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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父親

當大夥已經在飯桌旁就座,張麥纔來到,他身穿短短的常禮服,領結系得無可挑剔,臉颳得乾乾淨淨,男式西裝背心白得耀眼,模樣兒顯得年輕,一頭香噴噴的灰白頭髮很漂亮。

“那麼好!”他朝衆人點頭答話,“別費心啦,我不同你們一起用午飯。”當大夥邀請他坐下時,他說:“我今天出趟城。”

“得了吧,出趟城!”張娜說,“要知道那裡雪還沒有化呢……或是風溼病早就不犯了?”

張麥聳聳肩。

“怎麼辦!昨天在農場爲維克托訂了午餐,說是‘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所以我就得去!……”

“請吧,請吧!”張欣揮揮手,“把詳情細節替這個petite Nini保存好吧。”

“您犯不著去冒險,”李文說,“我穿著厚實的大衣還覺得冷呢。”

“嘿!李文:您要是穿上毛皮大衣就不會冷了!……”

“到郊外去做,穿毛皮大衣!”林峰說。

“到郊外去!你已經想象到‘郊外’的概念了:綠草,清溪,牧童,可能還有牧女……你這個高手!亦請想象一下沒有綠草、沒有鮮花的郊外樂趣……”

“沒有溫暖,沒有清泉……”林峰打斷他。

“只有空氣……可空氣嘛在屋子裡亦能吸到。那麼,我去穿皮大衣……順便在禮帽底下再戴頂絲絨小圓便帽,因爲昨天和今天總覺得頭昏腦漲:什麼都聽得見,彷彿鐘聲大作;昨天在俱樂部人們在我身旁流暢地說著德語,我卻以爲他們是在嗑核桃……不過我還是得去。女人嘛!”

“這位也是唐璜?”李文輕聲問林峰。

“是啊,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再對你說一遍,唐璜們和堂吉訶德們一樣,形形色色,無窮無盡。此人身上,崇拜美的那種優美細膩的感覺已然止息。他要的是粗鄙的……”

“嗨,老弟,你從美中搞出個什麼玄妙玩意兒啊!”

“如今,”張麥繼續道,“女人們只有同我們這種歲數的人在一起,才能找到快活。(他從不叫自己是老頭。)她們多可愛:譬如對我說……”

“請吧,請吧!”張欣不耐煩道,“走吧,既然您不想在這兒吃飯……”

“哦,就兩句話。”他朝大姐彎下腰去,神色懇求地輕聲對她說著什麼。

“又來了!”張欣驚訝而又冷淡地打斷他,固執道:“沒有!”

他央求道。

“沒有,沒有:復活節前您剛得了三千,就已經花沒啦……這太不像話……”

“還伯爵:上星期我跟他借的錢,見到他不好意思。”

“沒有就是沒有:您就好意思見到我?”

他離開她,沉思地咬著嘴脣。

“爸,他們沒對您說伯爵今天來找過您?”張薈彩聽到伯爵的名字,問道。

“說了,可惜沒遇上。明天我將去他那裡。”

“明天一早他要去皇村。”

“他說的?”

“是啊,他是順路過來的。他說需要見到您,有樁什麼事情……”

張麥又咬起嘴脣來。

“我知道,我知道,爲這個!”突然他猜到了,“清理文件,復活節前他又避開我!你不去夏園?”他問女兒,“請原諒,我來不及……”

“不,我明天同一起去:她答應來接我。”

他親了下女兒的額頭走了。吃完飯,李文和兩個老婦人坐下玩牌。

“噯,李文,您可別生氣,”張娜說,“倘若我又忘了打自己的梅花Q的話。今天我甚至做夢都夢見它哩。我怎麼會把它給忘了呢!我打了張梅花九去對別人的J,卻把Q留在了手裡……”

“偶然的!”李文客氣道。

林峰和張薈彩起先待在客廳裡,後來轉到張薈彩的書房裡。

“今天上午您幹什麼?”林峰問。

“去了趟貴族女子中學,找寧倩。”

“啊!去找表妹。她怎麼樣,可愛嗎?快畢業了吧?”

“到秋天,夏天我們將帶她去郊外避暑。是的:她很可愛,比以前好看多了,只是還很好笑……她們全都特別好笑……”

“怎麼啦?”

“她們團團圍住我,什麼都使她們欣喜萬分:花邊,連衣裙,耳環,甚至連皮鞋也要看……”張薈彩笑道。

“怎麼樣,您給看了嗎?”

“沒有。夏天得讓寧倩去掉這些天真幼稚……”

“爲何要去掉?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對什麼都入迷,什麼都讓她們開心,幸好,她們對皮鞋也感興趣,然後她們會喜歡上您別墅裡的花草樹木……難道避暑時您連這些也將妨礙她們?”

“哦不,花草樹木——這誰會去妨礙她們?我只是不讓她們看我的鞋:這沒必要,多餘。”

“生活難道可以沒有多餘的東西,沒有不必要的東西?”

“看來今天你又打算同我吵架?”她說,“不過請別大聲嚷嚷,不然姑媽逮住一句什麼話,便想知道詳情細節:重複一遍多沒意思。”

“倘若將一切都歸結爲必需的、一本正經的,”林峰繼續道,“那生活將會多麼乏味,多麼無聊!就因爲人想了新東西來補充生活,纔給生活增色添彩。拋開秩序、形式和您的那些無聊的規矩,纔會有歡樂。”

“要是聽到您這句……‘拋開規矩’……”張薈彩說。

“她立刻就會說:請吧,請吧!”林峰搶著說,“而您會說什麼?”他問。“您就別再提了,哪怕就一回!或者這就是您自己對拋開規矩的看法,只不過是想借的權威來表達罷了?”

“您照例是希望把女孩子們想看皮鞋的願望當成一樁大事,由此把我數落一通,然後迫使我同意您的看法……是嗎?”

“是啊。”林峰說。

“您爲什麼總喜歡盯著我的這些可憐的規矩不放呢?”

“因爲這些規矩不是您的。”

“那是誰的?”

“是兩個姑媽的,祖母們的,祖父們的,曾祖母們的,曾祖父們的,是所有這些袖口漿得硬邦邦、穿筒式連衣裙、萎靡不振的老爺太太們的……”

他朝那些畫像指了指。

“您瞧,贊成我規矩的人有那麼多。”她開玩笑道,“可贊成您的呢?……”

“更多!”林峰拉開窗簾,反駁道。

“您看,所有這些行走的、乘車的、來回穿梭的,所有這些生氣勃勃、並非萎靡不振的人們——全是贊成我的!到他們那裡去吧,表妹,而不是離開他們往回走!那裡纔是生活……”他放下窗簾,“而這裡卻是墓地。”

“至少,您能否一次便永遠作出:他們的規矩是什麼,”她指了指街道,“這規矩的內容是什麼,爲何那麼多的人靠著它們曾經生活了那麼久,突然卻需要改變成另一種活著的人所需要的……”

“答案就在您的問題中——‘曾經生活了’,這是您說的,而我要補充說:‘已經死了。’而這些人,”他指了指街上,“他們活著!生活得怎麼樣——這不好說,表妹。這意味著我要整個兒將生活,尤其是當代人的生活向您敘述一遍。瞧,我花了多少時間想方設法在給您講啊,爭論啊,舉例啊,我看得出……等於什麼也沒講。”

“那是誰的過錯,我嗎?”

“是您的錯,表妹。別的且不論,敘述我還是會的。可您不屈不撓,不動聲色,決不走出自己的城堡……這我得向您深鞠躬。”

他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微笑地望著他。

“我們倆都將不屈不撓:不離開自己的規矩,看來,就是這樣……”她說。

“不離開盲目無知——這算不得什麼功勳!……世界正在走向幸福、成就和完美……”

“可是我……,完美嗎?您前天對我說過,而且甚至打算證明,倘若只要我想聽的話……”

“是的,您很完美,表妹;可是要知道,比您更完美。不過……您的生活、您的那些規矩……卻十分不完美!”

“那要想搞明白這種生活和您的那套頗費思量的規矩,該怎麼辦?”她用平靜的嗓音問,這嗓音表明,她並不想採取行動將它們搞明白,只是因爲聊到此話題才說的。

“怎麼辦?”他重複道,“首先,從窗上摘掉這幅簾幔,從生活上也同樣,用真誠的目光看一切,這時您將明白,那些老頭們早已褪了顏色,爲何還從自己的塗金相框裡對您撒謊,昧著良心欺騙您……”

因言辭尖刻,張薈彩面帶微笑爲祖宗們抱不平。

“是的,是的,”林峰激昂地繼續道,“他們在撒謊。您瞧,這個目光堅毅臉上撲粉的老頭,”他指著一幅掛在窗間牆上的畫像說,“據說,他甚至對自己家裡人都十分嚴厲,人人畏懼他的目光……他從牆上還這麼說:‘持身嚴正!’幹嗎:是爲人,爲婦,還是怎樣?全不是,而是要‘無愧於家族和姓氏’,倘若——天哪千萬別——出現一個人物,擁有祖上的聲望,具有靠自己的頭腦和雙手獲得的價值,他便會說:‘別舉目望他,記住,你姓張麥!……’不許多看一眼,不許產生大膽而自然的好感……千萬別結而他本人——賜誰或不賜誰以接近自己的榮幸呢?他講這番話用的是自己非凡的方言,用以表達的是自己非凡的概念。而他親自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隨意花在什麼樣的上了呢?他把這些在自己妻子、這位鼻子尖尖的乾癟老太婆身上用過嗎?……”林峰指指另一個女人的肖像,“沒有,她憂悒不樂地盯著什麼,雙眼深陷在眼窩裡:她同您一樣也是好出身、好風度、好教養的一種犧牲品……我可憐而不幸的表妹……”

“得了”張薈彩淡然一笑制止他。

“真的,表妹!您被騙了,您的兩個姑媽也是在可怕的欺騙中度過了一生,爲幻想、夢想、落滿塵土的回想而犧牲了自己……是他吩咐的!”他說,幾乎狂怒地盯著畫像,“他自己就靠欺騙、狡猾或暴力生活,揮霍,製造恐怖,卻命令別人不可戀愛,不可享樂!”

“表哥!我們上客廳吧:對這番滔滔不絕十分精彩的話,我什麼也不能回答……真可惜,讓您白費唾沫了!”她略帶嘲笑口吻說道。

“是啊,”他答道,“祖先揚揚得意。他遺留的規矩牢不可破。他很欣賞您啊,表妹:心平氣和的嫺雅,完美無瑕的純潔和光彩奪目的光澤,如光環那樣籠罩在您四周……”

他嘆了口氣。

“這一切都是多餘的、用不著的,表哥!”她說,“這完全沒有的事。祖先並不欣賞我,也沒有光環,不過我倒是很欣賞您,很久沒去看戲了:在這裡不用挪地卻看了一場好戲……您知道吧,您讓我想起了誰?恰茨基……”

他沉思起來,並在想象中審視自己,笑了。

“這是實話,我愚蠢又可笑,”他走近她說,高興而和善地現出笑容,“也許,我同樣一下輪船便闖進了舞會……”他指了指姑媽,“難道再過五年、十年……”

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說完,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便坐在沙發上。

“您說什麼欺騙、暴力、狡猾?”她問,“這根本不存在。誰也沒有對我有任何妨礙……祖宗有什麼過錯?是因爲您未能講清楚的那些規矩?您多次攻擊它,都無濟於事……”

“是啊,對您都無濟於事,這是實話,表妹!您的祖先們……”

“您也一樣:您也有祖先。”

“我們的祖先都聰明機智,”他繼續道,“他們在暴力和意志無法能及的地方創立了體系,體系又轉變爲傳統,而您將像同丈夫的屍體一起焚燒的印度女人那樣,按照體系,根據傳統死亡……”

“聽著,先生,”她制止道,“至少您得告訴我,我爲何將死亡?是因爲我不懂新生活,不……不容讓……您管這叫什麼……發展?這是您喜愛的詞兒。可見您達到了這種發展,對嗎?可我每天都聽到您無聊透頂……有時候您還讓大夥兒無聊透頂……”

“也讓您無聊透頂?”

“不,不是開玩笑,我爲您感到可惜……”

“說說自己,表妹,別把自己和我相提並論:我很怪僻,我……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這誰也不知道。我有病,精神不正常,而且我活夠了,變壞了,變醜了……或者不是,是我不瞭解自己的生活。但您清純完好,您的未來多麼光明,然而我爲您感到不安。令我精神痛苦的是生命在白白流逝,猶如一條流淌在荒原上的河……而您難道也受著大自然的支配?看看您自己……”

“我該怎麼辦,表哥:我不明白?您剛纔說了,爲了瞭解生活,首先得把窗簾摘掉。假定說,它被摘了,我也不再聽祖先的,所有這些人爲何奔跑,去哪兒,”她指著街道,“使他們感興趣的,驚慌不安的是什麼,我全知道。那麼,接下來還需要幹什麼?”

“還需要……”

他站起身,瞥一眼客廳,輕輕走近她,然後輕聲但清楚地說:“需要愛!”

兩人沉默不語。

“看來,您也在責備她們,爲何她們不戀愛。”她朝客廳裡的姑媽們用頭指了指,微笑著補充道。

林峰懊喪地朝姑媽們揮下手。

“您似乎比姑媽們強,是嗎,表妹?”他反問道,“她們只不過老態龍鍾,有病,而您漂亮,容光煥發,令人目眩……”

她急忙打斷他,臉上掛著自己通常的彷彿凝結了的微笑。

“您爲何不問問我,表妹,什麼叫愛,我是如何理解愛情的?”

“幹嗎?我並不需要知道。”

“不,是您不敢問!”

“爲什麼?”

“他們聽得見。”林峰指指祖先們的肖像。“她們不準許……”又指指客廳裡的姑媽們。

“不,他聽得見!”她說,朝自己丈夫的全身像指了指,畫像帶哥特式金色畫框,掛在沙發上方。

她站起身,來到鏡旁,理了理脖頸上的花邊。

與此同時,林峰端詳起她丈夫的畫像:他見到的是對灰眼睛,不大的尖鼻子,露著嘲諷神情、抿緊的嘴脣,短髮,淺棕色的絡腮鬍子。然後他瞥一眼她豐姿綽約、美麗的身材,心裡想象那位幸運兒,不管他是否能對這位女神頤指氣使,卻有權獲得她的芳心。

“不,不,絕非此人!”望著肖像,他思忖,“這也是位祖宗,沒來得及褪色的祖宗;你並非受他,而是受自己信念的支配……”

“您總是關注自己喜愛的話題,關注愛情,可您看看,表哥,要知道我們已經老了,到了不再想這種事的時候了!”她說,嬌媚地照著鏡子。

“就是說,到了不再生活的時候……我——假定就如此,可您呢,表妹?”

“別人是如何生活的,差不多全一樣嗎?”

“無一例外!”他堅定地說。

“怎麼?照您說,彼埃爾公爵,安娜·鮑裡索夫娜,列夫·彼得羅維奇……他們全都……”

“生活著,或是回憶愛情,或是談著戀愛,不過全都裝成一副……”

她笑了起來,著手把鮮花收拾勻稱,然後又來到鏡前。

“是啊,他們愛過或是正在愛,當然是暗地裡,不由此而鬧出任何故事。”說完便向客廳走去。

“還有一句話,表妹!”他叫住她。

“關於愛情?”她問,停下腳步。

“不是,您別怕,至少眼下我不會對它感興趣。我想說的是別的事。”

“您說吧。”她坐下來隨和道。

“我乾脆說吧:請告訴我,您是從哪兒感染到這份嫺靜的,您如何得以在您生活的每一個有節奏的運動中,保持安靜、自尊、臉上的這份容光煥發、從容自信和謙遜的?您不用爭鬥,不用誘惑,不用失節,不用勝利,是怎麼應付過來的呢?爲此您都做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做!”她驚訝道,“您想幹嗎,想讓我抽風啊?”

“可是您看看自己周圍一些人,他們可不像您那樣,一個個全一臉驚慌,怨聲載道。”

“是啊,我見到了,爲他們惋惜:張欣,總是抱怨神經抽搐,而爸爸則抱怨精神太旺……”

“那別人呢,大夥呢?”他打斷道,“難道是這樣生活的嗎?您是否問過自己,他們爲何苦惱,哭泣,受折磨,而您沒有?爲何別人不得不爲一日三餐而憂悶地活在世上,而您沒有?爲何他們瞎折騰,又愛又恨,而您沒有?……”

“您說的是在那裡東跑西顛、忙忙碌碌的人們嗎?”她用頭朝街上指指,問道,“但您自己說過,我並不瞭解他們的生活。是的,我不熟悉這些人,亦不瞭解他們的生活。與我無關……”

“無關!就是說這與生活無關囉!”林峰幾乎叫起來,使得其中一個姑媽的神志從牌局中清醒過來,對他們大聲說道:“你們在那裡都爭論些什麼哪,別打架啊!……他們這是在聊什麼哪?”

“又是‘生活’:你只是反覆強調這個詞兒,好像我是個死人似的!我能料到接著還會有什麼。”她說著便笑起來,露出兩排美麗的皓齒,“先涉及規矩,然後……是愛情。”

“不,並未死亡!”他說,“表妹,您簡直就是女神——瞧,表白得都到盡頭了。”他補充道,帶著絕望,好像他未能將這片大海攪得翻江倒海似的,“我們上客廳吧!”

他站起身,她卻坐了下來。

“您沒有使凡人得到保佑,沒有體察他們的生活,您過著奧林匹斯神呆板而無上幸福的生活,您喝的是瓊漿玉液,吃的是美食仙果——您多幸運!”

“還需要什麼:我什麼都有了,因此我什麼都不需要……”

未等她說完,林峰便跳了起來。

“您親自說出了自己的判斷,表妹,”他對她進行暴風雨般的攻擊,“‘我什麼都有了,因此我什麼都不需要!’但您是否問過自己,哪怕就一次:一無所有、什麼都需要的人世上有多少?您看看自己周圍,您的四周是絲綢、天鵝絨、青銅器、瓷器。您並不知道現成的午餐是從哪兒來的,輕便馬車等候在臺階旁,將拉您去舞會和歌劇院。十名僕人伺候您,不用您多費口舌,便讓您稱心如意……您不用打手勢表示不耐煩:我知道這都是些老生常談……您有時是否想過,這一切都是哪兒來的,誰提供給您的?您當然沒想過。錢是由管家從鄉下寄到賬房的,又放在銀托盤上給您送來,您不點一下便藏進了梳妝檯……”

“姑媽點了十遍,藏在了自己那裡,”她說,“而我如同一名中學生,去要自己的一份,她纔給我,您知道的,每次都得嘮嘮叨叨數落一通呢。”

“我知道,可還是給了。您聽了嘮叨數落,然後便去花錢。可是倘若您知道,在那邊,懷孕的農婦正在酷熱下收割莊稼……”

“表哥!”她懷著恐懼試圖阻止他,但很不容易,當林峰情緒激昂的時候。

“真的,她把小孩子們扔在家裡,讓他們同母雞啊小豬啊在一起,倘若家裡沒有個年老體弱的奶奶,那麼他們的生命每分鐘都岌岌可危:因爲惡狗、駛過的大車和雨水積成的水窪……而她的丈夫此刻也在犁溝裡、耕地上掙扎,或是在嚴寒中與輜重車隊一起吃力地前進,爲的是得到一塊麪包,真的只是一塊麪包,給全家解餓,同時替賬房增添上五個或十個元,這就是後來用托盤給您送來的錢……您不瞭解這一點,因此說‘這不關您的事’……”

她的臉上,蒙上了一層不習見的驚慌不安和困惑莫解的陰影。

“這裡面我有什麼錯,我能做什麼?”她輕聲道,聲調柔順而毫不嘲諷。

“我可不是在宣揚主義,表妹,您儘可放心。我只是回答您的問題——‘做什麼’,並且想證明誰也沒有權利對生活一無所知。生活本身將觸及您,傷害您,把您從怡然自得的平靜心態中喚醒——有時還十分粗暴。教會‘做什麼’——我不會,也不可能。別人會。我只是想叫醒您:您在熟睡,而不是在生活。這會有何結果,我不知道——但我不能袖手旁觀,對您的熟睡視若無睹。”

“可您自己,表哥,對這些不幸的人們都做了些什麼:您不也有農夫和這樣的……農婦嗎?”她好奇地問。

“很少做,或是差不多什麼也沒做,我很慚愧,或是讓那些曾經教育過我的人感到慚愧。我早已解除監護,可是掌管一切的還是那個監護人——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還有個堂祖母,在另一個角落——那裡有一小塊土地:由他們掌管畢竟比我強。不過,我至少不認爲自己有權以不瞭解生活爲託辭,我多少知道一些,也談論它,哪怕是現在,有時也寫點,爭論一下——畢竟在做。除此之外,我還給自己找了件事:我喜愛藝術,並且也……稍許搞一點……繪畫、音樂……寫點兒東西……”他望著自己的靴尖,輕聲講完。

“您對我說的這些太重要了!”她若有所思地說,“倘若您不是在喚醒我,那就是在嚇唬我。我將睡不安穩。無論是姑姑們,還是我的丈夫都從未給我講過這些——誰也沒有。管家陳晨帶來文件、賬目,我就聽到有時他們提到糧食和歉收。可是……這些個農婦……和小孩子們……從未聽到過。”

“對,這是些要知道當你的面甚至都不好意思說‘農夫’或是‘農婦’,而且還是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但是‘文雅的語調’自然無法給人下命令……應該從自己身上磨掉自己的一切,同所有人一樣!”

“什麼時候……我們去鄉下度個夏天,表哥,”她說,顯得比通常活躍些,“您去那裡,並且……並且我們不再讓小孩子們同狗在一起爬——這是首先要做的。然後,我們請求陳晨別再派遣……這些農婦幹活……最後,我將不再領自己的零花錢……”

“嗨,表妹,陳晨就會將它裝進自己口袋裡啦。我們已經涉及政治經濟學和五花八門的經濟學,涉及社會主義和主義,我在這方面可不擅長。令我心滿意足的,是我打破了您的平靜。您說,您將睡不安穩了——這很有必要:也許,明天您臉上將不再有這樣的光澤,但它會閃爍另一種美,不是天使的,而是人之美。漸漸地,您會努力明白,除了拜客和閒散的寧靜,您是否真的就沒有什麼事可做呢,而且您將懷著另一些想法去觀看街道。您只要,哪怕是偶爾想象一下,譬如,倘若您不得不在一個冬天的夜晚,獨自在那裡步行,登上五樓去上課?倘若您並不知道,您的屋子是否暖和,是否能給自己掙得一雙矮靿皮鞋,或是一件寬大斗篷式的女外衣——而且還並非爲自己,而是爲孩子們?然後,您又被縈繞心頭的思想搞得精疲力竭:當您精力不濟時,您將拿他們怎麼辦?……您在這麼一種思想下生活,猶如被烏雲籠罩著,過上十年、二十年。”

“表哥!”她急忙說,“拿上錢,去那裡給……”

她指指街道。

“自己學著去給吧,表妹;但先要理解這些人的憂慮,信任他們,到那時您才能學會給錢。”

兩人都不再說話。

“原來還有那種…那往後幹什麼?”她問。

“往後……戀愛……成爲情人……”

“再往後呢?”

“再往後嘛……‘生育,繁殖並使大地上住滿人’,可您是不會執行這傳統……”

她臉紅了,怎麼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也笑了,使他心滿意足的是她自己幫他那麼明確地說出了愛的最終目的。

“倘若我愛過呢?”她說。

“您?”他望著她毫無熱情的臉龐,問道,“您愛過而且……受過痛苦?”

“我曾經很幸福。爲何一定要受痛苦?”

“因爲您不懂得生活,不瞭解別人的苦難:誰需要什麼,爲何農夫渾身是汗,爲何農婦在無法忍受的酷熱中揮鐮收割——全因爲您沒有愛過!愛而沒有痛苦——不可能。沒有的事!”他說,“倘若您的舌頭撒了謊,眼睛可不會撒謊,儘管剎那間這些色澤改變了顏色。您的眼睛表明,您好像昨天才出生似的……”

“表哥,您是詩人,演員,好像您必須有悲劇、創傷,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您不懂得平靜幸福的生活,我真不明白您的……”

“這我意識到了,表妹;但是您會懂得愛嗎?——這就是我想知道的!您愛過,可從未從您那奧林匹斯山的寧靜恬適中走出來過嗎?”

她否定地搖搖頭。

“您說說,您是怎麼做的!就這麼待著,平靜地望著一切,就這樣由您的兩個仙女侍奉下,款款更衣,平靜地等候四輪轎式馬車,以便去那心馳神往的地方?您從未怒不可遏過嗎?沒有千百次暗自問自己:他是否在那裡,等著您,想著您?您從未因徒勞等待、白白失去時間而顯得疲憊不堪,或是因見到他在那裡感到幸福,而臉紅起來?如他不在,您臉上的紅暈並未消失,也未大驚失色過?”

她否認地搖搖頭。

“當他走進這裡時,您沒有感到過高興,沒有開口便朝他撲了上去?……”

“沒有。”她依舊笑著說。

“那是您就寢的時候……”

她臉上現出不安。

“他沒有在這裡站著?”他繼續道。

“哪能啊,表哥!”她幾乎驚懼道。

“哪怕在您想象中,他也沒站著,沒朝您俯下身子?……”

“沒有,沒有……”她搖頭否定道。

“沒有抓住手,響起親吻聲?……”

她的面頰泛出紅暈。

“表哥,我結過婚,您是知道的………”

“假如您愛過,表妹,”他不聽她的,繼續說道,“您就該記得,當您經過這麼一個夜晚後醒來,該是何等珍貴;您又該是多麼喜悅,當您懂得您存在著,有世界、人們和他……”

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微微擺動著鞋尖,不耐煩地聽下去。

“倘若連這都沒有,表妹,您算什麼愛啊?”

“另一種。”

“您說說:爲何將崇高的愛情隱瞞?……”

“我沒隱瞞:其中無任何秘密和崇高之處,而是同大夥兒一樣……”

“哎,就是同大夥兒不一樣,不,不一樣!倘若您沒有愛過,還會在某個時候戀愛的,到那時,您將會怎麼樣,這寂寞的房間將會怎麼樣?花瓶裡的花兒將不會插得如此勻稱吧,這裡的一切將把愛情訴說吧。”

“夠了,夠了!”她微微一笑制止道,並非因爲急不可待的寂寞,而是受到彷彿由刺激性爭論所引起的疲憊的影響,“倘若屋子裡變得雜亂無章,我就把自己設想爲兩個姑媽,”她笑道,“亂扔的書,散亂的花——全街都自由自在往這兒看!……”

“又是姑媽!”他責備道,“離開她們寸步難行!一輩子全這樣嗎?”

“對……當然!”她沉思道,“有什麼辦法呢?”

“那您自己呢?難道就沒有一點兒自由的衝動、個人的步子、任性、淘氣、頑皮,哪怕是說蠢話,做蠢事?……”

她思考著,好像想起些什麼,隨後突然現出笑容,稍稍有點兒臉紅。

“啊!表妹,您臉紅了?就是說,姑媽們並非一直坐在這裡,並非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知道!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央求道。

“果然,我想起了一件蠢事,有機會再對您說。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您將看到,我也會流淚,會激動,會害羞……不過告訴您是爲了您別再提什麼愛情、激情、號啕痛哭之類的。現在讓我們去姑媽那邊吧。”

他走進客廳,而她走到玻璃櫃跟前,拿起小瓶,倒了幾滴香水在手心,若有所思地聞了聞,然後在鏡子旁整理一下,這才進到客廳裡。

她挨近姑媽坐下,專注地看她們玩牌,林峰在她身後站著。

她文靜端莊,容光煥發。而他卻相反,內心七上八下,一心只想知道,此刻她頭腦裡和心裡在想些什麼;想從她眸中看清,他是否觸動了她的神經;但她一次也沒有朝他擡起眸子。直到後來,已經打完牌,她站起身,才同他說話,臉上依然是昨天、前天、半年前那副神態。

“這個女人如何生活,靠什麼生活!倘若痛苦未曾將她折磨,希望無法讓她激動,憂慮不能使她感到苦惱——倘若她果真‘超升於激越的世情’,卻爲何不感到寂寞,不受生活的煎熬……而我竟然既寂寞無聊又備受煎熬?極其好奇地想知道!”

第五章 娛樂第五章 娛樂第一章 閒人第五章 娛樂第一章 閒人第三章 朋友第五章 娛樂第三章 朋友第一章 閒人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一章 閒人第三章 朋友第五章 娛樂第一章 閒人第四章 老父親第四章 老父親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一章 閒人第四章 老父親第三章 朋友第三章 朋友第三章 朋友第四章 老父親第五章 娛樂第四章 老父親第五章 娛樂第三章 朋友第五章 娛樂第五章 娛樂第一章 閒人第五章 娛樂第三章 朋友第一章 閒人第三章 朋友第五章 娛樂第三章 朋友第四章 老父親第三章 朋友第一章 閒人第三章 朋友第三章 朋友第四章 老父親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一章 閒人第五章 娛樂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四章 老父親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五章 娛樂第三章 朋友第一章 閒人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五章 娛樂第三章 朋友第四章 老父親第五章 娛樂第一章 閒人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三章 朋友第一章 閒人第四章 老父親第二章 一個女人第三章 朋友第五章 娛樂第一章 閒人第一章 閒人第一章 閒人第一章 閒人第四章 老父親第三章 朋友第四章 老父親第三章 朋友第三章 朋友第五章 娛樂第四章 老父親第四章 老父親第三章 朋友第五章 娛樂第一章 閒人第三章 朋友第五章 娛樂第五章 娛樂第五章 娛樂第二章 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