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我名字,過去我總不願回答。因爲——
從小我就沒娘,記憶裡半點找尋不到她的影子。
沒孃的日子實在艱難,又窮得揭不開鍋,我靠吃百家飯勉強活著,卻因此枯瘦如柴,讓人不忍多看。
我爹是個傻子,還是個瘸子,沒法出去幹活,每天只會嘿嘿傻笑,連褲子都沒法自己穿。
我卻不知道這傻子究竟是我親爹,還是殺父仇人——據說我娘是個爛貨,我是個雜種,我爹是個殺人犯。
“小傻子,你過來給我當馬騎,否則我就去欺負你家的大傻子。”
“狗癩,你抓的這個小鳥給我!我奶奶說了,你是吃我家飯長大的,就跟我家狗似的,你要是不給我,就把這些年吃的飯都吐出來!”
“小雜種,小雜種,我媽說你是小雜種,不過小雜種是什麼意思啊?我以後叫你小雜種好不好?”
“醜八怪……”
……
傻子,狗癩,雜種,醜八怪,這些都是別人對我的稱呼,叫得久了以至於忘了我的真名。
其實忘了也好,因爲我的名字叫徐亞天,一個無比霸道的名字,聽得我自己都有些羞愧,也不知道我那傻子爹究竟怎麼想的纔給我取這麼個名。
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從小就將我跟其他所有人分割開來,涇渭分明,直到上了小學都沒有改觀。
本來我是不該上學的,不過我爹非讓我去。他笑嘿嘿地從一個早就沒有老鼠居住的老鼠洞裡掏出個小鐵罐子,裡面塞得滿滿的都是面值不一的票子。
我爹說,他在開始存老婆本之前就已經開始給我存學費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其實不是娶媳婦也不是抱兒子,而是看著兒子背起書包去上學。
我爹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傻子,卻比誰都知道學習的重要性。
雖然那些錢只夠我上一年學。
當時還能聽到村裡人嘀咕,說傻子的兒子念什麼書?保管年年大鴨蛋,而且長得跟個醜八怪似的,別嚇壞別人家的孩子!
一年級期末考試結束後,我爹拖著瘸腿在全村轉了好幾圈,拿著我雙百分的卷子耀武揚威地吆喝了整下午。
至於他喊的什麼,我早就忘了。
從那開始關於我家的閒話立即就少了,我爹存的錢卻花光了。
一年級結束本該輟學的,但我爹跟我說:“我喊上癮了,你讓我再喊幾年,我去撿破爛也一定得供你念著。”
於是,我爹還真的拎著個麻袋出門了,一走就是幾天不回來。他的腿不好,走不快,也走不遠。
但收破爛的兒子,成了我這個醜八怪的新標籤,繼而狗癩,小傻子,雜種這些外號漸漸都在班裡傳開,我依舊受著欺侮與嘲笑,沒有一個朋友。
我繼續唸書,在小學這個根本不懂何爲刻苦的年紀,我非常刻苦地讀書,只等著每學期期末考試結束之後,被老師表揚的那一刻,那一刻誰也不敢笑話我。
當然,更期待的還是回到家,陪著我爹在村裡逛著,聽他吆喝大喊,這一喊,就是整整五年。
那種感覺,即使現在回想,也還真他媽的爽。
而我在學校的生活卻被欺負地更加嚴重,在村裡更不受待見,連帶著平時來我家給我送飯吃的人都少了。
五年級的那次,我爹來學校接我回家,他們當著我爹的面欺負我,扒了我的褲子撕了我的書,只爲看我爹著急氣哭的樣子取笑逗樂。
事情還得我撐著,被他們欺負了我卻不敢哭,等他們都走了我還得哄著我爹,讓我爹別哭了,然後攙著我爹回家。
小學畢業,我本該就此輟學,回家弄些雞鴨豬羊什麼的看著。
但村裡人好歹聽我傻子爹吆喝了五年,覺得我就這麼輟學實在可惜了些。也是那幾年村裡漸漸富裕些,生活不是那麼拮據,就全村捐款。
這一捐捐出了我初中第一學期的學雜費。
至於接下來幾年的學費——我爹跟我說:“兒子,沒事,你念吧,我也沒喊得夠,你爹我多撿點破爛,學費就出來了。”
上了初中,學習的壓力忽然就大了起來。九門功課,想都考一百分那是不可能的,但初中就開始了排名次這一說,我的名次穩定級部前三,班級第一,既然上了初中,我要讓我爹再喊四年。
同時我也有一個夢想,我就想著,既然上了初中,一個年級三百多人,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我是不是可以開始新的生活,試著融入這個集體?
可是我錯了,初中,大家步入青春期,青春洋溢,個性張揚,一天比一天英俊靚麗,帥氣男生和健壯男生才更受歡迎。
而我,個子矮小,身材瘦弱,衣服髒舊,又不善與人交流,沒聽過他們哼唱的流行歌曲,也不認識他們口中家喻戶曉的明星。
最關鍵一點,我是個醜八怪,偏不巧,我成績還那麼好。
我時常被那些躁動的男生當成出氣筒,拿我立威裝酷,堵在走廊廁所暴揍,敲詐勒索錢財,被他們逼著,一個人寫十幾人份的作業。
初中四年,捱了很多欺負,也依舊沒有朋友,如此,四年,默默承受著一切。
中考,我是當作人生最後一次考試去考的,所以我考得很好。
我在全校是第一,甚至在全縣拿到了前幾的名次,那天我跟往年一樣,跟我爹一起走遍全村的大街小巷,那天我爹喊得也格外響。
初中畢業那年我十六歲,我爹也是從那幾年開始小病不斷,卻沒錢治療,各種扛著。我知道,這是因爲我爹拖著病腿長途跋涉撿垃圾的原因,他年紀大了,身體漸漸要垮了。
讀高中就得住校,學費加生活費不是一筆小數目,如果我繼續念下去,我爹就得更加拼命去撿廢品,我怕我爹會死掉。
我打算就此輟學,打工養著我爹,我村裡人卻不淡定了。他們都嘀咕著,說咱們村,這是得出大學生的節奏啊!輟學這可不行,這麼多年都供過來了,也不差這三年,萬一真出個大學生呢?
尤其在聽說我這個成績完全可以進市重點高中讀書的時候,我爹跟我說:“兒子啊,你念吧,我身體垮了不要緊,上癮了,真沒喊夠,我得喊得讓全鎮的人都聽見。”
我爹那時候爲了我上學,已經將撿垃圾的範圍擴大到了近乎整個鎮,只靠一雙瘸腿,一隻破麻袋。
他只要邊收破爛邊喊,全鎮的人都能知道。
於是,我含著淚上了高中。
本來,我想著,高中三年好好讀書,讓我爹再吆喝三年,考上名牌大學的那天,我得讓我爹好好喊一嗓子。
但等著高中畢業,我絕對不會讀大學,我要外出打工,好好孝敬我爹。
但真的高中之後,一切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