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再美的瞎子,若從小有人說她醜,那麼她大半也會認定自己是醜的。
裳兒的母親一直告訴裳兒,她生得很醜,每每要帶她出門時,也把她打扮得很醜。後來母親死了,沒人再給她敷上那些豔俗的脂粉,畫上醜陋的妝容,她原本的美,便在一次洗浴之後曝露出來。
田伯光正是在那時候找上了她。他像是個翩翩君子,對她以禮相待,又幫她忙前忙後,還說盡了甜言蜜語,因此裳兒很快喜歡上了他——這是頭一回,有人對她說她很漂亮。
這是一場卑鄙的隱瞞。
田伯光當然從來不說假話,他自詡是個誠實磊落,重義氣的江湖漢子,可有些事情他自然也可以選擇不說,譬如他採花大盜的身份。
而當這場隱瞞被揭破,天底下便多了個心如死灰的女人、一個很美的準尼姑。
那兩個尼姑到底沒死,只是受了很重的傷。林平之代她們聯絡上恆山派的同門,很快就有人來接她們,同時也帶走了決心出家,從此青燈古佛的裳兒。
爲防止田伯光去而復返,林平之幾人晝夜輪換,守著這兩個尼姑和終日以淚洗面的裳兒,因此耽擱了兩天的行程。
而那兩天裡,福威鏢局死了很多人。
林平之等人對此自然是不知的,他們只知道,當他們風塵僕僕趕到福州的時候,那座很大很宏偉的宅子,已經從生意紅火,賓客絡繹不絕的鼎鼎有名的鏢局,成了福州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疫所在。
他們踏著清晨南國爛漫的春光進入福州,一路微風和煦,醉柳花香,如果沒有西門大街那座構建宏偉的宅第門前,左右兩座石壇中豎著的斷去的旗幟,沒有那血淋淋地劃在府門前的血線,以及那“出門十步者死”的詛咒之語,那麼一切都將很好。
譚木攔住了想要衝進去的林平之,等他冷靜下來,就出去打探消息了。兩個時辰後,他壓低斗笠,遮遮掩掩地走進一家客棧。
林平之三人早在邊角處的一張桌子旁坐著等他。
譚木給自己沏了杯茶水,一口喝了,潤了潤有些幹了的喉嚨,低聲道:“打聽過了,周圍的百姓都說是鏢局裡害了瘟病,官府已經著令讓人不得靠近了,不過怕是隻有瞎了眼的人,纔會信這種說辭。”
他哼哼了兩聲,又道:“就在昨日,鏢局裡有幾個鏢師出來,當街就給人殺人,但是沒人看到誰動的手。”
“官府的人進去查看過,我使了點錢,那人告訴我,鏢局應該是惹上了厲害的仇家,幾天來對方前後已經暗殺了二十多名鏢師,還在鏢局前後門都畫了血線,出門十步者死,真是好狠的手段!”
“對方敢於當街殺人,自然是肆無忌憚的。”林平之擔憂道:“我爹媽呢?”
“總鏢頭和夫人暫時無事。不過我在旁邊蹲了半天,發現有人在暗中窺伺鏢局,對方顯然不願罷手。”
譚林憤憤罵道:“這幫狗孃養的鼠輩。大哥,你摸出對方位置沒有,我們殺上去宰了他們。”
譚木道:“對方現在還不知幾人,藏得隱蔽得緊,不過有個膿包,看樣子功夫不到家,我隨時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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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當機立斷:“機不可失,如今敵我都在暗處,既然敵方已然露出馬腳,我們須得抓住機會。“
只是他終歸初入江湖,想不出什麼好法子。
譚木獻計道:”不如由我先入府,稟明總鏢頭,少鏢頭你們在外尋機先行拿下那個膿包,
若能引得對方來救,到時我與總鏢頭再率鏢局裡的鏢師一起合圍。若對方不來,雖然難免打草驚蛇,但抓個舌頭,多少也能問點東西出來。”
林平之反駁道:“不行,抓人的事情還得你們來。我沒有跟蹤過人,就怕給對方識破了,譚叔你們是老資歷了,做這事正好,就由我入府吧,我也想親眼見見我爹孃。”
譚木只能應了。
林平之當即與譚家兄弟商量好一應細節,又把曲非煙託給兄弟倆照看——鏢局裡的情況尚不明朗,若真給人甕中捉鱉——他緊了緊手裡的劍,回頭對曲非煙灑然一笑:“等我。”
林平之踩著那條已經給林震南擦得模糊了的“出門十步者死”的血線,大搖大擺地走向福威鏢局的大門。
他進門的時候,正有五個鏢師牽了馬出來。
那五個鏢師原本迫於恐懼,想要不告而別,沒曾想剛出門,便看見了鏢局的少鏢頭。他們知道這個少鏢頭常年不在鏢局裡,未必認得他們,但見了他那瀟灑的姿態,心裡羞愧難當,全低著頭喊了聲“少鏢頭”便停在那,不知是該出去還是該回去。
出則生死難料,回則多半必死無疑。
沒人想死。
林平之溫和的對他們笑道:“走吧。”
五人如蒙大赦,紛紛道謝,上馬便奔了出去。林震南聽著馬蹄聲響,帶人過來看,正看見了立在門口的林平之。
“平兒,你怎麼......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林平之噙著笑,高聲道:“孩兒回來殺賊!”
林夫人聽見了這一聲高喊,那魂牽夢縈的聲音、那日夜的思念,驅使她也走出來。她果然看見了她的兒子,這個七年來一年只得見一次的兒子,無時無刻不讓她思念著,擔心他吃不好,睡不好,近日來尤其擔心他回來踏入這個危險的漩渦。可一見著兒子,她什麼擔心也沒了,心底只有拼死的勇氣。爲了她的兒子,她要讓那羣暗處的畜生知道,金刀門的刀,並不是握在一個女人手裡,就不能殺人的!
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去抱她的兒子,而是像對大人一樣,替平之理了理衣服,然後端詳著他,平抑著聲音裡的顫抖,嘴裡不斷念道:“好孩兒,好孩兒。”
林平之衝林夫人笑了笑,轉過身去。他一步步走出去,走到那血線外,在午後的太陽裡立住。那陽光好亮,照著這個少年白淨的臉,照著他爲了回家特意換的一身白衣——林夫人一向愛他穿白衣的颯沓樣子,把他整個人也照得明亮了。
只見他扒開胸口的衣衫,袒露著瘦而精壯的胸膛,面朝著那陽光照不見的幽暗的街角,暴喝道:“來殺我!”
衆鏢師面面相覷,看著那站在陽光裡的明亮的少年。他們心底忽然生出一股佩服和一股意氣,那意氣裡含著熱血,把他們心裡的恐懼暫時掃去。有幾個人還爲自己剛剛同樣準備不告而別的盤算而心生慚愧,暗暗低下頭。
林夫人很爲今天的事情驕傲。她心裡的驕傲,在林平之把計劃向父母和盤托出之後,更添了幾分。她所以爲的那個只知道調皮搗蛋的兒子,已經成長爲了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人,這讓她很高興。
她並不失落於孩子的成長與主見,雛鷹總要高飛的。
林平之的歸來和他帶來的計劃,爲鏢局增長了幾分勇氣,衆人頭上的陰霾,稍稍緩解了些。
但這緩解也只持續了半日不到,因爲中午出去的那五名鏢師的屍首,在傍晚時分被五匹馬又馱著回來了。老馬識途並不總是好事。
“出門十步者死”這個惡鬼般的詛咒又在鏢師們的心底開始滋生瘋長。他們害怕,但林平之不能害怕,他必須自信,或者說他必須表現得很自信。
在鏢師們眼裡,這個師門神秘的少鏢頭,是他們唯一的希望。雖然他們很欽佩總鏢頭林震南和林夫人的膽識,但這麼多天過去,他們早就對林震南夫婦沒了期望。
林平之是他們的救命稻草。
現在這根被寄予厚望的稻草,正拖了把椅子,抱劍坐在大門前。
林平之在等。他在等夜晚降臨,也在等譚家兄弟動手。沒人知道敵人是誰,但今晚一定會有答案。
一個你死我活的答案。
夜幕三更的時候,譚家兄弟終於動了手。那個他們眼裡的膿包,在這個最容易放鬆的時候,落了單,而且被一直暗中尋找他的譚木看見了。
譚木和譚林一起上前夾擊,一出手便是“王字四刀”這一失傳招數。
譚家兄弟在五虎斷門刀上浸淫多年, 早看出來這門刀法其實缺了許多,因此淪爲下乘。二人日日苦練推演,竟然當真給他們補足了許多招法,而且招式剛猛,比之名門功夫也不遜色。
這“王字四刀”便是其中最剛猛霸道的一招,三橫一直,直取面門。
餘人彥本來是盯鏢局盯得久了,找個沒人的地方放水,不想兩個大漢從暗處出來,提刀就砍,嚇得尿立馬泄乾淨了,情急之下,只能伸手去格。
好在譚家兄弟意在生擒,刀背在前,砸在他的小臂上,只是將他小臂骨頭砸碎,沒有砍下手來。
餘人彥倒地嚎叫一聲,連忙呼救:“賈師兄救我!”
兩兄弟本來就是要拿他做餌,因此並不阻止他叫人,只是還要上前,在來人前徹底把他廢掉。
餘人彥躺在地上,忍痛蹬腿一踹,把鞋子和沾了尿的褲子都甩出去,兜頭往兩兄弟臉上蓋去,自己在地上好一陣翻滾,想要拉開。
譚木丟掉褲子,眼見街角已經來人,怕再追之不及,舉刀便是一擲,正中餘人彥大腿,將他釘在地上。
餘人彥立時疼暈了過去。
譚木還想要拔出大刀,來人擡手一顆石子射來。譚木撒手滾開,石子打在刀柄上,將大刀打落在地。
餘人彥被這一下又給疼醒,看見來人,大聲痛呼:“師兄快救我,快救我!”掙扎著往那人方向爬去。
譚木臉色一沉:“來了幾個?”
譚林上前幫他把刀拾起,遞給他道:“只有他一個。”
“一個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