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雁樓並不難找,轉過幾個街角便到了。這座酒樓只有兩層,並不很高,一層是個給下里巴人吃飯歇腳的地方,都是些矮桌矮凳,供給一些粗茶粗飯,二樓說是設有雅座,其實也只是桌椅高那麼一些,擺得少些,收費也貴些罷了。
門外的招牌倒是做得像模像樣,“回雁樓”三個燙金大字,不知是請了哪位書法好手寫的,雖略潦草,但別有一番恣意疏狂的韻味。
林平之一見,立時喜歡上了這幾個字。
他對著曲非煙輕輕一笑:“你不是要讓我換名字嗎,就叫回雁好了。”
衡山派就在左近,城裡常有很多江湖人往來,他們靠著各種勾當營生,手裡多有些閒錢,上酒樓素來喜歡喝酒吃肉,因此全都在二層坐了。
二人上了酒樓,略看一眼,就見到曲洋正和一個大和尚對坐飲酒。
曲非煙雖和爺爺分別不久,但一來爺孫女倆很少分開,二來這些時日確實擔驚受怕不少,見了爺爺,心底委屈頓生,跑過去撞到他懷裡,叫道:“爺爺,非非好想你。”
曲洋給她撞得手裡的酒全灑了,嘖嘖叫道:“你這小妮子,浪費我一杯好酒。”
曲非煙當即就想還嘴,擡起臉卻見曲洋一臉可惜,眼裡卻全是關切,又把頂嘴的話嚥了。她只貪了那麼一下溫存,便直起身子坐了,對對面的大和尚做個鬼臉:“不戒爺爺好。”
那不戒和尚看著四十年紀,給她叫了爺爺也不惱,蒲扇似的大手在油光的頭上一摸,呵呵笑道:“非非也好,不戒爺爺今天沒帶好吃的給你,自罰一杯,自罰一杯。”
他說是一杯,卻拿起桌上的酒壺,直接對壺飲了一大口。
曲洋不愉道:“好你個不戒和尚,怎麼把一壺酒都拿去喝了。”
不戒大笑:“非非都來了,你老頭兒就別想喝酒了。”
林平之這時在桌旁坐了,向他們問了好。曲洋見了他,樂道:“讓你來酒樓吃飯,你怎麼連嘴都不帶。”卻是調侃他那全遮面的面具。
曲非煙靠過來,在他那面具下邊一按,取下一小半來,剛好能露出一張嘴。她拿著那一小半面具,得意的朝曲洋揮了揮。
曲洋一愣神,不戒已經大聲笑道:“現在是隻帶了嘴來了。”
曲洋知他不便,沒再調笑:“林小子準備怎麼應付青城派?”
林平之聲音淡淡:“來日必有厚報。”
不戒喝了一聲彩:“好!到時候別忘了叫上和尚我去看熱鬧。”
四人吃了一會菜,忽然左邊隔幾桌有個青年男子持劍站起來大喝:“你就是田伯光嗎?”
林平之尋聲看過去,只見那個男子鄰桌坐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卻是在麗水有過一劍之緣的田伯光,他身邊挾了一個尼姑滿臉苦相的坐著,看裝束和當日在麗水時遇見的恆山派弟子一樣,想來是同門,對面坐著的是個神情颯沓的青年,滿身是傷,還毫無忌諱的在喝酒。
曲非煙一見到田伯光,便想起那個很好看的裳兒姊姊來,見他又擄了個漂亮姊姊,更加憤懣,咬牙道:“又是他!”
曲洋好奇道:“你們見過此人?”
曲非煙哼哼道:“一個大淫賊。旁邊坐著的怕也不是什麼好人,小淫賊一個。”
曲洋哈哈一笑:“非非這回可認錯了。那田伯光對面坐的可是華山派首徒令狐沖,是來救那個尼姑的,我們在這邊聽了許久了。這個令狐沖倒是個妙人,師出名門,卻滿嘴粗言穢語,
想要言語相激,讓田伯光放了小尼姑。可惜田伯光見色心起,如何肯聽他的。”
他們說話間,一開始挺身而出的那個青年卻已經被田伯光一刀砍倒在地上。原和青年一桌吃飯的一箇中年道人,也衝出來,正和田伯光對招。他們刀劍都使得很快,眨眼間已過了二三十招,中年道人額頭見汗,田伯光卻一直坐著,顯然尤有餘力。
曲洋認出來這人用的泰山劍法,出聲道:“這兩個動手的應該是泰山派的人。”
兩人刀劍相交,鬥得興起,那邊令狐沖卻忽然出劍,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站起身來,回刀擋開。看得出令狐沖原意是要夾攻,可那中年道人卻停手退開,站在一邊旁觀。
林平之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但看那中年道人神色,似乎對令狐沖很是厭惡,想來其間有所誤會,正想出聲提醒,那田伯光已一刀斫在道人胸口。那一刀好快,比當日在麗水時還要快,快到林平之幾乎看不到他伸臂揮手,道人已然中刀,按著胸口跑了。
曲洋見他方纔欲言又止,猜到他要做什麼,他知道林平之久在島上,不通世務,是個只分好壞的性子,不由道:“那田伯光刀法奇快,可不是好惹的。”
林平之淡淡道:“我們已經惹過他了。”
不戒和尚一撫手:“好極好極。這個田伯光眼光很好,可惜手段過於下作,人也老了些。你小子雖然戴著面具看不到臉,但看你那細嫩的脖子,想來也是個小白臉,還滿身的書生氣,正好配個漂亮尼姑。你去把那個小尼姑救下來,我作主讓她嫁給你。”
曲非煙聽他給林平之亂做媒,責怪道:“不戒爺爺,你又不是人家的爹,憑什麼給人家作主?”
不戒看出她的心思:“小丫頭不用急,等你長大了再一起嫁過去,我替你爺爺作主。”
曲非煙給他說得紅了臉,不敢再作聲。
林平之人已起身,說道:“大師說笑了。”說完往田伯光那走去。
曲非煙滿眼擔憂的看著他,不戒笑道:“丫頭不怕,我給他壓陣。”
那邊廂令狐沖還在拿言語激田伯光,想讓他和自己坐鬥,好叫儀琳趁他們都不能起身之際逃走,卻見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子坐到桌旁,擡手往桌面輕輕一叩。他一叩之下,令狐沖只覺得自己心也隨這一叩被重重一擊,好一陣恍惚。
那邊田伯光卻已變了臉色,叫道:“是你!”
林平之點頭應道:“好一個採花大盜,行騙不成,改成強搶了。”
田伯光面色陰沉:“嘿嘿,我本就是採花大盜,強搶纔是本色,那天不過是一時興起,想要玩玩罷了。怎麼,你今天又想來充好漢?可怎麼連面也不敢露了?”
林平之輕輕一嘆:“在下有個大麻煩,確實不便露面,還望勿怪。”
“你怕那個麻煩,就不怕我這個麻煩嗎?”
林平之抽出長劍,輕輕在上面一彈。他彈劍時,田伯光就防著他那古怪的招數,握著單刀,隨時出手,只聽得一聲清脆的“叮”響,他已出刀。林平之豎劍格擋,正好招架住他這一刀。
“麻煩也分遠近,你是眼下的麻煩,當然要先緊著。”
說時,使出“落英神劍”,只見漫天俱是劍影。田伯光以快刀稱雄,卻也沒見過這麼快的劍法,在空中留下許多殘影,分不清哪一劍是真的。他凝神應對,快刀劈去,竟全劈在了虛處。他心裡一惱,躍起身來,不待林平之再出劍,刷刷數刀,先行搶攻,想讓林平之不及再出這難以分辨的虛招。
林平之於“落英神劍”造詣還淺,確實來不及再出劍。他一拍座下椅子,人已一躍而起,避開這一刀。田伯光一刀劈在椅子上,刀光如虹,穿椅而過。那椅子分明已給他劈成兩半,但卻互相倚靠,穩穩不倒。
令狐沖更加慨嘆這田伯光刀法之快,見所未見,再看那兩人,已在旁邊空地又交起手來。他們過得數十招,又倏忽分開。
只聽田伯光大笑道:“痛快痛快,好久沒有見到這麼快的劍法了。不過剛剛你爺爺我還沒使力,再來過可就不是那麼輕鬆的了。你還不用你那古怪的招數嗎?”
林平之知他剛剛留有餘力,不過是想見識一下自己的落英神劍,神色凝重。他手捏劍訣,做了個起手式:“請。”
“好。算上今天,你兩次壞我好事,可是田伯光佩服你。第一次讓我驚疑不定好幾天,後來終於琢磨明白你那古怪劍法不過是唬人玩意,對上內功比你高的稍加防範便沒用了,可是你到底還是把我唬住了,讓我白白丟了個大美人,壞了我難得的興致。今天你自己身上還有個能讓你藏頭藏尾的大麻煩,卻還肯爲一個不認識的小尼姑出手招惹我這個麻煩——嘿嘿,我知道你不是他們五嶽劍派的,和那邊那小子不一樣,有五嶽同盟之情誼,不得不救。”
林平之仍拿劍指著他,沒答話,似是不屑於再與他相談。
田伯光看著他那神情就是一怒,他最討厭的還不是壞他好事的人,而是那些個自詡名門正派,正眼也不瞧他,只把他當成宣揚名聲的墊腳石的人。那些人自持身份,從來也是這樣不屑的,一言一行,滿含羞辱,只是他們是爲了名,就不知這個人是爲了什麼。他怒聲道:“田伯光不想你當我刀下無名鬼,報上名來。”
林平之悠悠道:“回雁。”
回雁樓裡自稱回雁,田伯光一聽便知是個假名,雖知他怕是爲那大麻煩才臨時改的名,但還是忍不住心裡一寬:“我怎不知還有回這個姓?”
林平之低著頭,像是真的在認真思索有沒有回這個姓:“是麼,那我就姓平吧,平平無奇的平。”
田伯光神色一動,卻知這個平字,怕是他真名裡的了,登時舒了心裡最後一點怨氣。
令狐沖看出來這個自稱平回雁的人怕也不是田伯光對手,拍桌叫道:“田兄剛剛不是問我,我的這路坐鬥劍法怎地臭氣熏天嗎?我這就告訴你,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廁之中,蒼蠅到處飛來飛去,好生討厭,於是我提起劍來就刺。初時總刺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劍便能刺到蒼蠅,漸漸神與意會,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招之中,悟出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的時候,一直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難聞麼?”
旁邊儀琳原也一直記掛著他說的劍法,想他年紀輕輕就能創出一路劍法來,本來好生佩服,此時聽他這個說法,忍不住笑出來,心想令狐師兄真是滑稽,天底下哪有這樣練劍的。
田伯光一聽,卻是面色鐵青,一躍之下回到桌前,寒著臉怒道:“令狐兄,我當你是個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是?”他把單刀拍在桌上,“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比。”
他目露兇光,分明已動了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