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夥已經在飯桌旁就座,張麥纔來到,他身穿短短的常禮服,領結系得無可挑剔,臉颳得乾乾淨淨,男式西裝背心白得耀眼,模樣兒顯得年輕,一頭香噴噴的灰白頭髮很漂亮。
“那麼好!”他朝衆人點頭答話,“別費心啦,我不同你們一起用午飯。”當大夥邀請他坐下時,他說:“我今天出趟城。”
“得了吧,出趟城!”張娜說,“要知道那裡雪還沒有化呢……或是風溼病早就不犯了?”
張麥聳聳肩。
“怎麼辦!昨天在農場爲維克托訂了午餐,說是‘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所以我就得去!……”
“請吧,請吧!”張欣揮揮手,“把詳情細節替這個petite Nini保存好吧。”
“您犯不著去冒險,”李文說,“我穿著厚實的大衣還覺得冷呢。”
“嘿!李文:您要是穿上毛皮大衣就不會冷了!……”
“到郊外去做,穿毛皮大衣!”林峰說。
“到郊外去!你已經想象到‘郊外’的概念了:綠草,清溪,牧童,可能還有牧女……你這個高手!亦請想象一下沒有綠草、沒有鮮花的郊外樂趣……”
“沒有溫暖,沒有清泉……”林峰打斷他。
“只有空氣……可空氣嘛在屋子裡亦能吸到。那麼,我去穿皮大衣……順便在禮帽底下再戴頂絲絨小圓便帽,因爲昨天和今天總覺得頭昏腦漲:什麼都聽得見,彷彿鐘聲大作;昨天在俱樂部人們在我身旁流暢地說著德語,我卻以爲他們是在嗑核桃……不過我還是得去。女人嘛!”
“這位也是唐璜?”李文輕聲問林峰。
“是啊,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再對你說一遍,唐璜們和堂吉訶德們一樣,形形色色,無窮無盡。此人身上,崇拜美的那種優美細膩的感覺已然止息。他要的是粗鄙的……”
“嗨,老弟,你從美中搞出個什麼玄妙玩意兒啊!”
“如今,”張麥繼續道,“女人們只有同我們這種歲數的人在一起,才能找到快活。(他從不叫自己是老頭。)她們多可愛:譬如對我說……”
“請吧,請吧!”張欣不耐煩道,“走吧,既然您不想在這兒吃飯……”
“哦,就兩句話。”他朝大姐彎下腰去,神色懇求地輕聲對她說著什麼。
“又來了!”張欣驚訝而又冷淡地打斷他,固執道:“沒有!”
他央求道。
“沒有,沒有:復活節前您剛得了三千,就已經花沒啦……這太不像話……”
“還伯爵:上星期我跟他借的錢,見到他不好意思。”
“沒有就是沒有:您就好意思見到我?”
他離開她,沉思地咬著嘴脣。
“爸,他們沒對您說伯爵今天來找過您?”張薈彩聽到伯爵的名字,問道。
“說了,可惜沒遇上。明天我將去他那裡。”
“明天一早他要去皇村。”
“他說的?”
“是啊,他是順路過來的。他說需要見到您,有樁什麼事情……”
張麥又咬起嘴脣來。
“我知道,我知道,爲這個!”突然他猜到了,“清理文件,復活節前他又避開我!你不去夏園?”他問女兒,“請原諒,我來不及……”
“不,我明天同一起去:她答應來接我。”
他親了下女兒的額頭走了。吃完飯,李文和兩個老婦人坐下玩牌。
“噯,李文,您可別生氣,”張娜說,“倘若我又忘了打自己的梅花Q的話。今天我甚至做夢都夢見它哩。我怎麼會把它給忘了呢!我打了張梅花九去對別人的J,卻把Q留在了手裡……”
“偶然的!”李文客氣道。
林峰和張薈彩起先待在客廳裡,後來轉到張薈彩的書房裡。
“今天上午您幹什麼?”林峰問。
“去了趟貴族女子中學,找寧倩。”
“啊!去找表妹。她怎麼樣,可愛嗎?快畢業了吧?”
“到秋天,夏天我們將帶她去郊外避暑。是的:她很可愛,比以前好看多了,只是還很好笑……她們全都特別好笑……”
“怎麼啦?”
“她們團團圍住我,什麼都使她們欣喜萬分:花邊,連衣裙,耳環,甚至連皮鞋也要看……”張薈彩笑道。
“怎麼樣,您給看了嗎?”
“沒有。夏天得讓寧倩去掉這些天真幼稚……”
“爲何要去掉?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對什麼都入迷,什麼都讓她們開心,幸好,她們對皮鞋也感興趣,然後她們會喜歡上您別墅裡的花草樹木……難道避暑時您連這些也將妨礙她們?”
“哦不,花草樹木——這誰會去妨礙她們?我只是不讓她們看我的鞋:這沒必要,多餘。”
“生活難道可以沒有多餘的東西,沒有不必要的東西?”
“看來今天你又打算同我吵架?”她說,“不過請別大聲嚷嚷,不然姑媽逮住一句什麼話,便想知道詳情細節:重複一遍多沒意思。”
“倘若將一切都歸結爲必需的、一本正經的,”林峰繼續道,“那生活將會多麼乏味,多麼無聊!就因爲人想了新東西來補充生活,纔給生活增色添彩。拋開秩序、形式和您的那些無聊的規矩,纔會有歡樂。”
“要是聽到您這句……‘拋開規矩’……”張薈彩說。
“她立刻就會說:請吧,請吧!”林峰搶著說,“而您會說什麼?”他問。“您就別再提了,哪怕就一回!或者這就是您自己對拋開規矩的看法,只不過是想借的權威來表達罷了?”
“您照例是希望把女孩子們想看皮鞋的願望當成一樁大事,由此把我數落一通,然後迫使我同意您的看法……是嗎?”
“是啊。”林峰說。
“您爲什麼總喜歡盯著我的這些可憐的規矩不放呢?”
“因爲這些規矩不是您的。”
“那是誰的?”
“是兩個姑媽的,祖母們的,祖父們的,曾祖母們的,曾祖父們的,是所有這些袖口漿得硬邦邦、穿筒式連衣裙、萎靡不振的老爺太太們的……”
他朝那些畫像指了指。
“您瞧,贊成我規矩的人有那麼多。”她開玩笑道,“可贊成您的呢?……”
“更多!”林峰拉開窗簾,反駁道。
“您看,所有這些行走的、乘車的、來回穿梭的,所有這些生氣勃勃、並非萎靡不振的人們——全是贊成我的!到他們那裡去吧,表妹,而不是離開他們往回走!那裡纔是生活……”他放下窗簾,“而這裡卻是墓地。”
“至少,您能否一次便永遠作出:他們的規矩是什麼,”她指了指街道,“這規矩的內容是什麼,爲何那麼多的人靠著它們曾經生活了那麼久,突然卻需要改變成另一種活著的人所需要的……”
“答案就在您的問題中——‘曾經生活了’,這是您說的,而我要補充說:‘已經死了。’而這些人,”他指了指街上,“他們活著!生活得怎麼樣——這不好說,表妹。這意味著我要整個兒將生活,尤其是當代人的生活向您敘述一遍。瞧,我花了多少時間想方設法在給您講啊,爭論啊,舉例啊,我看得出……等於什麼也沒講。”
“那是誰的過錯,我嗎?”
“是您的錯,表妹。別的且不論,敘述我還是會的。可您不屈不撓,不動聲色,決不走出自己的城堡……這我得向您深鞠躬。”
他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微笑地望著他。
“我們倆都將不屈不撓:不離開自己的規矩,看來,就是這樣……”她說。
“不離開盲目無知——這算不得什麼功勳!……世界正在走向幸福、成就和完美……”
“可是我……,完美嗎?您前天對我說過,而且甚至打算證明,倘若只要我想聽的話……”
“是的,您很完美,表妹;可是要知道,比您更完美。不過……您的生活、您的那些規矩……卻十分不完美!”
“那要想搞明白這種生活和您的那套頗費思量的規矩,該怎麼辦?”她用平靜的嗓音問,這嗓音表明,她並不想採取行動將它們搞明白,只是因爲聊到此話題才說的。
“怎麼辦?”他重複道,“首先,從窗上摘掉這幅簾幔,從生活上也同樣,用真誠的目光看一切,這時您將明白,那些老頭們早已褪了顏色,爲何還從自己的塗金相框裡對您撒謊,昧著良心欺騙您……”
因言辭尖刻,張薈彩面帶微笑爲祖宗們抱不平。
“是的,是的,”林峰激昂地繼續道,“他們在撒謊。您瞧,這個目光堅毅臉上撲粉的老頭,”他指著一幅掛在窗間牆上的畫像說,“據說,他甚至對自己家裡人都十分嚴厲,人人畏懼他的目光……他從牆上還這麼說:‘持身嚴正!’幹嗎:是爲人,爲婦,還是怎樣?全不是,而是要‘無愧於家族和姓氏’,倘若——天哪千萬別——出現一個人物,擁有祖上的聲望,具有靠自己的頭腦和雙手獲得的價值,他便會說:‘別舉目望他,記住,你姓張麥!……’不許多看一眼,不許產生大膽而自然的好感……千萬別結而他本人——賜誰或不賜誰以接近自己的榮幸呢?他講這番話用的是自己非凡的方言,用以表達的是自己非凡的概念。而他親自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隨意花在什麼樣的上了呢?他把這些在自己妻子、這位鼻子尖尖的乾癟老太婆身上用過嗎?……”林峰指指另一個女人的肖像,“沒有,她憂悒不樂地盯著什麼,雙眼深陷在眼窩裡:她同您一樣也是好出身、好風度、好教養的一種犧牲品……我可憐而不幸的表妹……”
“得了”張薈彩淡然一笑制止他。
“真的,表妹!您被騙了,您的兩個姑媽也是在可怕的欺騙中度過了一生,爲幻想、夢想、落滿塵土的回想而犧牲了自己……是他吩咐的!”他說,幾乎狂怒地盯著畫像,“他自己就靠欺騙、狡猾或暴力生活,揮霍,製造恐怖,卻命令別人不可戀愛,不可享樂!”
“表哥!我們上客廳吧:對這番滔滔不絕十分精彩的話,我什麼也不能回答……真可惜,讓您白費唾沫了!”她略帶嘲笑口吻說道。
“是啊,”他答道,“祖先揚揚得意。他遺留的規矩牢不可破。他很欣賞您啊,表妹:心平氣和的嫺雅,完美無瑕的純潔和光彩奪目的光澤,如光環那樣籠罩在您四周……”
他嘆了口氣。
“這一切都是多餘的、用不著的,表哥!”她說,“這完全沒有的事。祖先並不欣賞我,也沒有光環,不過我倒是很欣賞您,很久沒去看戲了:在這裡不用挪地卻看了一場好戲……您知道吧,您讓我想起了誰?恰茨基……”
他沉思起來,並在想象中審視自己,笑了。
“這是實話,我愚蠢又可笑,”他走近她說,高興而和善地現出笑容,“也許,我同樣一下輪船便闖進了舞會……”他指了指姑媽,“難道再過五年、十年……”
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說完,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便坐在沙發上。
“您說什麼欺騙、暴力、狡猾?”她問,“這根本不存在。誰也沒有對我有任何妨礙……祖宗有什麼過錯?是因爲您未能講清楚的那些規矩?您多次攻擊它,都無濟於事……”
“是啊,對您都無濟於事,這是實話,表妹!您的祖先們……”
“您也一樣:您也有祖先。”
“我們的祖先都聰明機智,”他繼續道,“他們在暴力和意志無法能及的地方創立了體系,體系又轉變爲傳統,而您將像同丈夫的屍體一起焚燒的印度女人那樣,按照體系,根據傳統死亡……”
“聽著,先生,”她制止道,“至少您得告訴我,我爲何將死亡?是因爲我不懂新生活,不……不容讓……您管這叫什麼……發展?這是您喜愛的詞兒。可見您達到了這種發展,對嗎?可我每天都聽到您無聊透頂……有時候您還讓大夥兒無聊透頂……”
“也讓您無聊透頂?”
“不,不是開玩笑,我爲您感到可惜……”
“說說自己,表妹,別把自己和我相提並論:我很怪僻,我……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這誰也不知道。我有病,精神不正常,而且我活夠了,變壞了,變醜了……或者不是,是我不瞭解自己的生活。但您清純完好,您的未來多麼光明,然而我爲您感到不安。令我精神痛苦的是生命在白白流逝,猶如一條流淌在荒原上的河……而您難道也受著大自然的支配?看看您自己……”
“我該怎麼辦,表哥:我不明白?您剛纔說了,爲了瞭解生活,首先得把窗簾摘掉。假定說,它被摘了,我也不再聽祖先的,所有這些人爲何奔跑,去哪兒,”她指著街道,“使他們感興趣的,驚慌不安的是什麼,我全知道。那麼,接下來還需要幹什麼?”
“還需要……”
他站起身,瞥一眼客廳,輕輕走近她,然後輕聲但清楚地說:“需要愛!”
兩人沉默不語。
“看來,您也在責備她們,爲何她們不戀愛。”她朝客廳裡的姑媽們用頭指了指,微笑著補充道。
林峰懊喪地朝姑媽們揮下手。
“您似乎比姑媽們強,是嗎,表妹?”他反問道,“她們只不過老態龍鍾,有病,而您漂亮,容光煥發,令人目眩……”
她急忙打斷他,臉上掛著自己通常的彷彿凝結了的微笑。
“您爲何不問問我,表妹,什麼叫愛,我是如何理解愛情的?”
“幹嗎?我並不需要知道。”
“不,是您不敢問!”
“爲什麼?”
“他們聽得見。”林峰指指祖先們的肖像。“她們不準許……”又指指客廳裡的姑媽們。
“不,他聽得見!”她說,朝自己丈夫的全身像指了指,畫像帶哥特式金色畫框,掛在沙發上方。
她站起身,來到鏡旁,理了理脖頸上的花邊。
與此同時,林峰端詳起她丈夫的畫像:他見到的是對灰眼睛,不大的尖鼻子,露著嘲諷神情、抿緊的嘴脣,短髮,淺棕色的絡腮鬍子。然後他瞥一眼她豐姿綽約、美麗的身材,心裡想象那位幸運兒,不管他是否能對這位女神頤指氣使,卻有權獲得她的芳心。
“不,不,絕非此人!”望著肖像,他思忖,“這也是位祖宗,沒來得及褪色的祖宗;你並非受他,而是受自己信念的支配……”
“您總是關注自己喜愛的話題,關注愛情,可您看看,表哥,要知道我們已經老了,到了不再想這種事的時候了!”她說,嬌媚地照著鏡子。
“就是說,到了不再生活的時候……我——假定就如此,可您呢,表妹?”
“別人是如何生活的,差不多全一樣嗎?”
“無一例外!”他堅定地說。
“怎麼?照您說,彼埃爾公爵,安娜·鮑裡索夫娜,列夫·彼得羅維奇……他們全都……”
“生活著,或是回憶愛情,或是談著戀愛,不過全都裝成一副……”
她笑了起來,著手把鮮花收拾勻稱,然後又來到鏡前。
“是啊,他們愛過或是正在愛,當然是暗地裡,不由此而鬧出任何故事。”說完便向客廳走去。
“還有一句話,表妹!”他叫住她。
“關於愛情?”她問,停下腳步。
“不是,您別怕,至少眼下我不會對它感興趣。我想說的是別的事。”
“您說吧。”她坐下來隨和道。
“我乾脆說吧:請告訴我,您是從哪兒感染到這份嫺靜的,您如何得以在您生活的每一個有節奏的運動中,保持安靜、自尊、臉上的這份容光煥發、從容自信和謙遜的?您不用爭鬥,不用誘惑,不用失節,不用勝利,是怎麼應付過來的呢?爲此您都做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做!”她驚訝道,“您想幹嗎,想讓我抽風啊?”
“可是您看看自己周圍一些人,他們可不像您那樣,一個個全一臉驚慌,怨聲載道。”
“是啊,我見到了,爲他們惋惜:張欣,總是抱怨神經抽搐,而爸爸則抱怨精神太旺……”
“那別人呢,大夥呢?”他打斷道,“難道是這樣生活的嗎?您是否問過自己,他們爲何苦惱,哭泣,受折磨,而您沒有?爲何別人不得不爲一日三餐而憂悶地活在世上,而您沒有?爲何他們瞎折騰,又愛又恨,而您沒有?……”
“您說的是在那裡東跑西顛、忙忙碌碌的人們嗎?”她用頭朝街上指指,問道,“但您自己說過,我並不瞭解他們的生活。是的,我不熟悉這些人,亦不瞭解他們的生活。與我無關……”
“無關!就是說這與生活無關囉!”林峰幾乎叫起來,使得其中一個姑媽的神志從牌局中清醒過來,對他們大聲說道:“你們在那裡都爭論些什麼哪,別打架啊!……他們這是在聊什麼哪?”
“又是‘生活’:你只是反覆強調這個詞兒,好像我是個死人似的!我能料到接著還會有什麼。”她說著便笑起來,露出兩排美麗的皓齒,“先涉及規矩,然後……是愛情。”
“不,並未死亡!”他說,“表妹,您簡直就是女神——瞧,表白得都到盡頭了。”他補充道,帶著絕望,好像他未能將這片大海攪得翻江倒海似的,“我們上客廳吧!”
他站起身,她卻坐了下來。
“您沒有使凡人得到保佑,沒有體察他們的生活,您過著奧林匹斯神呆板而無上幸福的生活,您喝的是瓊漿玉液,吃的是美食仙果——您多幸運!”
“還需要什麼:我什麼都有了,因此我什麼都不需要……”
未等她說完,林峰便跳了起來。
“您親自說出了自己的判斷,表妹,”他對她進行暴風雨般的攻擊,“‘我什麼都有了,因此我什麼都不需要!’但您是否問過自己,哪怕就一次:一無所有、什麼都需要的人世上有多少?您看看自己周圍,您的四周是絲綢、天鵝絨、青銅器、瓷器。您並不知道現成的午餐是從哪兒來的,輕便馬車等候在臺階旁,將拉您去舞會和歌劇院。十名僕人伺候您,不用您多費口舌,便讓您稱心如意……您不用打手勢表示不耐煩:我知道這都是些老生常談……您有時是否想過,這一切都是哪兒來的,誰提供給您的?您當然沒想過。錢是由管家從鄉下寄到賬房的,又放在銀托盤上給您送來,您不點一下便藏進了梳妝檯……”
“姑媽點了十遍,藏在了自己那裡,”她說,“而我如同一名中學生,去要自己的一份,她纔給我,您知道的,每次都得嘮嘮叨叨數落一通呢。”
“我知道,可還是給了。您聽了嘮叨數落,然後便去花錢。可是倘若您知道,在那邊,懷孕的農婦正在酷熱下收割莊稼……”
“表哥!”她懷著恐懼試圖阻止他,但很不容易,當林峰情緒激昂的時候。
“真的,她把小孩子們扔在家裡,讓他們同母雞啊小豬啊在一起,倘若家裡沒有個年老體弱的奶奶,那麼他們的生命每分鐘都岌岌可危:因爲惡狗、駛過的大車和雨水積成的水窪……而她的丈夫此刻也在犁溝裡、耕地上掙扎,或是在嚴寒中與輜重車隊一起吃力地前進,爲的是得到一塊麪包,真的只是一塊麪包,給全家解餓,同時替賬房增添上五個或十個元,這就是後來用托盤給您送來的錢……您不瞭解這一點,因此說‘這不關您的事’……”
她的臉上,蒙上了一層不習見的驚慌不安和困惑莫解的陰影。
“這裡面我有什麼錯,我能做什麼?”她輕聲道,聲調柔順而毫不嘲諷。
“我可不是在宣揚主義,表妹,您儘可放心。我只是回答您的問題——‘做什麼’,並且想證明誰也沒有權利對生活一無所知。生活本身將觸及您,傷害您,把您從怡然自得的平靜心態中喚醒——有時還十分粗暴。教會‘做什麼’——我不會,也不可能。別人會。我只是想叫醒您:您在熟睡,而不是在生活。這會有何結果,我不知道——但我不能袖手旁觀,對您的熟睡視若無睹。”
“可您自己,表哥,對這些不幸的人們都做了些什麼:您不也有農夫和這樣的……農婦嗎?”她好奇地問。
“很少做,或是差不多什麼也沒做,我很慚愧,或是讓那些曾經教育過我的人感到慚愧。我早已解除監護,可是掌管一切的還是那個監護人——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還有個堂祖母,在另一個角落——那裡有一小塊土地:由他們掌管畢竟比我強。不過,我至少不認爲自己有權以不瞭解生活爲託辭,我多少知道一些,也談論它,哪怕是現在,有時也寫點,爭論一下——畢竟在做。除此之外,我還給自己找了件事:我喜愛藝術,並且也……稍許搞一點……繪畫、音樂……寫點兒東西……”他望著自己的靴尖,輕聲講完。
“您對我說的這些太重要了!”她若有所思地說,“倘若您不是在喚醒我,那就是在嚇唬我。我將睡不安穩。無論是姑姑們,還是我的丈夫都從未給我講過這些——誰也沒有。管家陳晨帶來文件、賬目,我就聽到有時他們提到糧食和歉收。可是……這些個農婦……和小孩子們……從未聽到過。”
“對,這是些要知道當你的面甚至都不好意思說‘農夫’或是‘農婦’,而且還是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但是‘文雅的語調’自然無法給人下命令……應該從自己身上磨掉自己的一切,同所有人一樣!”
“什麼時候……我們去鄉下度個夏天,表哥,”她說,顯得比通常活躍些,“您去那裡,並且……並且我們不再讓小孩子們同狗在一起爬——這是首先要做的。然後,我們請求陳晨別再派遣……這些農婦幹活……最後,我將不再領自己的零花錢……”
“嗨,表妹,陳晨就會將它裝進自己口袋裡啦。我們已經涉及政治經濟學和五花八門的經濟學,涉及社會主義和主義,我在這方面可不擅長。令我心滿意足的,是我打破了您的平靜。您說,您將睡不安穩了——這很有必要:也許,明天您臉上將不再有這樣的光澤,但它會閃爍另一種美,不是天使的,而是人之美。漸漸地,您會努力明白,除了拜客和閒散的寧靜,您是否真的就沒有什麼事可做呢,而且您將懷著另一些想法去觀看街道。您只要,哪怕是偶爾想象一下,譬如,倘若您不得不在一個冬天的夜晚,獨自在那裡步行,登上五樓去上課?倘若您並不知道,您的屋子是否暖和,是否能給自己掙得一雙矮靿皮鞋,或是一件寬大斗篷式的女外衣——而且還並非爲自己,而是爲孩子們?然後,您又被縈繞心頭的思想搞得精疲力竭:當您精力不濟時,您將拿他們怎麼辦?……您在這麼一種思想下生活,猶如被烏雲籠罩著,過上十年、二十年。”
“表哥!”她急忙說,“拿上錢,去那裡給……”
她指指街道。
“自己學著去給吧,表妹;但先要理解這些人的憂慮,信任他們,到那時您才能學會給錢。”
兩人都不再說話。
“原來還有那種…那往後幹什麼?”她問。
“往後……戀愛……成爲情人……”
“再往後呢?”
“再往後嘛……‘生育,繁殖並使大地上住滿人’,可您是不會執行這傳統……”
她臉紅了,怎麼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也笑了,使他心滿意足的是她自己幫他那麼明確地說出了愛的最終目的。
“倘若我愛過呢?”她說。
“您?”他望著她毫無熱情的臉龐,問道,“您愛過而且……受過痛苦?”
“我曾經很幸福。爲何一定要受痛苦?”
“因爲您不懂得生活,不瞭解別人的苦難:誰需要什麼,爲何農夫渾身是汗,爲何農婦在無法忍受的酷熱中揮鐮收割——全因爲您沒有愛過!愛而沒有痛苦——不可能。沒有的事!”他說,“倘若您的舌頭撒了謊,眼睛可不會撒謊,儘管剎那間這些色澤改變了顏色。您的眼睛表明,您好像昨天才出生似的……”
“表哥,您是詩人,演員,好像您必須有悲劇、創傷,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您不懂得平靜幸福的生活,我真不明白您的……”
“這我意識到了,表妹;但是您會懂得愛嗎?——這就是我想知道的!您愛過,可從未從您那奧林匹斯山的寧靜恬適中走出來過嗎?”
她否定地搖搖頭。
“您說說,您是怎麼做的!就這麼待著,平靜地望著一切,就這樣由您的兩個仙女侍奉下,款款更衣,平靜地等候四輪轎式馬車,以便去那心馳神往的地方?您從未怒不可遏過嗎?沒有千百次暗自問自己:他是否在那裡,等著您,想著您?您從未因徒勞等待、白白失去時間而顯得疲憊不堪,或是因見到他在那裡感到幸福,而臉紅起來?如他不在,您臉上的紅暈並未消失,也未大驚失色過?”
她否認地搖搖頭。
“當他走進這裡時,您沒有感到過高興,沒有開口便朝他撲了上去?……”
“沒有。”她依舊笑著說。
“那是您就寢的時候……”
她臉上現出不安。
“他沒有在這裡站著?”他繼續道。
“哪能啊,表哥!”她幾乎驚懼道。
“哪怕在您想象中,他也沒站著,沒朝您俯下身子?……”
“沒有,沒有……”她搖頭否定道。
“沒有抓住手,響起親吻聲?……”
她的面頰泛出紅暈。
“表哥,我結過婚,您是知道的………”
“假如您愛過,表妹,”他不聽她的,繼續說道,“您就該記得,當您經過這麼一個夜晚後醒來,該是何等珍貴;您又該是多麼喜悅,當您懂得您存在著,有世界、人們和他……”
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微微擺動著鞋尖,不耐煩地聽下去。
“倘若連這都沒有,表妹,您算什麼愛啊?”
“另一種。”
“您說說:爲何將崇高的愛情隱瞞?……”
“我沒隱瞞:其中無任何秘密和崇高之處,而是同大夥兒一樣……”
“哎,就是同大夥兒不一樣,不,不一樣!倘若您沒有愛過,還會在某個時候戀愛的,到那時,您將會怎麼樣,這寂寞的房間將會怎麼樣?花瓶裡的花兒將不會插得如此勻稱吧,這裡的一切將把愛情訴說吧。”
“夠了,夠了!”她微微一笑制止道,並非因爲急不可待的寂寞,而是受到彷彿由刺激性爭論所引起的疲憊的影響,“倘若屋子裡變得雜亂無章,我就把自己設想爲兩個姑媽,”她笑道,“亂扔的書,散亂的花——全街都自由自在往這兒看!……”
“又是姑媽!”他責備道,“離開她們寸步難行!一輩子全這樣嗎?”
“對……當然!”她沉思道,“有什麼辦法呢?”
“那您自己呢?難道就沒有一點兒自由的衝動、個人的步子、任性、淘氣、頑皮,哪怕是說蠢話,做蠢事?……”
她思考著,好像想起些什麼,隨後突然現出笑容,稍稍有點兒臉紅。
“啊!表妹,您臉紅了?就是說,姑媽們並非一直坐在這裡,並非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知道!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央求道。
“果然,我想起了一件蠢事,有機會再對您說。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您將看到,我也會流淚,會激動,會害羞……不過告訴您是爲了您別再提什麼愛情、激情、號啕痛哭之類的。現在讓我們去姑媽那邊吧。”
他走進客廳,而她走到玻璃櫃跟前,拿起小瓶,倒了幾滴香水在手心,若有所思地聞了聞,然後在鏡子旁整理一下,這才進到客廳裡。
她挨近姑媽坐下,專注地看她們玩牌,林峰在她身後站著。
她文靜端莊,容光煥發。而他卻相反,內心七上八下,一心只想知道,此刻她頭腦裡和心裡在想些什麼;想從她眸中看清,他是否觸動了她的神經;但她一次也沒有朝他擡起眸子。直到後來,已經打完牌,她站起身,才同他說話,臉上依然是昨天、前天、半年前那副神態。
“這個女人如何生活,靠什麼生活!倘若痛苦未曾將她折磨,希望無法讓她激動,憂慮不能使她感到苦惱——倘若她果真‘超升於激越的世情’,卻爲何不感到寂寞,不受生活的煎熬……而我竟然既寂寞無聊又備受煎熬?極其好奇地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