安穩穩地帶著她走,所以這也算是……你們之間的一種幸運吧。”
這就是曹奉堯在單獨面見賀天然時,可以說出來的一些話。
言辭之間沒有責備,多是將心比心的理解與對自己女兒擔憂,賀天然一時竟有些惶恐,他分不清是因爲曹艾青如今的事業發展與自己這個賀家長子脫不開干係,還是說,自己與艾青這段關係經過了時間的考驗,讓這位老父親對他可以推己及人,推心置腹至此……
也許兩者兼而有之,但不管是哪一種,都代表著他與曹艾青的這段感情,不會受到任何來自家庭方面的阻撓,甚至還會接受到雙親的祝福與關心,而這種臨門一腳,只差捅破一層窗戶紙就可以論及人生大事的感情狀態,讓如今才接掌了身體控制權的「作家」人格,一個十分不擅長協調家庭關係的男人,一副早已習慣隱藏自己的真情實感,只懂得虛爲委蛇靈魂,發自內心感受到了一種……
惶恐。
因爲在此之前,他從未感受過這些,也從未處理過這些。
“艾青能擁有您這樣的父親,難怪她現在會這麼優秀。”
賀天然低喃著有感而發,曹奉堯當成是後輩的吹捧,但又極其受用,之後兩人喝著茶,聊了聊日常的瑣事,時間不覺便過了半個多小時,正當曹奉堯說起這次來南脂島看女兒是其次,正事在她媽媽身上時,門口的風鈴又被吹響,說曹操,曹操到。
一身淡雅的曹艾青挽著她的母親楊成璧,出現在了酒館之中。
兩人對方出現如一陣清新的海風,女兒跟母親有七分神似,更似一蓮並蒂,只是前者的面孔保持著少女的清冷,而後者就多了一份歲月醞釀後的慈愛。
曹奉堯笑著招了招手,這對母女緩步走了過來,賀天然呼吸變得有幾分凝滯,到了跟前,曹艾青似乎拉扯著母親忸怩了一下,而楊成璧卻毫無察覺般撤下了她挽著自己的手,拋開女兒自然而然坐到了愛人的身邊。
賀天然見狀有樣學樣,忙是往裡一挪,讓出位置來。
而曹艾青站在原地,瞪了他一眼,沒有動作。
“她喜歡靠著窗坐,好曬太陽。”
對面的楊成璧笑著提醒了一句。
賀天然聞言蹭地站起,趕緊把整個人都讓了出來,曹艾青這才氣鼓鼓地輕“哼”了一聲,往裡入了坐。
一家子人重新坐好,曹奉堯叫來老闆又點了一些甜點零食與喝的,見對面這對小情侶沉默著一言不發,側過頭,不經意與自己妻子對視後相視一笑。
他先是說落了妻子一句:
“你醒得可夠早的,都大中午了,艾青叫你的?”
妻子揮了揮手,自顧取來茶壺斟茶:
“沒有,我下樓的時候這孩子正拿著不知道是誰送的愛馬仕傻樂。”
“咳~!”
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
曹奉堯有扭過頭,對女孩隨意問道:“開完會你們老師沒交代你工作?”
“給了我半天假,總不能讓你們一直等著我。”
曹艾青面上雲淡風輕,雖然他們在島上的自由時間很多,但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團體活動,需要做一些深入的環境考察,要去的地方都很明確,可不是真的來旅遊。
“週末還不休息啊?”
“呵~”
賀天然接了句茬,曹艾青笑笑沒理他。
好在曹父曹母都沒有讓這位名副其實的乘龍快婿過於窘迫,楊成璧假意問著愛人:
“你們剛纔聊什麼了?來的時候見你們聊挺高興的。”
曹奉堯喝了一口茶,“啊,一些工作上的事。”
“沒聊私事?”
“我跟小賀有什麼私事能聊的,他跟艾青說不就好了。”
楊成璧撇了一眼賀天然,嘴上對曹奉堯又問道:
“那小賀有沒有跟你說他前幾天,跟他們公司裡那個女演員合作,還在外灘唱了首歌什麼的?蠻好聽,我見艾青他們設計團隊幾個小姑娘都在單曲循環。”
曹奉堯拿著茶杯的手一下懸停在半空中,看著楊成璧,佯作疑惑的口吻,實則敲打道:
“啊?我還不知道啊,這屬於私事還是……工作啊?”
“工作工作工作,叔叔阿姨,工作,可以談,都可以談,完全可以擺出來談!”
好吧,賀天然還以爲曹父沒有那麼八卦,原來他什麼都知道,而且是真的要等艾青跟自己在一塊,纔會真正發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