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地龍在山林中奔馳,陽光滲透繁枝茂葉,頻頻留下斑駁光暈。雖然長達四公尺的身軀在叢林中顯得格外臃腫,然而那強勁有力的肢體讓它得以突破各種灌木開闢出一條簡潔的道路。
天氣明明很晴朗。
可是片刻之後——
“不對!這裡還是我們之前還在的地方。”聲音來自地龍上的人影一帶——他穿著灰色的旅行者斗篷。帽兜沒有拉上,露出線條深刻優美卻略顯僵硬的俊秀臉龐。
準確來說,那話聲的主人是從灰衣騎士背上的紅黑相間的箱子。
一個形同在骷髏頭上蒙了一層皮的人臉從箱子右側浮現出來。
“宗士,是迷路了嗎?”
被稱呼爲“宗士”的灰衣騎士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我隱約感覺到有非人的力量。”背箱右臉接著說了。“雖然不是很清晰,但自從我們進入這一帶後就好像一直被人窺視——今天就到此爲止吧,前方不明,太危險。”
話音未落,旅行者們突然一陣暈眩,等回過神來,卻發覺情況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儘管心存疑問,但卻暫時找不出這種異樣出自何處。
突然,另一張臉爭先恐後從背箱左側浮現。
“咦?起霧了。”他叫嚷起來——雖然外貌和右臉並沒有區別,但從神態和語氣來判斷,它擁有和右臉截然不同的靈魂。
淡淡的霧雲突然籠罩在林道上,並且迅速轉濃。朗朗晴日眨眼間失去了活力之源,當眼前十米外的景物都蒙朧不清時,讓人不由自主從心底升起既不詳又不潔的情緒。
“喂,我們還要繼續嗎?如果沒有嚮導,在這樣的鬼天氣裡也走不了很遠。”在左臉的抱怨聲中,灰衣騎士再度驅使地龍前行了百多公尺。
戲劇化般,原先在明亮的林道上徘徊,如今卻在霧氣灰靄中走出了往復的迷宮——前方是一處嶙峋的山崖。
嘈雜的左臉倏地住口——霧氣似乎只堆積在身後的密林裡,灰衣騎士將右手擱置在眉額上,遮住耀目的日光,極目遠眺。村莊就座落在山腳大約三公里處,巨大灌木圍叢中,周邊因爲特意的砍伐而清出一片黃褐的土地。
這是名爲“清疆”的行爲所致,舊鐵器時代的人類亦做過類似的行爲,如今的人們不過是在借用殘存的舊時代智慧。
跟其它東亞地區一樣,這片地區還殘留著冰川期的痕跡。
“真是做夢一樣。”右臉對自己一行人的遭遇不禁感嘆。
“走吧,浪費了不少時間,我想陰陽師應該不會停留在那個村子了。不過缺少座標的話,我們也沒辦法前進下去。”左臉提出要在村落裡歇腳,並且順道奪取那村子裡或許存在的,陰陽師的行蹤線索。
灰衣騎士沒有反對,看準了方向,驅使地龍在霧靄邊緣尋路繞去。
村莊圍牆長有一種名爲鐵蒺藜的藤類多刺植物,只在東面和南面設有出入口,出入口處除了原木構築的高大哨塔和路障,還有定時的自衛隊往返巡邏。
這些披盔帶甲的衛兵由村內壯民輪流擔當,每戶人家都配備有精鐵打製的冷兵器,遠處就能看到熔鍊作坊的巨大煙囪中冉冉直噴的濃黑煙霧。
和大多數隔絕於世,自給自足的村落一樣,這裡擁有上百村民,能夠生產十米的巨型座弩。
但是比起外患橫行的環境,這樣的武力捉襟見肘。
在南面的出入口百米處立有三米高的錐形聳石充當界碑,上面潦草地刻有村莊的名字——巖村。
晌午過後,旅人行裝的灰衣騎士悠閒在村道上散步,在他身後精神頹散的地龍雙目無神,好似彌留的老人一般。雖然地龍龐大的身軀上足夠乘放主人所有的行囊,可是此人依舊揹負一具半身高,染有紅黑二色的背箱。他的身材適中,脊樑堅挺,俊秀的面龐不茍言笑,一雙電目炯炯有神,甚少斜視。
這個男子姓宗,名士,是自極北之地追尋陰陽師行蹤的旅人。
或許是因爲地處偏僻的緣故,視線陋屋裡、窗臺上和街道邊聚焦在鮮有的外來者身上,不少村民放下手中的工作行以好奇的注目禮。偶有數羣孩童畏手畏腳地戳戳地龍的厚皮,在它不耐煩地搖頭甩尾中鬨笑散去。
它彷彿是十分和善的生命。
這看起來是個生機勃勃的村落,然而右臉卻在這個時候再度浮現在箱側。
“很奇怪。”
“什麼事情?”宗士似乎也注意到了一些異樣的感覺。
“太突兀了,雖然這個村子很繁榮,但是……”右臉令人意外地停頓下來,或許它對自己的判斷尚有疑惑。代替它作出解釋的是左臉:“但是這個地方一點人氣都沒有。”
彷彿是虛假的東西——無論是人們的行爲、目光,甚至他們的存在本身。
再度升起被窺視的感覺,宗士擡起頭,但天幕裡並沒有眼睛。
一路慢行,旅人發覺這個村落並沒有旅館酒店之類供外人落腳的地方。
隨處可見倉庫錯落在民房四周——這些倉庫是這片地域極其少見的水泥建築,大約是那次戰爭後舊時代的遺物,或許這片地區處在非戰區,它們保存得較爲完整,偶有破損的地方就用厚實的鐵板填補,好似在灰白的材質上打了黑黝的補丁。
除了用保鮮劑封藏的存糧果脯的香味,宗士隱約能嗅到另外一種匿藏其中的刺激味道,這些氣味同樣來自那些倉庫。
那是**的味道——此處距離省會聯盟邊境也有萬里之遙,何況即使是在邊境地區,這般平凡的小村落也不會得到聯盟的熱武器援助。
唯一的解釋就是此地不遠處存在一箇舊時代的武裝遺址,然而村外的警戒者們爲何不使用這些威力強大的火器?
或許他們面對的敵人並不是變異的野獸——對於從舊時代就一直存在的暗夜貴族們來說,經過聖潔洗禮的冷兵器,要比灼熱的子彈更有威脅。
一名粗布衣服的豆蔻少女兀地跑了過來,給他手裡塞了一個火龍果,隨即漲紅著臉跑開了。前方似乎是那位女孩好友的少女們笑嘻嘻地追了過去。
由於那位女孩低著頭,宗士甚至沒能看清她的相貌。
過了村中心的魚塘,就能遙望到北處丘陵的梯田,那處還是在巖村的蒺藜牆內,有不少人影正在忙乎。現在是三月,天氣清爽,必須在這一季插上秧苗,才能趕上秋季的好節氣。
空氣中傳來嘹亮而淳樸的歌聲。
有一人匆匆忙忙迎面趕了上來。
“您終於來了,舜子等您很久了!”那人氣喘吁吁地說——她雖然將頭髮剪到耳際,卻仍舊能看出女子清秀的眉宇,她和之前送給他水果的那位女孩一樣,勻稱的身子上是樸素的粗布衣服。
她看起來並不是村子裡特殊的人物,周圍的人羣亦對她視若無睹,然而她似乎掌握著一些重要的事情。
少女注意到他身後那身材粗壯的地龍時,輕聲“呀”地叫喚出來。
“這是什麼怪物?”
宗士以目光行禮,少女彷彿覺得自己的大驚小怪讓對方看了笑話,露出扭捏地笑容。
“快跟我來吧,舜子說,你想找到陰陽師,就一定要爲她辦事。”她微微露出好奇的表情:“這是真的嗎?”
宗士確定自己的記憶裡並不存在名爲舜子的人物,爲什麼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會知道自己的事情呢?並且就目前的情況判斷,對方對於自己的到來早就瞭然於心。
“或許吧。”男人淡淡道:“請您帶路。”
“子昭。”路過少女身邊,宗士耳邊傳來清脆的輕聲。
他順勢轉過頭,看到少女站在原地笑盈盈地施禮。
“在下宗士。”
他迴應著,一邊扯上地龍的繮繩。地龍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邁開笨重的腳步亦步亦趨。
“我喜歡這個女孩。”背箱發出細小的聲音,聽起來是左臉的語氣。
“她是特殊的。”右臉突然說:“我能感覺出來,她在這裡是特殊的,和我們一樣,她是確實存在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其它的東西都是幻影?”
“不,我不能肯定,並不能因爲某個存在而否定其它存在。”聲音沉寂下去。
前方的少女疑惑地回頭,但並沒有見到其他人——或許這個男人在自言自語?真是個怪人。
大約在村子西北方的一處在一衆毫無特色的民房中鶴立雞羣的豪宅就是一行人的目的地。
進了大門,院子的花圃裡開滿了三月槿,白色,紅色,黃色,迎風搖曳。一身素裝的子昭在它們身邊就好似春之女神一般。不過這個院子裡也僅有這個種類的花朵,等過了春季,大概就難再見到繁花似錦了。
“舜子她很喜歡三月槿,說它們是重逢的花語。我雖然不懂,但它們可真漂亮。”子昭俏然摘下一朵,別在宗士的衣襟前。
隨即揹著手小步後退,脆生生地笑起來,跳起來,唱道:
“一日春風和,二月漫山野,三年遊子暮歸時,四季無處覓芬芳。看似如夢幻,如逝水年華,轉瞬彈指,唯憶昔日故鄉花。”
“唱得真好。”宗士沉默的眼瞳裡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您就是遊子吧?離開家鄉尋找陰陽師?”子昭眨眨眼睛。
“不,是旅人。陰陽師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最親的人,她的歸宿就是我的故鄉。”
“那就是遊子了。”子昭意興盎然地叫起來:“多美呀,就和歌中唱的一樣。”
“這是你作的歌?”
“當然不是,是舜子在夢中教我的,在發生那樣的事情後,她就一直沒有醒過來。”子昭回憶往事的神情帶有悲慼。
“沉睡的公主?”聲音是從宗士背後響起的,一個沉悶的聲音突然從宗士身上冒了出來。
可是宗士並沒有開口。
因爲對方的神情很認真,子昭沒有注意。她臉上悲哀的神色一掃而光,抿嘴笑起來:“真是稀罕又貼切的形容呢。不過您來了,她就醒了,真像睡美人的浪漫故事。”
“你們要對付的是吸血鬼嗎?”宗士說了出乎少女意料的問題。
子昭瞪圓了眼睛,十分驚訝地說:“您怎麼知道這裡有吸血鬼?”
順即又換成一副理解的表情說:“是呀,如果舜子看上的人,應該不會有問題。”
“您是獵人嗎?或許舜子找您來的原因就是要對付吸血鬼喔!”她興奮地說:“雖然自從七年前那次讓舜子陷入睡夢的襲擊事件以後,吸血鬼就再也沒能進入村子了。”
大概是因爲很少見到外地旅人的緣故,少女的情緒有些激動,似乎要把所有憋在心中的話都一股腦掏出來。
根據這個少女的描述,雖然好幾次都被那位名叫舜子的沉睡少女在夢中預知了吸血鬼的侵襲,並且做了卓有成效的伏擊,但是敵人卻好似不死之身一般,即使眼看著化爲灰燼,但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又會出現在人們面前。
或者說,這個村子陷入了對抗不死貴族的無止盡的輪迴裡。
“悄悄告訴你,雖然那個吸血鬼帶著面具,但我曾經見過她的真面目——和舜子像極了,若不是每次戰鬥的時候,我都會和舜子在一起,說不定就真的將舜子當成是吸血鬼了!”
宗士聞言陷入沉思。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自詡爲暗夜的貴族的吸血鬼們雖然擁有非人的恢復力,但並不能讓它們化爲灰燼後重生。
一個柔和的女聲從內房傳出來:“讓您久等了,宗士先生,請您進來一敘。”
從子昭的表情判斷,聲音的主人就是那位舜子。雖然有不少疑問,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她應該就是掌握鑰匙的關鍵人物。
“那麼,請您自個兒進去吧。”子昭笑著爲宗士打開房門,然後獨自離去。
這是一個面積25平方米的臥室,朝南開了一扇雅緻的竹簾小窗。早晨的朝氣似乎還未散掉,牀角半人高的含羞草悄悄舒展——不過是小小的點綴,主人正端坐在牀邊,久違陽光而稍顯蒼白的膚色並不能掩蓋眼睛中的蓬勃生機,有著夕顏花一般的美貌。
看她豐潤的氣色,真是沉睡了七年的人嗎?對方似乎早已胸有成足。
“我們終於見面了,宗士先生。”
宗士以目光作出詢問。
彷彿看穿了男人的想法,夕顏花少女嫺熟地爲他奉了一杯清茶。
“自從宗士先生進入了我的領域後,我就一直在關注您呢。”
“原來如此,窺視我等的就是你嗎?”
“請別這麼說,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不過我現在已經確定了,您就是我們正在尋找的人——能夠將我們從不死貴族的輪迴裡解放出來的人。”她的語氣十分誠懇。
“你是道化士?”
“我想您誤會了,我的力量來源於道化士,然而我並不是道化士——雖然和那位強大的道化士的淵源不小,那位也曾經得到您的幫助。”
從對方隱諱的說話方式中能夠看出對那位道化士的尊敬,但仍舊不能夠憑藉這些信息從記憶中找出相關的蛛絲馬跡。
“那麼,看來您已經有所準備了。”宗士將對話扯回正題。
“是的,請您務必協助我。作爲報酬,我會將我的靈魂給你。”少女正色道:“我知道您需要素基生命的靈魂作爲追尋陰陽師蹤跡的座標,而我就是您要找的人。”
“她說謊,這裡並沒有她的靈魂。不要相信她,宗士,她是個傀儡,冒牌貨!”異於宗士的語氣從他的背箱中傳出來。
裡面有些東西在興奮地撞擊箱子,嘭嘭作響,似乎要爬出來。
“閉嘴!”宗士呵斥道。
那東西頓時蔫了下去,但還未等兩人開口,又用神神秘秘的口吻輕聲說:“這個力量的確來自道化士,我能感覺到那人的位置了。如果她真是素基生命……”
宗士反手敲了一下箱壁,聲音這才真正斷了。
他用目光詢問少女。
“雖然沒有什麼值得信服的根據,那位……”舜子似乎瞭解男人背箱中藏的是什麼東西,卻一時找不出詞語來形容。“但請您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只要您能夠將吸血鬼除去,我一定會將我的靈魂給您——到那時,我生存於世的使命已經完成。”
“你的力量甚至能覆蓋這片地區,爲什麼不自己動手?”
“不,我想您誤會了。”舜子的表情怪異,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很抱歉,爲了能夠繼續擁有這個力量的使用權,我無法向您解釋它的本質。然而我的力量並不在於毀滅,而是讓一切維持它原本的存在。就像夢中沒有真正的生存,也沒有真正的死亡,吸血鬼傷害不了我的人民,但我們也無法將之消滅。”
她的聲音有些疲倦:“我的靈魂和肉體已經不足以將這一切持續下去,再過不久,這個空間將會崩潰,那個吸血鬼亦要爲我們陪葬——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不過現在您的到來讓這個發展有了變化,只要您能夠消滅吸血鬼,不用擔心它的侵犯,那麼我便可以解除這個領域。”
宗士在思考,空氣一陣沉寂,好一會——
“我知道了,如果我不接受這個委託,便不能得到前進的座標吧。”
“十分抱歉,正是如此。”少女歉意地說,但臉上卻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相信您也從子昭那裡聽說了,那個吸血鬼和我長得很像。沒錯,她原本是我的半身——我們是共享一個靈魂的雙胞胎。她之所以成爲吸血鬼,是遭到另一個早已離開此地的吸血鬼初擁。您知道,初擁對靈魂的侵蝕是無法遏止的,幸好她身體裡擁有的並不是全部的靈魂,因此我才能對她產生感應。”
她小心翼翼地從牀底拖出一副畫板,交到宗士手中。
“我希望您能夠去找我的半身,將她從永恆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她是這場戰鬥的導火者,也是終結。我有預感,我將在不久後死去,而這個村子也要滅亡,我僅希望子昭能夠勇敢地活下去。
夢是美好的,但它終究不是現實,沉溺在夢境中,雖然不會有所損失,然而也僅此而已。時間亦在毫無間歇地流逝,無法前進的事物不能代表永恆,是應該醒來的時候了。”
她本是交代事情,可不久便喃喃地自言自語起來。她重新躺臥在牀上,用再度陷入沉睡前模糊的語調說:“如果您能遇到那位偉大的道化士,請您代我向她致謝。往西南方去吧,她的名字叫剎那。”
宗士看著畫板,雪白的宣紙上盡是鮮血一般妖豔的紅色——它們被以簡約的線條與浸染勾勒出一位端莊清麗的少女。
似乎又一個舜子活脫脫要從紙面上躍出來,顏色與神態的劇烈反差,彷彿光線也在搖晃。